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春拍了拍黑牛的肩膀,“上次咱们被困在矿井下那么长时间,最终还不是毫发无损地活下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不相信显荣兄弟就这样倒下。”
阿竹没有参与到他们的讲话中,取过王大春买回来的草药包,到大门口的简易锅灶上煎起药来。王大春见状,折身凑到她跟前打下手。
“阿竹,你不会怪我将一位不死不活的兄弟带到你这里来吧?”王大春低声嘀咕道。
阿竹抬头看了大春一眼,将一把柴禾添进灶洞,“我没那么多讲究,也不怕触霉头,就算这位兄弟死在这里,我都已经这个样子了,难不成谁还能找上我的麻烦?”
“你能这样想就好,他是我的好兄弟,我在这里能信赖得过的人不多,实在不得已了才给你找了这份麻烦。”
“你能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想起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我看得出来,你的那位兄弟也是跟你一样的好人。”阿竹一边忙活一边回应。
“何以见得?”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上次你带他到杜大姐那里,他气冲冲地甩门就走,就说明这位小兄弟是心存善念之人。”
王大春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笑道:“那依你这样说,我就算不得好人了?”
阿竹噗呲笑了出来,“是不是好人,又没写在脸上。像我这样的人,已经没资格谈论这个话题了。”
王大春听出了阿竹话中所表达的意思,也意识到自己失言,略带歉意地说道:“阿竹妹子,我说你是好人,你就是好人。当初对你的承诺,我也一定会兑现。”
两个人浓情蜜意地说话,直到一碗深褐色的草药汁熬煮出锅。
余黑牛知道他们之间的特别关系,知趣地待在房里守在胡显荣身边寸步不离。
待到他们给胡显荣灌下一碗汤药,王大春才说起先前在孟先生那里问诊的情况。
那位孟先生虽然不是正牌的医生,但他的名号在村里人尽皆知,是有名的赤脚先生,一些患有疑难杂症的病人在他的草药方下起死回生。
对于这一点,余黑牛倒是深信不疑,毕竟在他的老家,也有这样的人,比如金先明支书已故的父亲就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赤脚先生。
孟先生称,显荣的病很可能是怒火攻心加上水土不服引起的气病。
所以才导致各种病症齐发,两副汤药下去,只要还能吊着这口气,就无大碍。如若不然,就是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
黑牛和大春本打算留下来陪同生死难料的胡显荣,但被阿竹坚定地回绝,她给出的理由也让余黑牛感到唏嘘不已。
正所谓行有行规。在这个村里,李发奎和金德伟等人对阿竹从事的这个行当也提出较为苛刻的要求,她们只能在规定的那几天里接客挣钱,目的是防止矿工们平日里无心下井,影响到正常生产。
对那些不遵守规矩的人,他们轻则将其驱逐出村,重则暴打一顿以杀鸡给猴看。
既然有奇特的规矩在先,余黑牛和王大春虽有满腔愤懑,为了避人口舌,也不得不遵从,在太阳落山之前,便结伴投奔到余兴平家。
破旧的土墙房里只剩下一名柔弱的女子和一位奄奄一息的年轻后生,场景甚是凄惨。
胡显荣确实在迷糊中隐约听到了阿竹和余黑牛的讲话,并被深深感动。
但他就像遇到鬼压床一般,别说开口说话了,就连眼皮都重若千斤睁不开来。
在梦魇的状态中,他又见到了那颗银竹摇曳在身前,重复着那句「此节过劫,最后一劫,劫之后,复平静」的话。
这一次与先前不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梦境中,便开始与银竹对起话来,“这句话什么意思?你能明示一下吗?”
“灾劫难免,命中注定,草木如此,何况人乎?”说完,银竹就一溜烟地消失在眼前。
但这句话却在显荣的耳朵里不停回响,让他耳晕目眩,身体陷入一个不断下沉的漩涡,不管怎么挣扎和扑腾都是徒劳。
阿竹坐在炕前,看着躺睡着的胡显荣嘴唇紧咬,脸上一阵阵痉挛,着实被吓了一大跳。
他虽然已经在心里对这类的情况有所准备,但真当见到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在眼前挣扎时,又如何不感觉到惊恐呢?
