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每长一节,就意味着离目标越近。然而这个「节」字跟人生中的「劫」字不仅同音,而且在某些程度上还同义。大病一场之后,显荣的人生又打通一节。
初春的阳光透过窗棂上的塑料薄膜洒在地面上,给这个破旧的土墙房增添了一丝暖意。
胡显荣慵懒地躺睡在炕上,缓慢睁开双眼,虽然他的身体远远还达不到痊愈的标准,但脑子已经抢先于身体恢复了健康。
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起床的阿竹在房间里忙活着生火造饭的身影,胡显荣不禁有些激动起来。
这是上天给了他一次感受人间极乐的机会,这种美妙的时刻,哪怕只有一分钟也足矣。
“显荣,你昨晚睡得还好吗?”阿竹虽然一直在忙活,但眼神不时地扫过躺睡着的胡显荣,见他正瞪大一双眼睛看着自己,连忙关心地问了一句。
胡显荣回了一个淡淡的微笑,“阿竹姐,我昨晚不仅睡得踏实,还美梦连连,谢谢你!”
此刻,院门口传来敲门声,阿竹撂下手中的活,向胡显荣说道:“一定是黑牛和大春回来了,你好生躺下,我去给他们开门。”说完,她也回了显荣一个甜蜜的微笑,向门外走去。
片刻之后,阿竹带着三个男人走进屋来,除了余黑牛和王大春,还有余兴平。
“显荣兄弟,你可是把我们几兄弟吓得不轻。昨晚我们可是一宿都没睡。”余兴平见到胡显荣从病魔手中挣脱出来,总算舒了一口气,“我们在炭火前坐了一整夜,直到天亮之后还没见阿竹妹子前来报信,就猜到你躲过这一劫了。”
向来不善表达情绪的余黑牛差点掉下泪来,直接一屁股坐到胡显荣跟前的炕沿上,有些略带埋怨地说道:“显荣哥,你可知道我这些天有多无助?现在见你好起来,又有多开心?”当然,这种埋怨的语气中充满了关怀和甜蜜。
“我就说显荣兄弟的命硬,怎么可能被一点小小的伤风感冒击垮,这不很快就可以生龙活虎起来了?”王大春也插言道。
“你们几个大男人没看见我的小兄弟都瘦得皮包骨了?不给他好好补补身子,哪来的生龙活虎?”阿竹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略带愠怒地说道。
王大春拍了一把自己的额头,“你看我这个榆木脑袋,连这茬都忘了。阿竹妹子,你和黑牛兄弟陪我一起到村口给显荣买点硬菜,是该给他好好补补身子了。”
阿竹二话不说,就跟着王大春和余黑牛走出门去,房间里只留下胡显荣和余兴平两兄弟。
“显荣,看来你和黑牛还是没有把我当兄弟看待,在你们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竟然都没有想着来找我。黑牛兄弟还跟我解释说,害怕你万一醒不过来,死在我家里,给我一家人带来晦气。”
待到院中已经没有脚步声传来,余兴平才坐上炕沿真的埋怨起胡显荣来,“你觉得我是那样不堪的人吗?且不说我家桂花和老爷子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即便他们真这样想,我豁出命来也不会让你们流落街头。”
“感谢兴平哥的深情厚谊,你看我现在不是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吗?”
胡显荣用力地拱起身子,将头靠在炕头的墙壁上,一来是证明自己确实已无大碍,另一方面是他觉得用这样的姿势跟余兴平讲话更舒服。
“我一直都把你大哥看待,认为你是最值得信赖的人。”胡显荣调整好坐姿,继续说道:“但是我现在才发现,你我兄弟之间仍有隔阂。”
余兴平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弄得懵了头,疑惑地问道:“兄弟此话怎讲?”
“算了,我知道你也有苦衷,还是不说为好。”胡显荣摇了摇头,轻声叹了一口气。
这样一来,余兴平可就不依了,“显荣兄弟,你要是真当我是兄弟的话,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谁也别藏着掖着。你这样把话说一半,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样。”
“如此甚好,我要不说出来也憋得难受。”胡显荣双眼圆睁,紧紧盯着身旁这位略带怒气的大哥,“兴平哥,我只问你一句话,薛桂花嫂子的原配丈夫在矿上出事之后,赔偿了多少钱?”
“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余兴平越来越感到疑惑,不知显荣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显荣兄弟,你不会真的以为我纯粹就是一个吃软饭的男人吧?我可是从来没打过你桂花嫂子那些钱的主意。”
“你就说知不知道她拿到了多少抚恤赔偿就行,我也没有别的意思。”
“听说是四千块,矿上的标准你也知道,我三叔的后事还是你和黑牛兄弟一块来处理的。”余兴平讲这句话的时候,分明有些打哈哈眼的味道在里面。
“算了,咱们还是不聊这个话题。”胡显荣轻轻咳了两声,余兴平的回答让他心中的怒火微微升起,他觉得这样继续谈下去,刚刚有了起色的病情怕是要再次复发。
余兴平哪能看不出来显荣对自己的回答带有不满的情绪,悄声问道:“显荣兄弟,你是不是打探到一些什么新的信息?”
