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感谢金先明在处理爷爷的后事中的操劳,全家人拿出了最大的诚意给他拜年。
那一天,他感受到了金先明家的兴旺,开始思考起家族的荣辱兴衰之事,喝醉之后更是懵懵懂懂地向金德兰表达了爱慕之意。那一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开始关注起这个神奇的东西来,一度认为酒是人类最失败的发明。
因为它辛辣无比,使人神魂颠倒、丑态百出。尤其是后者,十个人喝醉酒就会有十种不同的表现,有人口齿不清高声喧嚷,有人吹破牛皮号称全天下老子最大,有人任凭风吹雨打而酣睡不醒。
即便如此,胡显荣终究还是没能预计到自己的第一份事业竟然和酒息息相关,他竟然开起了全公社第一家烧锅作坊,大量生产着他曾经认为的人类最失败的发明。
不仅如此,他还见识到了酒桌的威力,在那里不仅可以化解恩怨,亦能成就大事。
李成学的酒量自然无法与李发奎相比,更无法匹敌胡显荣的海量。
三口酒下肚,显荣就摸清了对方的底,这让他再一次抓住了在酒桌上施展拳脚的机会。
酒后百态,酒后吐真言,这对李成学来讲,全部都应验下来。
李成学的性子直来直往,一沾上酒,心里就藏不住事,属于那种一喝酒就成了话痨的人。
余黑牛的一身力气得到大家的认可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几杯酒下肚,便被工友们怂恿着到矿场上给大家露几手。
王大春等人也禁不住好奇,拉扯上同伴前去给黑牛助阵,撂下胡显荣和李成学两人在帐篷里对酌。
“李大哥,你说我们这些每天只知道在矿井下刨食的煤灰子是不是命最贱的人?”
见到李成学已经舌头打结,眼神迷乱,显荣知道是时候向对方套话了,“但是矿上为什么还将我们的命分成三六九等呢?”
显荣清楚地记得,李成学和王大春在矿井下争执的时候提到,如果双方一命换一命,大春的家人拿到的赔偿款也没有李成学的多,所以才提出这个疑问。
“显荣兄弟,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李学成明显是忘了之前在井下说漏嘴一事,更没想到胡显荣会抓住这个细节盘问自己。
胡显荣继续端起酒碗喝下一大口,李成学也到了无需对方劝就主动索酒喝的地步,也主动灌下一口酒,“按说这事我是不能跟你们这些外地人透露的,但我们两兄弟相见恨晚,就不妨给你透露一点。这些事就连我们本地人知道的都不多,你自己听过就好,千万不能对外人说起。”
李成学虽然已经醉意很足,仍忘不了叮嘱胡显荣要对外保密,却也没能奈何得了酒精的威力,将他知道的那点小秘密一股脑地全盘说与出来。
在李成学道出实情之前,胡显荣已经大致猜到了一些情况。但是在心中的疑惑得到证实之后,他依然感到心惊肉跳。
原来,工友们之间产生本地帮和外地帮之分的原因并不全是自发形成,矿上也有推波助澜的作用。
矿井遇到大大小小的事故是在所难免的事,甚至有时候还会发生人命事故。
在遇到矿难时,矿上对待本地人和外地人也是有着不同的赔偿标准,只是这种标准并没有拿上台面。
据李成学讲,村里一般都是同命同价,但实际执行起来的时候就不是这样了。
对村子里的本地人,八千元的赔偿款一般都是直接兑付到家属手中,但对外地人就不是这样了。
如果有遇难的外地工友,村上将钱交至李发奎手中,由他跟家属直接商量赔偿标准,但不能超过这个上限。
剩下的事,无需李成学明说,胡显荣用脚趾头也能判断出来。
李发奎将赔偿标准进行了大幅压降,余下来的钱进了谁的腰包,除了他们自己清楚,外人自然无从得知了。
这让胡显荣想起了去年来这里处理余运武后事时的经历。
当时李发奎一口说定只能按规定赔偿三千元,还冠冕堂皇地称,看在余兴平的面子上可以多给一千,后来还是自己在酒桌上拼了命地喝酒,才又多争取到两千块的抚恤款。
一想到此处,胡显荣就气愤得牙痒痒,差点将面前的铺板一拳砸碎。
他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拼尽了全力,为余运武的家人们争取到了最大利益,还感念李发奎言而有信地将打赌输掉的两千块钱兑现。
但现实却让他感到心寒,临到头来,自己当了最大的傻子,却还丝毫无知。他强行忍住满腔怒火,自顾自地猛灌了一口烈酒。
对李发奎克扣掉余运武家人两千块抚恤款的事,金德伟没理由不知道,但为他只字不提,反而从头到尾帮着对方说话呢?
