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分别后,苏玉潆片刻不耽误,首先租了马车去别庄,姨娘害病是事实,这次出来也不是都为了铺子的事,她要先去看看姨娘怎么样了,不然她无法安心。
车轱辘轧在青砖地板上,相互碰撞滚出独特清晰的响声,苏玉潆坐在马车上,忍受着时不时的颠簸,连日来沉滞的心情在这时却撬开了一丝缝隙。
脱离闹市,离庄子渐渐近了,周围也逐渐安静起来,马车在轻微地顿了一下之后,便彻底停下来了,外面地马车夫粗哑着嗓子说:“姑娘,到了。”
帘子被挑起,苏玉潆踩着小马扎缓缓下了马车,面前的庄子清清冷冷,大门那里更是没有人守着,瞧着就像是没有人住的样子,唯一可取的地方,也就是环境清幽了。
马车夫驾着车停在了一片空旷的地方,苏玉潆回头望了一眼,踩着几乎淹没在嫩草之间的小路,扣了扣门。
苏玉潆静静等在外面,许久之后才听见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声刺耳尖锐的吱呀声,门缝中露出半张苍老的面容,冷肃的目光仿佛有实质性一样从她脸上划过,就那么盯了她两秒,随后大门发出更加刺耳的声音。
门被彻底打开,面前的人看着四十左右的样子,身着一身做活的粗布衣裳,却穿得干干净净,仔细看去,手上似乎还带着水渍,隐隐透着一股皂角的味道,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挽起来。
“桂嬷嬷。”苏玉潆低声喊了一句。
“怎么?上次夫人罚得还不够?”她冷着脸说。
苏玉潆没有在意她这句话,依旧笑意盈盈地说:“姨娘的病好些了吗?”
桂嬷嬷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侧过身,让开一条路,不耐烦地说:“既然来了,那就自己去看,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没空陪你。”说罢,转身就往一个方向走去,竟是丝毫不关注苏玉潆。
“桂嬷嬷。”苏玉潆也像是习惯了一样,没有一点不悦,反而好脾气地叫住她,“这是我攒下的一点私房钱,姨娘,还有劳桂嬷嬷了。”
她将荷包递过去,桂嬷嬷闻言停下脚步,不客气地把荷包取了过来,看也没看就塞到怀中,一言不发地走了。
庄子很大,只不过只有桂嬷嬷和姨娘两人,除了固定的住处,其他地方多多少少因为没有人气而显得晦暗。
她走了一段路,转过拐角,听到大力又急促的撞门声,偶尔夹杂着几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苏玉潆在门前站定,房门上了一道厚重的枷锁,里面砰砰的捶门声连着上面的锁链震颤,她眼里划过一丝心疼,但她没有任何动作,苏玉潆不能把她放出来,只能等她喊累了昏睡过去或偶尔清醒的时候才能进去看。
“姨娘,我来看你了。”
似乎是听到人声,拍门声顿了一下,紧接着如雨点一样砸在门上,哭喊声越发大了,呜呜咽咽,语不成句。
“我在相府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虽然不受重视,但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苏玉潆的语气很轻柔,好像在安慰一般,她认真地盯着门,目光仿佛透过去看到门后的姨娘,“你再等等我。”
苏玉潆从庄子上离开时,是桂嬷嬷来送她的,直到她坐上马车,重新回到了京城,也没有听见刺耳尖锐的闭门声。
她置身热闹繁华的京城,深吸了一口气,当年姨娘被送往庄子上时,随行的仅有一人,不仅好吃懒做,还欺负姨娘神志不清常常辱骂,她那时全都知道,却有心无力,后来那人突然染上疾病,桂嬷嬷也是那时候来的,人虽然冷漠了些,但该做的都一丝不苟。
苏玉潆思及过往,心下不由得更加急切了些,催着马车夫往房契上的地点走去。
沿着一条条道路,穿过重重人群,苏玉潆在一众或奢华或精致的牌匾中注意到了一个普通、毫无特色的牌匾——揽星居。
二层楼高的样子,从外观来看有些和旁边的商铺比起来老旧许多,门前也没有什么人。
苏玉潆站在街上看了半晌,才踏进去,和别的铺子不一样,没有迎上来的店小二,整个铺子里只有一个帐房先生,见有人来了也不过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低着头算账。
她环视着铺子,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物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角,从几串埋在其中的兽牙风铃到简单单调的木梳,她仅扫了几眼便在其中看到了不少外边小摊上的东西,在贴近墙的地方,立着几个檀木制的大架子,上边的东西精致了不少,色彩浓烈的镜子,镶嵌着宝石金骆驼,还有一些她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苏玉潆面色复杂地收回目光,酝酿了半天才问:“这里主要是卖什么的?”