胡显荣虽然没有直接回话,但轻微地点了点头,让余兴平彻底明白了显荣突然提出这个问题的用意。
“看来我不说实话也不行了。”余兴平心中的防御彻底被瓦解,只得将实情完全说与出来。
“桂花的前任丈夫死后,矿上按本地人的标准,赔偿了八千块。他家的老公公事后并不满意,带着儿子的遗照到村上闹了好几天,称矿上要是不给足一万块钱,他就堵在矿洞口,谁都别想下井干活。最终,谁也拿他这个老头子没办法,村上悄悄地补了两千块钱才将这事平息下来。”
胡显荣的这次大病,起因于得知这个让人愤懑不已的消息,现在听到余兴平亲口将其说出来,内心反而没有了任何波澜。
“我知道你肯定会埋怨我为什么不将这么重要的信息告诉你,甚至还帮李发奎和金德伟隐瞒实情。”
余兴平也像是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一样,满怀愧意地向显荣说道:“桂花的老公公多要来的两千块钱来自哪里?肯定不是矿上发善心,而是你我这样的外地人的血汗钱。矿上欠我三叔的钱,我今后一定会加倍补偿给他的家人们,这是我早就做下的决定。”
胡显荣伸手拍了拍余兴平的肩膀,说道:“兴平哥,谢谢你能跟我说这么多,我相信老天会给我们一个公道。”
兄弟之间,话一旦说开,心里就亮堂了,余兴平回以胡显荣一个坚定的眼神,其中之意,他们不言自明。
虽然胡显荣只是大病初愈,对陪伴在身旁的一众兄弟来说,却像是过了一个喜庆节气。
王大春和余黑牛买来滋补品,阿竹用心地烹煮了几样可口的菜肴,每顿不重样地招呼这位新认下的小兄弟,让胡显荣消瘦的身子逐渐圆润起来。
在那期间,虽然胡显荣偶有肠胃不适之感,但他想起出门时在老家捎带来的那一捧泥土,便让余黑牛从行囊中取来冲了几碗开水,待完全沉淀之后喝下腹中,症状竟也奇迹般的消失殆尽,不可谓不邪门。
在那座破旧土墙房里,显荣待了约莫个把礼拜,转眼间就到了月底。
按照往常的惯例,阿竹姑娘需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在炕床上将那些矿工们挣下的工钱掏进自己的腰包。
胡显荣悄悄地将王大春和余黑牛较至一起,商议了一阵,很快便做出一个让这位苦命姑娘感动不已的决定。
他们坚决不允许阿竹再从事之前的行当,三兄弟哪怕在矿山上每人多下两天井,也要将她拉出苦海。
如此一来,阿竹姑娘栖身的那个破败院落就成了这三兄弟在李家村里的家,只要得空到山下来,他们除了投奔余兴平,又多了一个去处。
一个女人的力量有多大?从阿竹姑娘身上就可以体现出来。这位尝尽人间疾苦的姑娘,一下子竟能改变三个大男人。
胡显荣一行再次返回矿山,李发奎和金德伟并没有给他们太多为难。
这样的地方,谁不希望手下干活的人越多越好,何况还是像他们这样的熟练老手呢?
教会胡显荣挖煤的老师傅余绍阳,以及不打不相识的本地帮领头人李成学,见到显荣囫囵个地回到身边,更是喜得手舞足蹈,仿佛见到在战场上失踪的战友突然归队一样。
但不同的是,战友突然归队也可能隐藏玄机。比如那些在敌营中遛过一圈又回来的人,说不定还会带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目的和小心机,往往无比危险。
胡显荣在上山之前,将新获知的惊天大秘密写在信笺纸上,被邮递员带到千里之外的江河口乡。
在他重新进入到矿井下,挖出第一罐车煤块的时候,姜忠学已经将其细细地读过多次,并亲自将其呈报至县上。
山下有了一个值得牵绊的人,三个精壮小伙在矿井下就更卖力了。
两个班连轴上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甚至胡显荣和余黑牛曾经破天荒地连续上了五个班。
瞌睡袭来的时候,他们不仅在避炮洞里可以打起盹来,甚至倒在狂场的煤矸石上也可以酣畅淋漓地睡上一觉。
工友们都说这几个家伙在山下待过一阵之后,简直变得跟疯子一样。但他们并不以为意,且乐在其中。
每到月底发完工钱,胡显荣除了会向家中寄一部分钱之外,还会单独拆出来一部分,余黑牛也不再将所有的钱都存进信用社的户头里。
但无论是被胡显荣寄回家的钱,还是余黑牛的户头中增加的数字,都没有比之前减少,这个结果是对他们额外付出劳动的最好补偿。
那几天,胡显荣和余黑牛以及王大春这几位难兄难弟的精神慰藉,就在那个被全村人看不起眼的破房破院里。哪怕是阿竹姑娘简单地煮一碗油水面,在他们眼里也是珍馐佳肴。
有一句颇有哲理的话讲道:与人打交道,当你觉得幸福无比、心情欢畅的时候,可能就是对方如坐针毡的时候。
阿竹姑娘从火海里脱身,胡显荣等人品尝到了幸福滋味,那位如坐针毡的人会是谁呢?