胡显荣稍加思索也就清楚了其中的原因,他们两人早已是一丘之貉,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终究还是连自己人都没能放过。
不管怎样,胡显荣还是很感激眼前已经喝得烂醉如泥的李成学。
虽然得知真相之后如鲠在喉,但至少对金德伟头上的面纱又揭去一层。他将李成学扶到旁边的木板床上睡下,为他盖好棉被,只身走出帐篷。
他远远地看见余黑牛在矿场上对着一块废旧铸铁发力,将其轻而易举地扛到肩上,引得围观的工友们报来阵阵掌声。
他箭步冲到黑牛跟前,让他将铸铁放到地上。胡显荣向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星子,使出了吃奶的劲,勉强才将其扛上肩头,还没走出两步就坚持不住,把那块铸铁扔在地上,人也随着倒在矿场上。
“傻子,我们都是傻子!”胡显荣躺在地上并不着急站起身来,在心里恨恨地嘀咕起来,“那我就装傻到底,一定让你们这些丧尽天良,什么钱都敢往怀里捞的人不得善终。”
胡显荣这个异常的表现让余黑牛和王大春大吃一惊,心想他一定是喝高了才会如此,便快步上前拉起他,各自架着一只臂膀,将其扶到后山的帐篷里睡下。
这一觉睡下之后,显荣竟然罕见地生了场大病。起先的状况是感觉到浑身发冷,身子不停地打摆子,后来就是全身滚烫,脑子昏昏沉沉的,嘴里叽里咕噜地说起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胡话来。
同伴生病,当兄弟的自然不能不管。余黑牛和王大春索性也不下井了,向金德伟请假称要留在井上照顾胡显荣。
金德伟作为带班的工头,且还是显荣的老乡,于公于私都得装个样子前去关心一下。
除此之外,金德伟在矿山上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给工友们治疗一些简单的病痛。
他这个身份源于曾经在胡显荣舅舅的卫生院当过几年学徒的经历,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才能结识李发奎,在这矿山上捡来一个带班工头的位置。
金德伟简单地诊断了一番,称显荣只是寒邪侵入体内,并无大碍,安排余黑牛和王大春到后山上挖来几味草药,让伙房煎了几碗汤汁灌入他口中。
一番折腾之后,胡显荣虽然退了烧,但另外一个毛病又找上身来。
他对任何吃食变得没有胃口,上吐下泻。金德伟尝试着就地取材弄了个土偏方,让胡显荣喝下几大碗药汤,但丝毫没有止住症状。
一个精壮的小伙经过这样一番折磨,没到一个礼拜,脸上就没了血色,人也消瘦了许多。
余黑牛见到被病痛折磨的胡显荣,急得团团转,再也不指望金德伟那些土偏方能起到什么作用了。
他和王大春两人简单商量之后,到后山砍来几根杉木做成一个简单的担架,收拾好各自的行囊,便抬着神志不清的胡显荣往山下奔去。
在余黑牛做出那个决定之前,李成学也前去看望了胡显荣多次。
他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那顿酒惹得胡显荣病发,后来发现其他人都没事,唯独他一个人病倒,便认定事实并非如此,也就打住了心里的愧疚。
见到黑牛执拗地要将胡显荣抬下山去看病,李成学悄声地劝阻他不要这样做。
其原因很简单,如果出现最坏的结果,显荣病死在矿山上,其家属是可以拿到抚恤赔偿的,若是一旦下山去死在村里甚至半道上,矿上一分钱都不会给。
听闻李成学的建议之后,余黑牛确实犹豫了很长一阵,但他一看见胡显荣遭受折磨的样子,心里就如同猫爪一样难受。
最终,他还是咬牙做出了那个艰难的决定,称如果胡显荣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就在这矿山上下井一辈子,挣钱来给他的母亲养老送终,送他的弟弟念书。
如果胡显荣能亲耳听到余黑牛讲这番话,不知会感动成什么样子,但那时的他人事不醒,对身边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胡显荣被径直抬进村里的卫生院,一位穿白大褂的老者拿着听诊器在他身上一阵摸索之后,很坚决地摇了摇头,称显荣的病情已经超出这个小小的村卫生院的救治能力范围,让他们或是另寻去处,或者准备后事。余黑牛一听,顿时就瘫倒在地,向老者哭求了半天依然无济于事。
如若在平日,黑牛完全可以去找余兴平帮忙,但是他目前还不能那样做。
毕竟显荣的病情已经到了朝不保夕的地步,谁会愿意将一个随时都可能掉气的人带至家里呢?
