银竹摇曳——秦巴小胖
时间:2022-03-01 18:34:09

  等到李发奎走远之后,胡显荣尝试着从座位上起身,但他没有成功,金先明连忙上前搀扶了一把。
  显荣挽着金先明的膀子,箭步冲到帐篷外边,扶着一块煤矸石呕吐起来。
  据他事后回忆起来,那一次他几乎是把自己吐得脱了水,但好在很快就恢复了清醒。
  待到半夜时分,金德伟带着老家来的几个人走到矿坑后山的树林里,那里密密麻麻扎着一排破旧不堪的帐篷。
  金先明、胡显荣、余黑牛、余兴平被安排进入到一张简易木板床上,挤着睡在一起。
  胡显荣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壮举,兴奋得睡不着,拉起余兴平来到帐篷外纳凉。
  半山腰上,一排排汽车闪烁着灯光,跟显荣他们白天里见到的凄凉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他仔细欣赏着那一片繁忙的景象,向身旁的余兴平问道:“兴平哥,这矿上为何选择在半夜里往山下运煤呢?”
  “这事三言两语跟你讲不清,有些情况你还是不知道为好。”余兴平不想过多地向胡显荣解释这个问题,换了话题说道:“显荣兄弟,你今天的表现让我佩服至极,为了给我叔叔多争取一千块钱的赔偿款,我缠了李发奎很多次,他一直不肯松口,没想到你只用了几杯酒就把事情搞定了。”
  “咱们的酒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我也是现学现卖,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胡显荣深深地呼吸了两口,头脑愈发清醒,“我这次来就一个目的,给运武叔的家人们多争取一点赔偿,他们家现在完全断了经济来源,就指着这点钱过日子呢。”
  这几句话触碰到了余兴平的心尖,他有些哽咽地说道:“显荣兄弟够义气,让我觉得惭愧不已。我这个当晚辈的竟然没能为我家叔叔使上半点力,到头来还是你为他家解决了大问题。”他摇了摇头,道出了自己这些年的伤心往事。
  余兴平是第一个走出银竹沟的年轻人,与追随他的脚步出门而来的金德伟相比,他的经历就远没有那么幸运了。
  当年他只身一人出门之后,先是坐火车到了省城,每天守候在南郊的劳动力市场,揽一些零活维持生计。
  后来,他偶然打听到一块长大的金德伟也出门而来,并且在邻省的煤矿上扎下根,便辗转来到现在这个煤矿上。
  他不像金德伟那样有学问,还会一门救死扶伤的手艺,更有一位当总管的大哥照应,所以只能做一名普通的工人,每天在矿井下边忙活十来个钟头。
  这份活除了辛苦不说,还危险重重,大家都声称自己是将头别在裤腰带上干活,好在比起之前干零工,收入高了很多。
  但是每天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地干活,金德伟却翘着二郎腿指手画脚,余兴平就窝火起来,他的内心感到极度不平衡,便下定决心找机会改变这个现状。
  山下的村子里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李姓人家,在这个矿上,人人都占有一丁点股份,他们还靠山吃山,向进山运煤的汽车收取过路费,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过得红火无比。
  其中一户人家的男人为了多挣几个钱,也来到这个矿上干活,但他很不幸地在一次事故中丢了命。这件事,在余兴平眼里,就是一次绝佳的翻身机会。
  那位姓李的男人死后,留下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寡妇名叫薛桂花,身后没有只男半女,家里长辈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公公,改嫁是早晚的事。
  但是桂花不忍心改嫁,因为她一旦改嫁,将丧失掉背后这个可以挣钱的靠山。
  跟老公公商量之后,便决定招赘一个女婿上门来,为了与老公公避嫌,便独自一人在村口开起一家小卖铺,一边挣点闲钱,一边留意合适的赘婿人选。
  当时追求薛桂花的男人排着长队,但她一个都没看上。余兴平在心里计议一番之后,向矿上告假来到村里租下一间房,每天借着各种由头到桂花的小卖铺门口转悠,没话找话地跟对方套近乎。
  正所谓好女怕缠,在老家已经结过婚的余兴平这一次是彻底豁出去了,在他的死缠烂打之下,终于将薛桂花拿下。当然,他在追求薛桂花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已经结婚的事实。
  于是,就有了前两年春节期间,余兴平独自一人回到银竹沟,几乎花光了自己在矿上攒下的所有积蓄,才与原配妻子桂香办了离婚手续的那一幕。
  听完余兴平的故事,显荣更是惊讶得合不拢嘴。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同村的年轻大哥竟然能做出这样一个完全无法被人理解的举动,为了眼前这一切,他与父亲决裂,抛弃结发之妻,一辈子远离故土。
  余兴平讲完这一切,如释重负地向显荣说道:“这些话我只向你一个人讲过,就连我叔叔来到这里之后,我跟他也仅仅只打过几次照面,现在他已经不在了,知道这些情况的也就只有你一个人。”