账房先生停下打得劈里啪啦的算盘,看了她一眼:“什么都卖。”
“什么都卖?”苏玉潆有些讶异,她又忍不住环视了一圈,“店中只有先生一人?”
“没错。”账房先生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客人。
她走到檀木架子前,仔细端详这上面的物件,花纹和纹理不像是京城的东西,看起来倒像是从别地的:“我瞧这架子上的东西倒是稀奇,是哪里的?”
“相州。”账房先生瞥了一眼答道。
“那这个呢?”
“南蛮。”
“这个?”
“坞洲。”
……
待她看够了,苏玉潆心中也有了点谱了,她慢条斯理地从袖口中掏出一物,笑问:“先生可识得此物?”
帐房先生疑惑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有些年头的房契,等他看请上面写了什么后,终于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第5章
半刻钟后,苏玉潆坐在二楼一间雅间里,里面的东西十分简单,仅有一张卧榻、桌子和几把座椅,靠窗的花瓶里斜插着一枝桃花,娇艳欲滴,生机勃勃,看起来每天都有人来换。
“姑娘请。”
吴先生摆了个请的手势,而后熟练流畅地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见她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枝桃花上,旋即笑了一声,捋着胡子道:“桃花甚娇艳啊。”光秃秃的屋子哪有花好看。
苏玉潆收回目光,点头赞同。
“鄙人姓吴,敢问姑娘是……”账房先生拱了拱手,这才疑惑问道。自打谷小姐被送往庄子后,这铺子的主人就一直是空缺的,如今这位带着房契而来,不得不让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谷明姿是我生母。”
“果然是这样……”吴先生喃喃道,随后站起身,躬身作揖,“老奴有眼无珠,不知小小姐前来,还望恕罪。”
“吴先生这是做什么。”她连忙起身虚抬了一下,“我还未曾替姨娘谢过吴先生,又怎会责怪于你呢?”
吴先生苦笑着摇头,揭过这个话题不说,随即含着希冀说:“小小姐这次来是为了何事?可是相府刁难小小姐了?”说着说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吴先生眉头紧锁。
苏玉潆摇头:“未曾,说来惭愧,我也是近来才得知姨娘手下还有这间铺子,吴先生可否和我说说这里的情况?”
“小小姐想知道的,吴某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吴先生定了定,捋捋思绪说:“当年老爷还在的时候,谷家不说是富可敌国,却也是腰缠万贯,店铺更是开到了各处,京城贵人多,衣食住行无不精致讲究,老爷便在此处开了一家铺子,名为揽星居,从各地购置来名贵、稀奇的物件,再运到京城卖给贵人们,价钱便翻了一倍不止,不过后来老爷不在了之后,揽星居就没落了,到现在已经无人知晓还有这家铺子了。”
说着,吴先生便摇着头叹息。
苏玉潆沉思,这个“各地”肯定不止大陵,就她在木架上看到的,就有来自南蛮的东西。
“若只靠大陵,倒也算不上稀奇。”吴先生说道,苏玉潆倏尔回神,她在思索的时候竟然问了出来,“也不是没人注意到这点,有些富庶的商贾便能模仿谷家,把各地东西运到京城来卖,有了竞争,我们的东西自然也不值那些价钱,所以自然得想法子留住客源。”
苏玉潆看着吴先生神秘兮兮的笑,瞬间明白了,所以当年她外祖父不止从大陵进货,还从其他国家进货?
