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我打断一下,”周加弈从前就知道辛悦护短得厉害,但在眼下这个情境里有些不太合适,“辛阿姨,你可以稍稍了解下,一挑三的那三个如何了。”
从知道盛泽一挑三开始,辛悦就能猜出自家小侄子动手是被迫的、是不得已的,所以此刻的她在周加弈面前腰杆不免硬了些。
有了底气的辛悦看都没看某人,直接追问盛泽:“他们呢?”
“孙少轩被我过肩摔摔在地上,马千里没怎么动他,”盛泽掰着手指描述,“苏阳的腿被我踢了一脚。”
辛悦继续问:“腿?严重吗?”
“不知道,苏阳这会在校医务室,不过应该不严重,我踹他膝关节时是收着劲的,没敢太用力。”盛泽老老实实回答道。
“那种情形下还能保持清醒,不错。”辛悦摸着盛泽的头赞许道。
“好,接下来告诉我,还有你周老师,”她直视盛泽的双眼,“你打架的原因是什么。”
***
半个小时后,医务室。
“不像话!”苏阳的爸爸指着辛悦,唾沫横飞,“你家孩子把我儿子打成这样!”
苏阳半躺在病床上,他双手抱胸,恶狠狠地盯着辛悦。
周加弈上前一步隔开了苏阳爸爸和辛悦,他问校医:“这孩子腿怎么样,伤到骨头了吗?”
“哪能伤到骨头啊,”校医都下班了又被叫回来,他疲惫地理好桌上的瓶瓶罐罐,“顶多就是明早起来那块会肿,两三天就能消下去了,没什么大事。”
“你说没事就没事?腿断了你负责吗!”苏阳爸爸很明显不相信校医的判断,“你是骨科专家?”
“这位先生,”辛悦不忍心无辜的校医被牵连,便以身吸引火力,“你要是不放心,我们现在就打车去医院,我出钱给你孩子拍片,还不放心,就明天早上去挂骨科的专家号,再做个全身检查,真要有什么问题,我们肯定负全责。这样可以吗?”
“你……”苏阳爸爸看辛悦年轻得很,不像是当妈的人,“是那小兔崽子的什么人?”
“我是他阿姨,”辛悦心平气和地说道,“他不叫小兔崽子,他叫盛泽。”
“呵,”苏阳爸爸嗤笑一声,“自己儿子在学校闯了这么大祸,做妈妈的不立刻来处理和认错,派了个丫头片子来和稀泥。”
辛悦的语气还是很温和:“他爸爸妈妈都不在国内,实在来不了。”
苏阳爸爸转身去揉她儿子的头:“那就是没人管教喽,有娘养没娘教。”
这后面六个字一出,辛悦整个人就瞬间被怒火点着了。
从迈进医务室开始,她就在容忍对方和控制自己的脾气,她告诉自己,纵使这件事千错万错都错不在阿泽,但他把人打了还是不应该,所以对方家长有怨气是能理解的,毕竟谁家孩子不是掌中宝?
可现在都骂到姐姐姐夫头上了,她实在不能听之任之。
“苏先生,你家苏阳是有家教,干的却全是霸凌同学、欺辱弱小的事,桩桩件件,我一一说,你细细听。”
第 4 章
半个小时前。
办公楼楼下。
“行了,”周加弈指着清源楼的方向,“盛泽你先回教室去。”
小屁孩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辛悦:“姐姐,我……”
“你是小蝌蚪离不开青蛙妈妈吗,这么大的孩子了。”周加弈不耐烦地挥手,“我今天布置的数学作业写好没,明天上课第一个抽查你。”
然后,收回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位家长,请随我移步监控室。”
辛悦不解:“去那干什么?”
夜幕上新月如钩,黄澄澄瘦条条,还蛮可爱的,
很像食堂刚炸出来的小酥肉。
饿了。
周加弈的肚子很应景地叫了两声。
……就很尴尬。
他摸着肚子忍不住暗暗抱怨道:皮学生打架可真会挑时候,我在食堂才打好饭菜,一口没动就被巡查老师叫回教室处理,到现在滴水未进。
“盛泽打人是见义勇为,你信他,我也信他,苏阳的家长能信我们的三言两语吗?那小崽子平时在我眼皮子底下装得各种品行端正,结果一转头就去霸凌同学,既是两面派也是演技派,万一在他父母面前也装得一派乖巧呢?”