  “兴平哥,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么多,你的事我绝不告诉他人。”
  胡显荣知道对方信得过自己才讲了这么多,便借此机会向余兴平说道:“我还是希望你抽时间回家去看看你的父亲,父子没有隔夜的仇,运文叔会原谅你的。”
  余兴平摇摇头,从怀里掏出几张大团结票子交予胡显荣手中,叹气说道:“我还是不回去给他老人家丢人现眼了,大家眼不见心不烦。按说我应该在叔叔的葬礼上披麻戴孝,但我当初已经当了不孝子给金德礼戴过孝,一想到此,我心里就憋屈得慌。我这点钱,烦请你转交给我的堂妹,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一夜,两个年轻人彻夜未眠。待到天亮时,整条山沟又恢复到荒凉寂寞状态中。
  金德伟简单地安顿大家吃完早饭,将六千多元现金交予金先明手中,这其中还包括余运武生前未结清的工资。
  金德伟同时还说到李发奎昨夜喝大了,早上起不来,就不前来相送了,而自己要帮着照管矿上的生产,也不便远送,托请余兴平帮着将大家送至山下的村口。
  金先明将那一摞现金转交给余黑牛,叮嘱他贴身保管,一定确保将这些钱安全带回银竹沟。
  临到三个人出发前,金德伟将满满一壶杏花村交给胡显荣,“这是李大哥让我转交给你的,他希望你们下次还有机会喝酒畅聊。”显荣如获至宝,连连告谢。
  胡显荣一行沿途又花了三天才赶回银竹沟。在夜幕之下,金先明吃力地走在最前边,胡显荣一脸沉重地紧随其后,末梢的余黑牛身前挎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帆布包,大家谁也没有说话,静悄悄地穿过那段幽深峡谷,走过庙坪的观音寨,进入到余家院子。
 
 
第65章 临行前酒醉折财,老英雄临终留宝
  在小队长胡显荣和村支书金先明的操持下,余运武在银竹沟里入土为安。
  这件事对大山深处的庄稼人们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冲击,除了对余运武感到惋惜,对他的家人表达同情之外,还有对外边所谓的大世界的恐惧。
  大家开始意识到,外边的世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不止有鲜花,也有荆棘。
  安顿好余兴彩和金婶的情绪之后,显荣还专门抽出了时间到金先虎和余运文家中,将他们儿子的情况以及关怀带了过去。
  虽然两位老人看似并不在意,但心里仍旧感激他。当然,显荣在整个过程中始终坚持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
  处理完这个突发事件,就到了立秋时节。在组织生产队的社员们忙完秋收,交完公粮之后,胡显荣才正式卸下肩上的所有担子,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知金先明支书。
  虽然金先明对显荣的态度已远不及以前,但显荣的这个举动还是让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认为胡显荣在关键时刻撂挑子,把自己狠狠将了一军。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半天,还很大方地许诺将烧锅作坊一半的股份让出来,叔侄俩一道经营这个红火的摊子。
  显荣事先早已想到会遇上这种情况,依然很坚定地拒绝了对方的挽留,以及那份看似分量十足的诱惑。
  先明支书最终只得无奈地接受现实,眼前这位优秀的年轻后生已经羽翼丰满,他再也挽留不住。
  为了表达对这位相处多年的小伙伴的谢意,他邀请显荣在离家之前务必到家一聚,算是给他饯行。
  显荣执拗不过,只能很感激地答应下来,但他也很大方地将前些天从千里之外带回家的一大壶杏花村送给了金先明。
  就在显荣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家的前两天,信用社的侯世发主任突然来到家门口。
  对这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来客,显荣自然清楚其来意,无非就是索要那几百元贷款。
  显荣事先已经将钱款准备好,封装在一个信封里,面对笑意盈盈的侯世发,他轻松自如地说道:“侯主任来得正好,这样就不用我亲自到你的信用社还款了。”
  “这事不着急,我是听说你要出远门,所以应先明哥之邀,前来送送你。”侯世发并没有着急将信封接过来,而是拉着显荣往先明支书的家中走去。
  说是为胡显荣践行,但真正陪他喝酒吃饭的只有金先明和侯世发两个人。
  女主人候世香一直在厨房忙活,哑巴金先福和往常一样,没喝几杯就败下阵来,被安顿到偏屋睡下。
  “显荣,我刚才听先明哥讲起你们到邻省的煤矿上为余运武处理后事的那些经历,真是打心眼里佩服你,尤其是你在酒桌上为他的家人多争取到两千元赔偿款的事,简直就像听书一样精彩。”侯世发不住地夸赞着胡显荣,跟他连喝了好几杯。
  “那些都是金支书的功劳,我就是一个小跟班,没有帮倒忙就知足了。”
  显荣不太习惯这种被人吹捧的感觉,更不愿意再次陷入到余运武事件的悲伤中,“他们招呼我们喝的杏花村是窖藏了不少时日的陈年老酒,那才真叫好酒,我觉得金支书可以琢磨一番,咱们的烧锅作坊也可以照猫画虎。”
