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寄,你说吧。”廖峥宪盯着烛光跳跃的琉璃盏,已明白儿子接下来要说什么。
“儿子今日在翰林院见到一份邸报,原来秦公子已回京近两月,且获提升,于左军都督府任要职,又加授昭武将军,统率京卫六千,皇上极其看重其才干。”
廖晏鸿说到这里,窥一眼父亲脸色,大着胆子继续:“儿子听书毅说过,这位秦公子其实就是巧菡幼时定亲的未婚夫婿,由于种种原因断了亲事,却对方家百般照拂,不计前嫌、有情有义。他金榜题名之前曾频繁来咱家向您求教,那时,不要说书毅和我了,您对他也是欣赏的。儿子猜测,秦公子对巧菡情意犹在,又已回京,既然这样,何不将妹妹许了与他?巧菡已十八岁了,姑母对我念叨过好多回,再不说亲事,岂不是耽误了女孩儿青春。”
廖峥宪依然盯着琉璃盏不说话。
“父亲?”廖晏鸿深吸一口气,“您在吏部,怕是一早就知道秦公子升迁罢?他既认您为师,西昌卫所三年,能不给您来信?信里不可能没提过巧菡。父亲,您……难道您不认为他是巧菡妹妹的良配么?”
廖峥宪慢慢地站了起来,负着手面墙而立。那里挂了一幅苏武牧羊图,已略微泛黄,是他四十岁生日时,女儿绮璇画了送他的。
叫他怎么向儿子解释,巧菡就是绮璇,而他实在不想让巧菡重蹈前生的覆辙。
深情专一,人品优秀,才干卓著。秦正轩拥有的种种亮点,曾经的韩澈也有。那时,韩澈二十四岁,和如今的秦正轩一样年纪。当时,他这个做父亲的,便是听信了众人的赞美,自己也被韩澈创下的辉煌战绩眩花了眼。连绮璇母亲都喜滋滋地说,她打探下来,发现嘉勇侯府的太太和蔼可亲,长子韩澈又不近女色,后院干干净净的,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绮璇嫁过去,必定是掉到蜜罐子里。
就这么昏头昏脑地答应了这门婚事,活活把珍爱的掌上明珠送入火坑。
命运是如此无情,在残酷的抉择面前,韩澈选择了放弃绮璇。
不仅如此。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韩澈没有放绮璇自由自在地飞走,他折断了她的翅膀,残忍地利用了她柔弱的生命。
纵然韩澈有千万个至高无上的理由,他死都不原谅这人!
而他也再不能放心巧菡的婚事。秦正轩的优秀,让他想起了当年的韩澈,以及当年糊里糊涂的自己。时穷节乃现,叫他如何确定秦正轩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廖峥宪发出幽幽长叹,“阿寄,你觉得巧菡是累赘吗?如果她不嫁人,等为父百年之后,你愿不愿意继续守护她,让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淡然度过一生?巧菡花不了你多少钱……”
“父亲,您说什么呢!”廖晏鸿急了,“儿子哪有那个意思!儿子当她是亲姊妹,巴不得养她一辈子!这算什么,姑母不也一直和咱们住在一起?儿子只是觉得,巧菡已到了出嫁的年纪,您不替她安排婚事,有些不妥啊。在翰林院,好多人向我问起妹妹,求娶的意思十分明显,您要还像从前那样托辞妹妹尚小,就说不过去了。正因为是养女,一直这样反倒更惹非议。既然怎么都要嫁,何妨嫁个各方面来说都上乘的?”
“阿寄,你觉得秦公子好,换做十几年前的我,也会这样想。”廖峥宪慢慢地说,“我知道他近来深得圣心。但当今格局犹若船行险滩,他这个天子身侧的左军都督府将军,极易卷入漩涡之中。阿寄,你在翰林院也做了三年编修,读了那么多文书,还看不懂现今朝廷风云么?”
“这……”
“时过境迁,阁老聂敬梁再不如从前那般强势。皇上将韩澈任命为拱卫司指挥使,等于卸脱聂敬梁一大臂膀,嘉勇侯与聂氏有隙,韩澈掌握了这支可怕的力量,你想过他在其父的指使下会怎么做?太子平庸又且身体孱弱,朝中已有不少人频频夸赞苏贵妃所出的二皇子'贤能、俊杰、勇武'。苏韩两家本是一派,必然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太子的舅舅聂敬梁,待扳倒了他,趁势提出所谓废庸立贤,扶持二皇子为太子。而正轩算是聂阁老一手栽培起来的,聂阁老倒了,焉能不连累他……阿寄,我已失去一个女儿,我不想巧菡受牵连!”
