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月公主躺在床上,疼得满头是汗。她没有哭, 死死地咬着下唇, 一只手握紧了拳,另一只抓住坐在床边的方巧菡的手腕, 颤抖,收紧,指尖都陷进肉里。
“殿下, ”方巧菡拿丝帕给明月公主擦汗, “疼就喊出来罢。”
“也, 没我想象的, 那么疼。”明月公主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我只恨我自己,要是疼得更厉害些可以挽回……”
她住了口,低低苦笑了声,自嘲道:“我恨不得把过去那个我砍了。”
她涉世不深,爱过那样一个渣滓, 婚后又错上加错,没有约束住自己的心,陷入情感漩涡。如果父皇知道,也许会废她为庶人,而母后,太子哥哥,已做了妃子的楠郗姐姐,舅舅……聂家以及支持聂家的所有人,恐怕都会遭殃。
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今日如果不是段廷晖帮她解围,至多明日,那些人就要迎来灾难。
“苏青青。”明月公主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她这是成心要把本宫朝死里整啊,本宫想知道,她哪来的底气。”
“我也挺疑惑的。韩潇的娘子叫做苏青青,她的娘家,是兴越侯府苏家?”
明月公主哼了一声。方巧菡点头道:“看起来年纪不大,我没什么印象了,她应该出来得不多。”苏家和韩家一向走得近,这样一联姻,关系更亲密了。
“她是苏家四房一名庶女,今年十五岁。你当然不认得,连我也没见过她,她在苏家默默无名,谁知是这样的人……”
明月公主想起韩潇如何渲染妻子的粗陋肤浅、凶悍泼辣,自己还替他惋惜,不禁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不说她了。巧菡,我现在好担心母后和太子哥哥,你说,苏贵妃会不会去害他们。”
“殿下就别操心那些了,多想无益。聂大人不是一直都在设法应对?您现在先把身子调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对,等我好了咱们就回去。”
就这么说着话,渐渐地熬过了那最痛苦的时节,明月公主身下见红,鸾瑛鸾珏扶着她坐净桶,待血污排干净了,重又躺下。
明月公主神情放轻松了许多,这才跟鸾珏要蜜枣吃。鸾瑛收拾完回来,笑道:“这下该差不多了。看殿下脸色倒还好,那位章大夫确实医术高明。奴婢听过的那些传闻,一个个鬼哭狼嚎满床打滚的,想着就瘆得慌。”
天黑了,寝宫里燃起一盏又一盏琉璃灯,鸾珏提着小油壶,逐个添油,点亮。明月公主久久凝视着一朵朵跳跃的火苗,直至眼睛酸涩,缓缓阖上双目。
属于韩潇的记忆,要也能一服药从体内除掉就好了……
她猛然睁眼。韩潇回去,必然禁不住苏青青的拷问,要向妻子坦白。而苏青青既这么有心,不晓得还会想出什么毒计。
得派人盯一盯……
明月公主想到这里便道:“巧菡,难为你陪我这么久,快回去休息。鸾珏,你送一送。”
方巧菡确实累得不轻。回到华禧宫,让丫头们备了一大桶热水,独自泡澡时才发现,手腕都叫明月公主掐出几根青痕。
毕竟是从肚子里除去一块肉,这疼痛可不比来月事。成长往往只在一瞬间,明月公主是真的后悔。可惜,这成长的代价太大。回头,她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丈夫。
至于韩潇,他在做着这些糊涂事的时候,就不想想对于侯府会有什么影响吗?他在走进公主卧房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自己行为的后果?