  金先明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似乎对显荣临走之前的提议并不感兴趣,“我这一把年龄了,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既然显荣贤侄要远走高飞,我就安心守着咱们的小作坊,挣几个零花钱就好。”
  他望着胡显荣,似有什么新发现一般,“显荣,自从我们叔侄俩前段时间到邻省走过那一趟之后,我便在你身上看到了已故老英雄胡宝才的影子,你们胡家后代都不是池中之物,咱爷俩的缘分可能也就只能到此了,希望你今后能飞黄腾达。”
  此情此景,触碰到了显荣内心最柔软之处,他有些伤感地举起酒杯,换了一个称谓向金先明说道:“先明叔,我从来没想过要飞黄腾达,只是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出去看过闯过之后,才能不留遗憾,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我的根在银竹沟,早晚都会回到这里,有劳你好好经营我们的烧锅作坊,只要有它在,咱叔侄俩的缘分就断不了。”
  三个人在这种凝重的气氛中喝到了半夜,海量的胡显荣竟然都飘飘然起来,被弟弟胡显贵搀扶着回到家中睡下。
  到天亮之时,他觉得头重脚轻,走路都有些偏偏倒了。他在心里纳闷自己为何突然变得这么不胜酒力,明明没喝过量,却落得这般状态。
  然而,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待他在衣兜里翻找过一遍之后,才发现事先准备下的那个装着几百元钱的信封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踪影。
  显荣着急忙慌地跑到金先明家中,喊醒还在呼呼睡觉的金先明和侯世发,问他们是否见过那个装钱的信封,对方均摇了摇头。
  他的额头上急出几滴冷汗,酒劲也挥发掉了一多半。侯世发从被窝里钻出身子说道:“显荣,不要着急,我不会催着你还钱,你回家再仔细找找,说不定掉在哪个角落里了。”
  见到急得满头大汗的胡显荣,母亲和弟弟也着急起来,娘仨在屋里翻腾了好几遍,也没有任何结果,慌乱了一早上的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坐在大门口。
  这笔钱是全家人省吃俭用一年多时间攒下的,他们没理由不感到心疼和惋惜。
  显荣最终判定那笔钱是彻底找不回来了,为了不让家人跟着担心,他整理了一下情绪说道:“权当折财免灾了,我出门去好好努力一段时间,一定将这笔钱尽快挣回来,你们照顾好自己,不要为这事伤心怄气了。”
  母亲姜贵兰的眼角有些湿润,一方面是因为跟自己一块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马上就要出远门。
  另一方面是儿子出门之前原本可以把信用社的贷款还清,如今却遇上这么一件恼心事,心里一时半会儿过不了这道坎。
  为了不给显荣增加负担,她语气坚定地说道:“显荣,你就别操心我们了,就算遇着困难,我可以向你舅舅和表哥伸手求助,日子总是过得下去的,你在外边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难处了就回家来,或者写信给你的表哥。”
  金先明支书拖着他那带着醉意的身子来到显荣家门口,看着眼前这愁眉苦脸的一家子,从怀里掏出一摞票子说道:“显荣侄儿,叔手上还有一点积蓄,你暂且拿去把债还掉,咱们叔侄在一块打交道这么些年,现在能为你做点事情,心里也可稍微得到一丝安慰。”
  显荣起身将先明支书招呼到屋内坐下,感激地回应道:“先明叔,感谢您的好意,但这笔钱我不能收下,只希望我离家之后,您帮忙照应着我的母亲和弟弟,在离家之前,我一定会将信用社的贷款还清,不给您和侯主任添麻烦。”
  “显荣缺钱了?这事怎么不跟我说呀,你还真是不把我当自家人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胡昭云满头大汗地走进了显荣家的院坝,他身后跟着余黑牛和余兴彩。
  这一幕让金先明都着实惊讶住了,他赶忙站起身来和胡昭云热情地打招呼。
  这是胡昭云第一次来到银竹沟,并且找到胡显荣的家门。
  早晨天刚放亮的时候,余黑牛驾着拖拉机往鞍子沟村的销售点送酒水,便将刚刚获知的胡显荣准备离开烧锅作坊出远门的事情告诉了这位邻村的支书。
  胡昭云立即坐着余黑牛返程的拖拉机来到这位远房侄子家里,为显荣送行。
  亲朋好友们的到来,让显荣一家三口立刻忘掉了刚刚折了一笔钱财的苦恼,他们立刻分头端茶倒水、洗锅造饭,热情地招呼着大家。
  待到所有人都坐定之后,胡显荣才在大家的追问中,将昨夜丢失数百元钱的事情说了出来。
  余兴彩轻轻拉了一把显荣的袖角,将他叫到院坝外边的角落里说话,“显荣哥,我手上还有一笔钱,那些钱还是你拼着喝坏身子的风险为我一家人争取而来的,如今你遇到困难,我不能不管。”她一边说话,一边流泪。
  显荣本来已经恢复一些平静的心绪立马又随着她的眼泪而泛起了波澜,兴彩这是又想起了她的父亲,这种伤痛,没个三年五载的,是磨灭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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