廖晏鸿震惊了半晌,方讷讷道:“父亲,您、您看得确实透彻,但秦公子待巧菡的心意,我和书毅,我们都认为……”
“太宗时期,元辅、大学士任非凡,自太宗十岁即辅佐幼帝。太宗二十五岁时,任非凡因独断专权多年,深为百官诟病。他不知为何暴病而亡,死后弹劾的折子雪片般涌上太宗案头。最后,任非凡以长达十二页的罪状,本人被掘坟戮尸、籍没家产,三个儿子都被处死;手下亲信入狱无数,其家眷,则是或一同入狱,或充军,或官卖为奴。这段史书,阿寄,你可曾读过?”
“读过。但是,父亲,您是不是想得太严重了些,秦公子怎会……”
“我不能再拿巧菡冒险。”廖峥宪从画前转过身,决然地摆手,“况且,现在皇上竟然开始迷上修道成仙,请了个什么凌虚子道人入宫,奉若神明,成日价关注扶乩问卜、修坛炼丹,朝政虽然还管,说句大不敬的话,早不比昔日的清明……”
紧闭的房门外,方巧菡听得手脚冰冷。她睡不着,听说父亲还在书房,想要过来对他说一说白天在公主府遇见秦正轩的事,谁知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怪不得父亲对秦正轩只字不提,原来他并不打算将她嫁给秦正轩。父亲的苦心她能明白,只是,她坚信,秦正轩绝不会是第二个韩澈。
前世她爱错了人,这次,她已擦亮双眼。多年来,他始终默默地守护她,关心她,尊重她及家人。他救活了溺亡的方巧菡,也用无微不至的关爱熨平了她内心每一处寒冷的皱褶。
他为她解围多少次,她已记不清了。她欠下他无数的情,而他所要的,不过是她的真心。
明天父亲散衙,一定要趁他见客之前逮住他,说服他。
回房后,方巧菡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脑海里总回荡着偷听到的那段话。那些措辞、字句里,似乎还有什么她忽视的,很重要的东西……
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仿佛回到了过去。
嫁给韩澈,经历过的短暂甜美。只是一瞬就过去了。浩城被围,她忧愁着他的忧愁,却也只能帮军厨做做饭,替军士们缝补衣履被褥。须臾就化作游魂,空洞地凝视战火硝烟,遭到反击的北冽军,血肉横飞。
一眨眼,躺在马家村那间简陋的茅舍,方夫人慈爱地喊她起床吃饭,说她睡了太久。
为什么这样说,她从不贪睡呀。
对了,昨晚她“丢了魂”,方书毅笑嘻嘻地问,还记不记得去了哪儿。
她当然记得。躺在那间阴寒彻骨的冰棺里,周围是单调反复的吟唱,魂兮归来。枯骨重生出血肉,那种痛苦的感觉,与剥皮剔骨无异……
“啊!”
方巧菡从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忽视了什么。
凌虚子!
她听过这三个字。招魂那晚,她在冰棺里痛苦挣扎着想要解脱,近乎疯癫的韩澈就是喊着这个道号恳求,要道人务必继续作法,不惜一切代价。那道人说,如果出了意外……
“先夫人遗骨灰飞烟灭,贫道一身修为也要毁损大半。”
方巧菡感到心脏剧烈跳动着。这么说,招魂失败,凌虚子受了重伤,而他现在恢复了!
不觉忆起一个多月前在山谷里见过的王吉,以及随喜殿遇见的韩澈,他见到她时,那种若有所思的目光……韩澈必定一直都没有死心,他在谷里建了精舍,命人看护凌虚子,直至痊愈。之后,竟将凌虚子举荐入宫,获得了帝王赏识。
廖绮璇的尸骨已消匿,招魂是再不可能。但,凌虚子会不会推算出她就是重生的廖绮璇?