方巧菡洗完澡躺下,了无睡意,抱着身边那只空出来的枕头发呆。今晚秦正轩不回来,这才分别多久,已经开始不习惯他不在身侧陪伴。
觉得心头惴惴,想要和他倾诉。今日的事透着蹊跷,苏青青的态度实在可疑。
她出身不高,嫁的夫君也并不显赫,何以猖狂至此?若说她自恃侯府少奶奶,在天家贵女面前,更该注重身份礼节。换了佟雅蘅,便是满腹怨毒亦绝不会如此张狂,苏青青似乎毫不忌惮得罪公主的后果,真的很奇怪。
红色纱帐隔绝了烛光,承尘上绣着百鸟朝凤,这是明月公主替方巧菡挑选的花样。正中央的凤凰斑斓艳丽,叼着一朵盛开的牡丹,凤目是两颗精心打磨的小块蓝玉,拿灯去照,会反射出璀璨的流光。凤凰周围的鸟儿飞舞在漫天桃花中,神态活泼而调皮,此刻都静静地笼罩在朦胧的光影里。
方巧菡看着看着,心头蓦地浮出一个想法,不觉揉紧了怀里的枕头。
很明显,明月公主在苏青青眼里,无异于一只落毛的凤凰,已不再那般强大。
这是不是说明,她们来和州这一个多月,宫里发生了什么?
不止重病的皇上,恐怕连聂皇后、太子都居于弱势。那么,聂阁老会怎样,诸内阁辅臣、六部尚书又会怎样,他们之中,就有父亲!
窗外响起了梆声,一慢三快,灯盏也忽闪忽闪地,堪堪燃尽。
四更天了。方巧菡坐了起来,肚子又开始叫唤,心里却突突乱跳,这可怕的猜测让她难以入眠,也没有胃口。
“姑娘?”隔扇门外宿着的小鹊一向睡得轻,听到动静便叩门板,“是不是又饿了,奴婢这就过来。”
“我给你开门。”方巧菡披了衣裳下床,刚把脚尖伸进鞋子,忽然听见远远传来脚步声,有人大踏步地朝华禧宫所在的方向走,由远及近。
“轩哥哥回来了!”方巧菡欣喜地趿了鞋子,推开隔扇门便朝外狂奔。
果然是秦正轩,见她飞奔而来迎接,步子迈得更大,竟一个纵身跃起,方巧菡冲下石阶他也正好赶到,双手一抄抱起她,原地转了一大圈。
“哈哈,头晕。”方巧菡抱住秦正轩的脖子,满意地蹭着他那凉冰冰的,还带有夜露寒气的帽子,“轩哥哥,你总算回来了。”
粗粗一算,还不足十二个时辰,他这是提前交班了?
秦正轩一路抱着她走入殿门,一直走进满目红艳的喜房。小鹊已换了两支长长的红烛点着,摆好了两盘点心,小柔则正从茶桶里倒热水,见两人过来,嘻嘻一笑,行过礼就退了出去。
秦正轩将方巧菡抱到床边坐了,便捧起她的脸深吻,吻得急躁而猛烈,好像许久没见她似的。她想要提醒他换衣服睡下,但他就这么一直绞缠吮吸,她根本无法开口。
“巧菡。”待终于松开,秦正轩将她按在怀里,“我要去京城了。”他的声音满含歉疚。
方巧菡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你不是奉命在这里守护明月公主吗?”
环着自己的手臂加大了力道,揽住她的新郎低沉地道:“这是皇上的命令。巧菡,对不起。”
武人特有的粗糙的手,轻轻划过她的脸,抹去眼角的泪。她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别哭。”他柔声哄着,“没办法,你也知道,既做了军人,便身不由己,唯有听从指挥。”
“轩哥哥,我不是哭这个。”方巧菡站了起来,低头看着秦正轩,“你不是说皇上病得很厉害吗?这个时候紧急调你回京……”
辗转不安了大半夜,她的猜测难道都是对的?