显荣突然张大嘴巴,不住地喘着粗气,那情形宛如人临死之状,若是一口气接不上来,随时有一命呜呼的可能。
阿竹曾经有过给家中的奶奶送终的经历,对这个情景再熟悉不过。
但那是自己的亲人,而眼下的年轻后生,他们先前也仅有甚是尴尬的一面之缘。
但她顾不得想那么多,趴到显荣的胸口上仔细听他的气息变化,那一阵阵急促的呼吸声并不顺畅,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塞着喉咙一般。
阿竹赶紧爬上炕床,用尽全身力气将显荣的身子侧翻过来,让他面朝炕沿而睡。
显荣的身子随即急促地抽搐了几下,酣畅淋漓地将两口混杂着血丝和煤灰的浑浊秽物吐到床前的地面,呼吸顿时平顺下来。
“小兄弟得救了。”阿竹兴奋地默念道,眼角竟然流下两滴兴奋的泪珠来。
她轻轻地扶着显荣的身子,使他再次平躺下来,这才下炕去处理那一滩秽物,还在锅里熬煮起了小米粥。
胡显荣终于又度过一劫,但许久未进饭食的他此刻仍旧虚弱无比。
阿竹在傍晚时分曾经在炕床的灶洞里烧过几把柴禾,显荣依然浑身冷得打颤,又陷入到他初病之时不停打摆子的状态。
这是人到了虚脱之时急需补充热量的状态,与先前那种快要油尽灯枯的情形完全不同,只要立即补充上半碗流食,立马就可以使人恢复中气。
看到显荣蜷缩着身子痛苦地抽搐,脸上还冒出豆粒大小的汗珠,而锅中的小米粥才刚刚冒起热气,阿竹不由得开始着急起来。
她满屋子搜寻了一番,连一床多余的棉被或袄子都找不出来,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阿竹往熬煮着小米粥的灶洞里添了两块硬柴,走到炕床前,对着胡显荣轻声说道:“对不起了小兄弟,不要嫌弃姐的身子脏。”
她解下盘扣,脱下斜襟棉袄,将其添附在炕床上,钻进胡显荣的被窝。
火辣的身子如同暖炉一样,散发着无尽的热量,使得先前还不停打冷颤的胡显荣慢慢安睡下来。
时间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下来,破旧的土墙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个年轻男女的心跳声。
胡显荣慢慢恢复神智,他感受到后背上紧贴着的那具柔软而温暖的身子,以及那一只死死搂住自己的臂膀。他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欲言又止,没有打破这份静谧。
此刻他的在想些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愿意去想,惟愿时光就这样缓慢地流淌,在这个陌生的炕床上,和这位陌生而熟悉的阿竹姑娘互相感受着对方的心跳和温度。
“阿竹姐,我口渴。”心可以撒谎,但身体却始终是诚实的,显荣终于还是打破了这份宁静。
这声音使得阿竹乐得快要哭出声,她立即从被窝里抽出身来,并没有丝毫难为情的意思,“知道口渴就好,小兄弟躺好,我这就去给你盛粥来。”
解去外衣的阿竹,在昏暗灯光的映照之下,显得格外美艳动人,显荣只稍微瞥了一眼便不好意思地将眼睛微微闭起来。
他虽然知道这位阿竹姑娘从事着并不受人待见的职业,但此刻的她,却比仙子还要美上十分。
“显荣兄弟,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阿竹已经盛来一碗稀粥,小心翼翼地端到炕床前,不停地用勺子搅动着,“你不要着急,待我给你吹凉一些。喝下这碗粥,你就还魂了。”她那一脸的笑容,犹如秋冬时节的蜜糖一样,深深融入到胡显荣的心底。
“多谢阿竹姐的救命之恩,你和黑牛兄弟的谈话我全部都听见了,真没想到你的过去竟然过得那么苦。”
显荣一边说话,一边准备坐起身来,但他并没有成功,身子显然已经虚弱到了极致。
阿竹将粥碗搁到一边,为胡显荣助了一把力,终于让他倚靠在墙边半坐起来,“你先不要动,我来喂你。”
胡显荣点点头,示意阿竹将炕床上的棉袄穿上。阿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仪态,不免有些难为情起来,“显荣兄弟,姐先前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所以才……”
她一边往身上套棉袄,一边解释,但话到嘴边,又停顿下来,旋即换了话题说道:“你既然叫我阿竹姐,那我就认你当弟弟了。你先把这碗粥喝下,大病初愈的人,一碗小米粥堪比还魂汤。”
阿竹用小勺将小米粥一口一口地喂进胡显荣的嘴里,显荣也很享受这样的待遇。
之前的他,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边,都是以长兄一般的身份呵护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如今他终于体验到了被别人呵护着的感受。
“我有一个妹妹,但一直期盼着有一个弟弟,没想到今天如愿了。”阿竹给胡显荣喂食稀粥,脸上依然带着兴奋的笑容,“要是我妈真的给我生下一个弟弟,我父亲也不至于早早地抛下他,我说不定就不会沦落到此处了。”待到这后半句说完,她的笑容又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吞噬掉一大半。
“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今天能在这里结识,说明咱们有缘。”
胡显荣不希望阿竹再次陷入到过往的伤痛回忆中,急忙补充问道:“阿竹姐,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起这么一个名字呢?”