“我的天……”
方巧菡胡乱披了衣裳,匆匆忙忙地去找廖峥宪。怪不得佟雅蘅一反常态。佟雅蘅必然识破了什么,她对韩澈爱到痴狂,见自己丈夫如此执着于另一个女人,焉能不生出毒害之心来!
“姑娘起得好早,不过,老爷上朝起得更早。”廖峥宪的房里早就空荡荡的,打扫的仆妇这样笑着告诉方巧菡。
方巧菡叹了口气。父亲要酉时才回家……那就,直接去衙门找他好了。她现在是如坐针毡,一时片刻也待不住。
匆匆用完了早饭,小鹊煎了药端过来,督促方巧菡服药。
“小鹊,”方巧菡呷着苦涩的药汁问,“昨儿小柔去过布店没有?”
秦正轩离京三年半,她都是遣丫鬟去他开在附近的布店,通过石头打听他的消息,往往是每隔半年左右才能有新的,但对她来说聊胜于无。石头按照秦正轩的吩咐照管生意,还对她表示,但有差遣,无所不从。
小柔正好进来,听了心领神会地笑着回答:“姑娘问得正好。奴婢去买了些针线尺头,还见着了石头哥哥。他说呀,叫姑娘再等一等,秦爷要不了多久就回来的……”
“小柔,帮我研墨,现在,快点。”
方巧菡几口喝光药,去书案边抽出一支笔,飞快地写了个字条,拿信封封好。
“小柔,你马上去一趟布店,把这封信交给石头。就说银子回头给他。”
小柔莫名其妙,正想多问几句,见自家小姐严肃的样子,吓得只说声“好”就赶紧出了门。
小柔走后,方巧菡依然无法松懈下来,便带着小鹊收拾包裹。她在信里委托石头帮她找一处房子,她不敢再住在这里了。万一她最担心的事发生,韩澈一定会带人来拘她。上一次他因为从字迹上起了疑心,便直接将她从女学掳走,这记忆不堪回首。
“姑娘,不好了!”东西没收拾一半,便有下人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门口忽然涌进来一大群官爷,说是拱卫司缇骑,把头那个就、就是嘉勇侯府的小侯爷……”
方巧菡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而她所面临的,是她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
“廖姑太太、廖少奶奶、廖姑娘,对不住了。”她听见那个昔日温润无比,现今却冷酷无比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工部尚书齐清韵涉嫌舞弊,作为其姻亲,吏部尚书廖峥宪及其两子亦均要接受调查。澄清之前,嫌犯家眷画地为牢,着本官带人看管。”
……
“姑娘,吃些东西吧。”小鹊带着哭腔说,“午时了,您不经饿的,多少吃一点,便是再担忧老爷,又何必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方巧菡扫一眼卧房外厅站立的几个戎装身影,又看了看小鹊端上来的饭菜,心里冷冷地嗤笑。
这是韩澈让人做的,每一样菜色都是他亲自点的,再三嘱咐要做这几样。
都是她前世最爱吃的。
他在告诉她,他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他不让她和姑母嫂子在一起,强行把她们分开看管。这幽禁不知要持续多久,如果他今晚……那么,她这一生又要栽在他手上了。
方巧菡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小柔还没有回来?”
小鹊连连摇头。
那就好。真庆幸一大早就把小柔打发了出去。机灵的丫头,她从后巷返回,一定是远远地瞧见角门有缇骑把守,觉得不对头就溜走了。
小柔必然还回去找石头。但是,石头能传信儿给秦正轩吗?他埋伏在明月公主府,哪里有这便利……
眼前一阵阵发昏,差点摔倒,小鹊急忙扶住方巧菡:“姑娘,您再不用饭,饿昏过去可怎么好!”
“我,我吃不下这些。”她哪里肯吃韩澈“特意”准备的饭菜。
定了定神,自己在床边的矮柜旁蹲下,里头摸出一个食盒,这里照常放着些芝麻糖之类的点心,是她像方夫人一样防着自己夜里再饿醒准备的。
取了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两口就下肚,饿得狠了,又去拿第二块第三块。
小鹊担心地看着方巧菡狼吞虎咽。小食盒里才这么点儿吃的,哪能管一整天?而她们不知道要被关多久。
“姑娘,您怕有毒,不如奴婢替您试一试。”小鹊拿起筷子,毅然探向热气腾腾的餐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