周加弈边走边侧身和辛悦说话,“好在,一中能够与时俱进,三四年前就在学校的每个角落里都装满摄像头了,还是带录音的那种。再不是咱两上学那会,班上丢了班费、看谁都像小偷的时候了。”
***
辛悦指着手机里刚导入的视频,说:“这一段来自七班教室前面摄像头的拍摄,它会详细告诉你,你儿子在班上对其他同学做了什么。”
她把视频的音量调大最大,才按下播放键,一句“娘娘腔”就蹦了出来。
苏宏江看着视频里,他儿子对陶不言的推搡和欺辱,当即难以置信地涨红了脸,一改方才的嚣张跋扈,先看着蜷缩在病床上只字未提、相当于默认了的苏阳,又尴尬地看了看周加弈,干咳了两声:“我家阳阳,以前……初中的时候很乖的。”
周加弈面对苏宏江慌乱的目光,说道:“苏先生,就算没有今晚的这个打架,我也打算这几天喊您来学校一趟。”
“啊,”苏宏江始料未及,“阳阳咋啦,他上周月考不是名次挺好的吗,班级前十。”
“跟学习无关,”周加弈看了眼躲在爸爸身后的苏阳,说道,“还是欺凌同学的事。”
苏宏江转过身去,一巴掌抽在苏阳头上:“小崽子,你之前还干什么了!”
苏阳被打得缩着脖子往后退:“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干!”
“是吗?”周加弈的嗓音骤然冷下来,他垂眸盯着苏阳,薄薄的眼尾压出一道锋利的痕,“你一个走读生,三番五次进男生宿舍307是去干什么?”
他对人总是未语先笑,讲课又风趣幽默,再晦涩难懂的数学公式到了周老师的课上都能变得引人入胜,人年轻,跟学生没什么代沟,加上平时又没架子,经常能跟孩子们打成一片,性格好玩半点不迂腐,就给某些蹬鼻子上脸的熊孩子造成了以下错觉——
周加弈啊,没威严,在他面前怎么耍都行。
“我……我……”在周加弈直直落下的锐利目光中,苏阳真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如芒在背,脸色煞白,一个哆嗦后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你去307,把陶不言的枕头扔下楼,把被子扔进厕所,往他的床铺上倒可乐。你怂恿宿舍其他男生一起孤立欺负陶不言,有站出来反抗的,就把人家打一顿。不仅如此,你还偷走陶不言的饭卡,把他的作业纸撕掉,并且在月考的时候诬陷他作弊。”周加弈上前一步,近距离地审视苏阳,“桩桩件件,哪个不是你做的?”
周加弈每说一件,苏宏江的脸就红一分,眼里的怒气也就上升一分。
他完全想象不到,自己这么多年来逢人便夸、引以为傲,看似品学兼优的好儿子,在学校竟然做了这么多离经叛道的事,他还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苏宏江按住苏阳就要一顿打:“为什么欺负同学?啊!”
“他活该!陶不言活该!”眼见事情暴露,老师和爸爸没有一个是站自己这边的,苏阳情急之下也顾不上许多了,直接扯开嗓子喊道,“他是同性恋,他喜欢男生,他有病,精神病!”
同性恋?苏宏江扬起的巴掌迟疑了一下,但很快落下:“你胡说什么?欺负同学还要造谣,我是怎么教育你的?”
“啪”的一声,苏阳被打了一耳光。
他捂着脸,瞪大他的三角眼:“爸,你打我?”
“养不教父之过,”苏宏江的胳膊再次扬起来,“都是被我和你妈妈惯出来的。”
爸爸是做建材生意的,都是力气活,手劲大,苏阳看着咫尺之距的手掌,吓得闭上了眼。
然而,他没等来预料中的疼痛。
“苏爸爸,”周加弈在苏宏江身后拉住他的手臂,“你冷静点,别打孩子。”
“周老师……”苏宏江无奈地垂下了手臂,他摸着自己的寸头,坐在床边唉声叹气道,“我竟然养出了这样的孩子……”
蓦地,他像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走向辛悦。
一直冷眼旁观的辛悦顿时警觉起来:“你……”
“这位家长,对不起。”苏宏江搓着手,很真诚地给辛悦道歉,“我刚刚太冲了,说了没礼貌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辛悦眨眨眼:“……额……”
苏宏江:“你家孩子打了我儿子,那是他活该,你孩子打得好,就该再用点力,把他腿踢断才好!”