秦正轩也站了起来,再次将她拉进怀里。
“其实,早在我来之前皇上便下了这道密令。”
他率三百御林军出京随扈明月公主,同时,还有另一项任务。
恰逢京卫考绩,在行宫几十里外的练兵场驻扎,秦正轩明面上负责进行整饬,实则原地待命,一旦京城有变,马上支援。
皇上当时身体尚未呈现异样,借女儿出行布置了他这一支人马,也许预料到了什么,又担心只是年老多虑,现在看来,确实是未雨绸缪。
“多亏驸马。”秦正轩三言两语就说完这些,“他抄小路赶赴京城,半途得知忽然封城,许进不许出,当即调转马头连夜赶回这里告诉我。”
段廷晖与他素来熟识,亦有着十足的警觉。
“如果不是他,我最早也要明日午时才知道。”其实他一直和京城保持联系,但封了城,传信就受阻滞,失了先机。
“至于为何突然封城……”秦正轩拉开方巧菡,郑重其事地说,“巧菡,我只能承诺,我不会出事,也绝不会让岳父他们有事。情况紧急,我这就出发。你不要担心,乖乖在这里等我,嗯?”
“驸马在哪里?”
“在我住的班房,和副统领一起,六百御林军依然留下守护行宫。公主还不知道这些。”白天在行宫外,段廷晖与明月公主分别时那沉闷而尴尬的一幕,他看得清清楚楚。
方巧菡踮起脚,紧紧抱住秦正轩:“轩哥哥,我会好好的。等你回来!”
长夜未曦,他就这样披星戴月地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垂柳依依的宫道尽头。
第八十八章
第二天一大早, 方巧菡便去了紫垣宫, 想要把秦正轩奉皇命返京的事告诉明月公主。
明月公主尚未起床。等了两刻钟,鸾瑛过来换茶,低声笑道:“夫人莫急。殿下一向不迟起的,只是昨日睡得晚, 又服了补气的汤药, 这是叫药力给拿的。现在已在梳洗了。”
待见到明月公主, 刚问了几句身体恢复的话,有宫女走来禀报, 御林军副统领郑赟, 以及驸马,两人在殿外求见。
“驸马, 怎么也来了?”明月公主吃了一惊,正喝着甜汤,匙羹脱手而落。
方巧菡伸手接住递给鸾瑛, 对明月公主说道:“殿下, 那我暂且回避一下。”
“不不, 巧菡, ”明月公主一把拉住方巧菡的袖子, “我觉得可能出了什么事,你不要走。你走了,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是。”
方巧菡坐在公主下首,看着段廷晖跟在郑赟身后,踏着沉稳的步子走进来行礼。这时, 她感到明月公主有细微的颤抖。
也许,明月公主留她在侧还有一个原因,不敢独自面对自己的夫君。
郑赟开始禀报,说秦统领接到紧急命令,率京卫连夜离开和州,还呈上了已拆开的火漆密令。他并没有透露京城被封这个消息,而段廷晖也编了些借口,说明自己为何去而复返。
明月公主丝毫没有怀疑,只含糊地说:“既然这样,廷晖,你在这里休息几天再回南方吧。”
“是。”段廷晖轻声应道。
明月公主神情稍缓,转脸对方巧菡说:“父皇就是这样的,君心瞬息万变,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有怎样的打算,说把人调走就把人调走了。”
想了想,又笑道:“巧菡你看,本宫之前的话千真万确罢?成亲还是要趁早。”
段廷晖已从郑赟那里得知秦正轩成亲的事,忙向方巧菡道喜,“该改口叫你秦夫人了。夫人和正轩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廖大人多了个儿子,必然十分开心。”
这还是驸马第一次和她说这么多话,方巧菡小心地寒暄,段廷晖又歉意地说,自己行色匆匆,来不及准备贺礼。
“您说哪里话,其实公主殿下早就送了厚礼了。”
方巧菡说完才发现,段廷晖这句话带着明显的疏离,可不就是表明,他是他,公主是公主?
也能理解。昨天他掌掴韩潇、维护公主,然而回过头来,身为丈夫,自然无法忍受这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