就算如此,难道别的商贾不能这么做吗?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吴先生道:“当年大陵和周边国家远不及如今和睦,有胆子的没路子,有路子的没胆子,恰巧老爷两样都有,便有了一时辉煌。”思及此,吴先生脸上露出来追忆的表情。
原来如此,苏玉潆有些小小的唏嘘,谁能想到谷家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呢,她神情忽然一愣。
“姨娘手下,似乎只有这一间铺子。”苏玉潆蹙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谷家再怎么落没,也不该只剩一间铺子。
“这……这……”吴先生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还请先生毋需对我隐瞒。”
“当年小姐嫁与苏清远时,老爷已经不在了,小姐便带着整个谷家下嫁,现在……那些铺子大抵都在苏清远手里吧。”
苏玉潆一怔,缓缓低下头,表情复杂,苏相……够无耻,拿着她姨娘的嫁妆却对自己不闻不问。
“小小姐?”
苏玉潆回神:“我无事。”只是被他难看的吃相震惊到了。
吴先生小心端详了一会儿,见她看上去确实没事,就放下了心,不愧是老爷的外孙女,够镇定!不像他,当时知道之后气得一天没吃饭。
“吴先生,我如今对揽星居的事还不熟悉,以后还要劳烦吴先生了。”苏玉潆望了一下外面的天色,自知不早了,“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小小姐不再多留一会儿?”吴先生看上去有些不舍,自打谷小姐被送去庄子后,他就没怎么见过了,如今小小姐好不容易来了,却没法儿多留一会儿。
“我该回府了。”苏玉潆摇头,她有些抗拒回相府,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告诉自己再忍忍,总有离开的时候。
她踏出了揽星居的大门,手中多了几本账本、库存册子和一块刻着“谷”字的玉佩,吴先生告诉她,只要拿着这块玉佩,去找街东头一个叫小八的小乞丐,他就能给你把信送到揽星居来。
苏玉潆握紧手中的东西,摩挲着玉佩,若有所思地看了身后的牌匾一眼,随后向着约定好的地方走去。
……
苏玉潆到的时候,苏卿和仰月还没有来,她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后,就看见两人过来了,离得近了才看清苏卿脸上的红晕,苏玉潆一琢磨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过她也不会多事去问。
苏卿恍恍惚惚回过神,像是才注意到苏玉潆一样,目光下滑,愣了一下才说:“三妹妹,你……买了这么多书啊?”
“我瞧这些游记挺有意思的,就买回来了,大姐姐可要看看?”说着,她做样要递过去一本。
苏卿连连摆手,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似乎一点都不记得自己穿着男装,“饶了我吧,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还要我看书?”
苏玉潆笑了笑,苏卿虽是饱读诗书,但她却比谁都不喜欢,若不是周桑月强硬要求,才女的名号也不会落在她头上,她就是料定苏卿不会接才敢递过去的。不过不愧是女主,即便是不喜欢的,也能做到如此之好。
她们从偏门进去,没有惊动任何人,但苏玉潆却觉得以周桑月的手段,说不定早就知道了。
果不其然,在她们没走过久,就看见周桑月身旁的嬷嬷微微含着腰,请二人去了主母院中。
苏卿和苏玉潆对视一眼,跟上嬷嬷,苏卿在沿途的时候,暗暗捏了一下她的手,苏玉潆看过去,只见她递了个安慰的眼神。
嬷嬷将人带到院中就自觉站到了周桑月身后,敛眉垂目,一派恭恭敬敬的样子。
周桑月还没说什么,苏卿倒是率先一步走上前说:“母亲,是我带三妹妹出府的,要罚就先罚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