第80章 生活需要调味料,有苦有甜也有咸
在决定将阿竹姑娘带离苦海之前,胡显荣带着三位要好的兄弟,到矿上给金德伟和李发奎简单地将这个决定说了一嘴,虽然并不是带着商量的语气,但总算是尽到了「礼数」。
刚听得胡显荣的决定之时,金德伟这个马前卒的态度总是模棱两可,称自己没法拍板。
胡显荣不愿与其多费口舌,直接找到说话准数的李发奎。
虽然对方与他的交情不深,但仍旧还是卖了他一个人情。这种本就见不得阳光的事,只要阿竹本人愿意,谁又能强求不成呢?
想到这里,胡显荣就怒火顿起。一个女人的命运,竟然被一个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和亲情关系的男人肆意摆布,而其本人却丝毫没有抗争的余地,这是多么可笑又可恨的事。
为了他心中更大的计划,也只得抱着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态度,对金德伟和李发奎报以声声谢意。
虽然嘴上答应了胡显荣的请求,但被人撬了一本万利的墙角,金德伟的心里有怒气又没处发,成了那个如坐针毡的人。
但换个角度一看,胡显荣和余黑牛,以及那个平日里下矿井并不积极的王大春突然变得如同吞食了大烟一样,不要命地在矿井下忙碌,甚至将这种拼劲传递给身边的每一位工友。这位带班工头对胡显荣却又怨恨不起来。
矿山上单调的日子并不会因为这几位年轻后生找到了精神慰藉而缓下脚步,时间转眼就到了端午前后。
正所谓「月怕十五、年怕端午」,一年的时光很快就要过去一半。
矿工们除了不再畏怯在离开温暖的被窝之后换上那身湿漉漉的肮脏工服,日子较之前的每一天依旧没有太多变化。
但远在千里之外的秦巴山里,姜忠学的日子却不一样了。
上级单位的一纸公函将他平调到县上的治安管理部门,接手的第一个要务就是处理他跟踪已久的,也让他烦恼已久的有关外出矿工家属们的缠访问题。
履新的姜忠学还带着两位同事悄悄前往银竹沟的金先虎家中,虽是打着例行户口排查的名号,但对方很警觉地就猜到了他的来意。
面对姜忠学旁敲侧击地问起儿子金德伟在外边挣了多少钱、多长时间写信来家一次这类的问题,老头子都是简单地搪塞过去。
儿子在外边犯事了,这是金先虎的第一反应。他得出这个结论并不费劲,因为姜忠学对他家的情况一清二楚。
金德伟出门之前,在姜忠学父亲的卫生院里当了多年学徒,逢年过节之时,金家父子俩总会前去给姜家人拜年,互相之间别提有多熟悉了,根本犯不着大老远地来到银竹沟盘查户口;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让金先虎如鲠在喉的事也和眼前的姜忠学有关,那就是当年还在公社当治安联防队长的姜忠学被莫名其妙停职半年的事。
虽然大家都传言是金德伟写了举报信将他拉下台,但最终谁都不确定真实的情况。
然而金德伟突然结束即将出师的学徒生涯,才让这件事有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此刻,金先虎尚不知道姜忠学调任到县上,并且专门主抓跟儿子金德伟相关案子之事。
金先虎虽然过上了青灯古佛般无欲无求的生活,但他的小兄弟金先明支书却是从来没有放下心中的那一点点野心。
对于乡上领导的动向,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所以,当大哥将这件事告知他的时候,嗅觉灵敏的金先明顿时发觉了事态的严重性。
由不得片刻犹豫,金先明支书甚至都顾不上跟老大哥细细解读其中厉害,连忙到村委写下一封家书,加急寄往千里之外的李家村。
与金先明寄出的信件反方向跑动着,投递人写着胡显荣名字的数十封信件中,对金德伟以及其背后的李家村矿山的情况已经大概摸清了底数。
但对于姜忠学这位一退伍就进入到治安体系,且怀有远大抱负的青年而言,这些还远远不够。
煤矿所在地的同级部门已经来函,同意随时开展一次对金德伟所在的那口矿井的飞行调查,一切只待姜忠学这边复函确定具体方案,这个跨省行动就可以立即落地。
他对这一天的到来,已经有些等不及了,但为了力求完美,他仍在耐心地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并深信这个机会很快就会到来。
姜忠学所谓的机会,对胡显荣和余黑牛他们这样的矿工们而言,却是惨痛的代价。
当日子被过成照镜子之时,就急需给生活增加一点调味料。
但那些调味料也有被用错的时候,使得本来就寡淡无味的一锅稀粥顿时成变成齁咸得难以入口的老卤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