作为余兴平的老乡以及要好的朋友,他更不能将这种随时可能到来的晦气带到对方家中。
他的脑海里清楚地回想起刚从矿山上抬着胡显荣下山时的场景。
金德伟坚定地声称胡显荣只是简单的跑肚拉稀,调养几日即可痊愈,如果执意要将他抬下山,矿上对其生死一概不管。
目前的境况已经让余黑牛走投无路,他陷入到无尽的绝望中。
身旁的王大春无奈地摇了摇头,向余黑牛说道:“黑牛,咱们还是先给显荣兄弟找个栖身的地方吧,目前看来只能生死由命了。”
“矿山回不去,卫生院又不收留,咱们还能往哪去?”余黑牛说话的时候几乎是带着哭腔。
“你们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这里倒有一个去处。”
余黑牛仿佛在黑暗中见到了一束光芒,向王大春瞪着一双铜铃大眼,说道:“只要有地方栖身,哪怕是桥洞都成,都这时候了,咱们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那我抬前边带路,你跟着我走就是。”
两人又将胡显荣抬在肩上,在村里绕了几条巷道,在村尾的一处破旧土墙房前停下。
王大春轻叩了几下房门,里边传来一位女人的回应声。这一幕,余黑牛觉得似曾相识,但又觉得不曾相识。
因为前一次被王大春带着开眼界的时候,身旁的胡显荣还健壮无比,此刻却已经躺在了担架上。
院门打开的那一刹那,余黑牛着实吃了一惊,开门的人正是那日见到的四名风尘女子中的一位。
王大春低声地跟那位女子说了几句,对方就将他们让至院内,重新关上院门。
“把他扶到炕上,我这里条件简陋,暂时委屈这位兄弟了。”
那位女子带着柔和的声音,搭手将胡显荣安顿到炕床上,为他盖好棉被,“大春,你去村里找孟先生前来瞧瞧,让他好赖开上两副药,咱们暂且死马当活马医。这位兄弟能不能续下命来,就全靠他的造化了。”
余黑牛留在房里,王大春只身走出院门去执行那位女子的安排。
看见最好的兄弟终于有了栖身之地,余黑牛感到轻松了很多,向眼前的女子说了好几句表达感激的话。
那位女子很随和地称,大家都是在外刨食的兄弟姐妹,一人有难众人相帮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样一来,黑牛对眼前的女子顿时产生了好感。
在王大春到村里买药的间隙里,余黑牛与这位好心的女子交谈了很长一阵,终于得知对方的身份和底细。
她就是前段时间在杜大姐那里见到的四姐妹中的老三阿竹,但真实名字并没有透露,只说自己是从南边某个偏远的农村来到这里。
据阿竹讲,她的老家也是在大山里,父亲很早之前就与母亲离婚,只留下自己和一个妹妹与母亲相依为命。
由于家中没有男丁,日子过得恓惶无比,甚至经常断炊,在走投无路之际才流落到此做起让人下贱的皮肉生意来。
说起与王大春的关系,阿竹也毫不隐瞒和避讳。她初次投奔到杜大姐门上的时候,接的第一个客人就是王大春。
大春见她哭泣不止,不停地诉苦,便留下票子而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还劝她如果家中日子勉强得过的话,就赶紧脱离这片苦海。
那一刻,阿竹确实被大春感动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当然想脱离这片苦海。
但一想起自己连出门的盘缠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就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但是,她对王大春的那份恩情依然铭记于心,还刻意为他守了好几个月的身子。
自打那以后,王大春每次领完工钱下山,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阿竹,因为王大春不希望她在那几天里被别的男人占有。
虽说阿竹每个月只在月底跟前那几天才接客,但是一旦到了杜大姐那里,接谁不接谁就由不得自己了。
服侍好客人是她们那些流落风尘的姐妹们的主要任务,谁也没法干着这个行当还装清高。
只是王大春曾经在她跟前许过愿,说只要挣到足够的钱,就会带她回到老家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
虽然大春表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心里却有柔和暖人的一面。阿竹相信他,更憧憬着那美好的一天早日到来。
听完阿竹讲述完她的身世,余黑牛的眼眶变得湿润起来。
在这之前,他对待阿竹这样的失足女人的态度与胡显荣一样,心里很是憎恶,觉得天下就不应该存在这样的女人。但他此刻却对眼前的阿竹厌恶不起来。
未经历过他人的苦难,我们永远也没资格评说对方的好坏。
有人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置良知于不顾,有人却在污浊的染缸里坚守着最后一丝纯洁,这就是百态的人生。
余黑牛望了一眼炕床上紧闭着双眼的胡显荣,似乎他也听到了阿竹的悲苦身世,眼角竟流下一滴浑浊的泪水。
第78章 胡显荣再度一劫,患难姐弟相见恨晚
就在余黑牛为阿竹的不幸生活悲悯不已的时候,王大春拎着两包中草药急匆匆地返回来了。
“你们在聊什么呢?好像还提到了我的什么事。”大春将草药包放置到炕沿上,口中喘着粗气,一看就是小跑着去找孟先生买药的,“孟先生说既然卫生院都不收这位病人,他就没必要亲自前来了,只开了两副药,让我们服侍病人喝下以观后效。”
余黑牛立即从先前的谈话中回过神来,向王大春说道:“刚才阿竹姐夸你是个好男人,可惜咱们命比纸薄。你看显荣哥就是个例子,在老家开烧锅作坊干得风生水起,谁曾想一到这里就遇上这么大的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