辛悦瞧见苏宏江的眼神,有失望,有愤怒,也有无助,拳头攥得手背上都露出了青筋。
可怜的父亲。
她是个很心软的人,马上摆摆手:“没事没事,弄清楚了就好。”
跃过苏宏江和周加弈,辛悦看到病床上的苏阳肩膀一抽一抽的,眼里闪着泪花。
啧,她在心里砸了一下嘴,施暴者倒扮起了小可怜,就刚刚周加弈说的那些欺负陶不言的行为,这小屁孩还有脸哭?
周加弈递了张面纸给苏阳:“不管怎么说,苏阳膝盖总归是受了伤,这样,苏爸爸你先带他回家休息吧,他欺凌同学的事我回头再跟你详细说。”
苏宏江:“哎,听周老师的。”
周加弈抬脚往医务室外面走,到门口时又折回来叮嘱道:“苏爸爸,拳头和打骂什么都解决不了,您和苏阳好好说,别动手。”
说完,站在门框处和辛悦招手,“小阿姨,你过来。”
辛悦正低头给盛泽发消息,听到周加弈喊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好的。”
“的”出口了才回过神来——
周加弈,去你的小阿姨。
医务室在实验楼一楼,对面是一中的操场,和学校的主干道文汇大道。
现在是晚自习时间,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影。
周加弈站在一棵梧桐树下。
入冬后树叶落得差不多了,就剩最后几片顽强地傲立风中不动摇。
辛悦把搭在臂弯里的围巾绕在脖子上,一抬头,看到周加弈正盯着自己。
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
寒风从身后袭来,掠起几根辛悦别在耳后的碎发。
她被迷了眼。
等辛悦阖眼再睁开的时候,一晃神,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周加弈拎着辛悦的书包站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等她:“悦悦,你属乌龟的,走这么慢?”
金箔似的月光从夜空中倾洒下来,他被拢进梧桐的影子里。
一人一树一片月。
辛悦跟周加弈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此刻,她脑中很应景地哐里哐当跳出八个大字——
我在这头,他在那头。
“什么时候回扬城的?”冷不丁,周加弈先开了口。
在辛悦的印象里,周加弈的嗓音一直是带着点清亮的,和其他度过变声期后、说三个字有两个字是闷在喉咙管里的男生尤为不同。
但此刻,可能是周遭寂静没有旁骛的缘故,她觉得,周加弈的嗓音低低沉沉,和记忆中的相差甚远。
辛悦默默苦笑了一声。
想什么呢,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又不是一直泡在福尔马林里扮演标本,他没点改变像话吗?
早就物是人非不似从前了。
他们之间,是横跨了十年之久的,逾越不了的天堑。
见辛悦不搭话,周加弈向她走近了两步,“嘚”打了个响指:“哎,回神回神!”
辛悦就抬眸看他。
周加弈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周老师跟你讲话,你怎么总发呆?”
“一周前回的扬城。”辛悦回答了他的前一个问题。
“哦。”周加弈点点头,又问,“这次回来待多久?”
不走了。
话到嘴边,又被辛悦咽下去了,她抿了一下唇,换了个答案:“不确定。”
周加弈笑容未变:“这样啊。”
辛悦的视线落在周加弈身后那棵树枝虬结交错的梧桐上,也就没看到,他眼里希冀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不少。
一片、两片、三片……总共五片。
那棵梧桐上还剩五片树叶。
落光了才好,辛悦心想,一到四五月份,全扬城漫天都是梧桐飞絮,洋洋洒洒遮天蔽日,不戴上两层口罩都不敢出门。
“你半个月内应该不会走吧,”周加弈打断了辛悦对梧桐絮的抱怨,“怎么着也该在扬城待到元旦。”
“为什么?”辛悦把目光收回来,看向周加弈。
你怎么就擅做主张,一张嘴就决定我去留的时间。
“你不知道?”周加弈的语气难掩诧异,“元旦我……”
第 5 章
“结婚?”辛悦脱口而出。
周加弈:“啊?”
不是结婚?
辛悦想都没想,紧接着又抛出一句:“订婚?”
第二个“婚”字一出口,辛悦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