“阿竹是我的小名,我喜欢别人这样叫我。”她给显荣喂了一勺小米粥,继续说道:“我们这些堕落的姐妹们,今天是阿花、阿莲,可能过了段时间,或者换了个地方又变成了阿梅、阿兰了。但是我一直就叫阿竹,就连在我的老家,大家都叫我阿竹姑娘。”
“你喜欢竹子?”显荣饶有兴致地问道。
阿竹点点头,算是回答了显荣的问题,“我老家门前有一大片竹园,在我小的时候,我妈总是跟我开玩笑,说我是被她在竹园里捡来的孩子,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我原先的老家门前也有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竹园,只可惜在七九年的那场干旱中死掉一多半,后来又在土地包产到户之前被人砍伐掉一些,现在只剩下零星的几棵竹子还站在那里了。对了,我家所在的村子名叫银竹村,名称的由来就跟那片竹林有关。”胡显荣算是和阿竹找到了共同的话题,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阿竹也饶有兴致地讲起她的老家,称她们那里每家每户门前必然种有竹子。
相反,凡是被竹园笼罩的地方一定会住有人家。她之所以喜欢阿竹这个听起来并不像人名,尤其不像是女孩子名字的称呼,是因为她喜欢竹子那种不妖不娆,坚韧不屈的性格,也希望自己像竹子一样,正直而顽强地成长。
说到此处,阿竹却不再继续讲下去,略微停顿了一下,带着自嘲的口吻说道:“不过到头来,我终于还是对不住这个名字,没有像竹子那般坚毅勇敢地生活下去。”
“阿竹姐,我也喜欢竹子,但却觉得它并没有那么完美。竹子的性格顽强而倔强,却过于刚烈,一旦被折断,就再无出头之日,只能静静地等待死亡。所以我们还得刚中带柔,方能顽强地活下去。”
胡显荣知道阿竹接下来想要表达的内容是什么。同时,他不经意地想起先前在梦中的场景,那棵陪伴他许久的银竹的那番话,也被他顿悟开来。
胡显荣一口气喝下两大碗稀粥,精神立马矍铄起来。眼前的阿竹,在他心里,就如同那棵洁白无暇的银竹一般。
有些人,虽然脏着身子,却有着一颗纯净的心;
反而有些人空有一副漂亮的皮囊,但心黑如炭。
“阿竹姐,告诉你一件事。”
“你说,姐听着呢。”阿竹收捡起碗勺,又往灶洞里添了一把柴禾。
“我在老家也只有兄弟两人,上边没有姐姐,下也没有妹妹,能遇到你,真好!”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亲姐。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姐做顿好吃的给你补补身子。”
阿竹拉下开关绳,悉悉索索的宽衣解带声响在黑暗的房间里响起。
“姐,你靠我这边挪挪身子,别冻着了。”黑暗中,那位刚从鬼门关前走过的年轻后生关心地说道。
第79章 余兴平再道实情,苦命阿竹脱离苦海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之后,伴随胡显荣多年的那个奇特的梦终于被他慢慢解开。
他依稀记得,那棵银竹初次进入到梦境中,是在爷爷去世时的那个伤心的雪夜里。
为此,他还特意将梦中的情形告知了风水先生余运文,也不知对方是否真的用心给他解答疑惑,一句「银竹上房,寓意要么是发大水,要么是发大财」就将他打发下来。
事后证明,余运文当初看似毫无根据的一句话,最终还是应验了。
当然胡显荣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发大财,然而他家的祖屋却在他做完梦不久之后的那场山洪中被夷为平地。
当初,也正是他脑中的灵光一闪,在房屋即将倾覆之前将家人们全部撤离出来,让本就穷得家徒四壁的一家四口开始过起寄人篱下的日子。
不管怎样,除了父亲在生产队的保管室失窃事件中无端殒命外,大家都还活着。
在大灾大劫中,还有什么比保住性命更重要的呢?显荣感激那棵一直在梦中陪伴自己的虚无缥缈的银竹,也感激余运文给自己解开的那个梦,虽说不好的预言被一语成谶,但他并不抱怨命运的不公,而是感谢幸运之神对胡家人的眷顾。
为了解开那个数次出现的神秘梦境,胡显荣可谓煞费苦心。
但阿竹姑娘的出现,让他犹如武林高手突然间被打通任督二脉一般,终于了开窍,这或许就叫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每一次,银竹出现在梦中,要么身边人遭遇重大不幸,要么自己经历一场或大或小的劫难,这是胡显荣总结出来的规律。
然而那句「此节过劫,最后一劫,劫之后,复平静」的话语,就是他得出这个结论最好的佐证。
在银竹沟长大的胡显荣,对竹子的生长规律再清楚不过了。
一棵笋芽成长为一棵成年竹子的过程何其艰辛,它不仅要用近两年的时间积蓄力量冲破泥土和砾石,还要用最快的速度拔节成长、开枝散叶,以避开生长过程中的各种不利因素。这个过程中,任何一个环节失去掌控,前面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