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下过雨,浇水的功夫都免了。
撒完种籽后,槿婳走向天井洗手,洗鞋底上粘上的泥巴。
张学谨房间的窗半开着,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虽不知他念的是什么,但槿婳觉他念书的声音怪好听的,有点像唱歌。
槿婳也念过书,但不过也就三四年时间,认得一些字罢了。
听着张学谨读书,槿婳又有了让穆子训考科举的念头。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穆子训若能考上秀才,那他们穆家也算否极泰来了。
秀才功名虽低些,但强过童生,见了知县不必下跪,还可免除徭役,要是成了一等的秀才——廪生,每个月还能从公家手里领到粮食。
对于许多家境不好的人来说,考上秀才就同脱胎换骨。若非如此,千万士子也不愿十年如一日寒窗苦读。
槿婳正失神中,穆子训走了过来唤了她一声“娘子”。
槿婳往张学谨屋子的方向努了努嘴,穆子训安静下来,听了好一会,低声对槿婳道:“这是《中庸》里的文章,你相公以前念得可比他好。”
“我自嫁给了你,就没听你念过书,等哪天有空了,可得好好念给我听。”槿婳道。
穆子训生怕着了槿婳的道一样,讪讪笑着不敢接话。
槿婳拍了拍手,把手上的水拍干,在穆子训手臂上轻轻一掐,笑着往灶房去了。
*
又下了好几回雨,充沛的雨水滋润着万物,到处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田里的土愈发松软,布谷鸟开始整日整日的叫唤,催促着人们耕种。
二月末,农民都开始忙活起来。
槿婳一直惦记着那两亩田,便提醒穆子训去耕种。
这耕田可比种菜难,穆子训吸取了上回翻地的教训,一早喝完粥后,便到田边去观察别人如何耕田。
到了中午,穆子训顶着太阳回来了。他的裤管上和袖上沾了不少泥巴,脸晒得有些通红。
喝了一碗槿婳递过来的水后,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吸了一口气道:“我可瞧清楚了,耕田光是人不行,还得有头牛。”
“牛?”姚氏挑眉道。她出生于富庶之家,生来就是大小姐的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嫁给了穆子训的爹后,几乎没离开过穆家的深门大院,对于耕种的事比穆子训和槿婳更一窍不通。
“对,套着犁铧的牛,人在后面赶,牛在前面走。”穆子训比划着道。
“这……咱家没有牛,”姚氏思忖了一会道,“买一头?”
“婆婆,一头牛可贵了,咱们现在买不起。”槿婳尴尬地笑着提醒。
“好不容易买到的地,荒了可惜。”姚氏叹着气道。
槿婳想了想道:“相公,你去问问,这牛有没有人家愿意借的,咱们可以出些租金,等田耕好了,再还给人家。”
穆子训搔了一下头,恍然道: “啊……这事我怎么没想到,我吃了午饭,就到外边问问。”
“不急,明日再问也不迟。”
穆子训于是第二日才出门去借牛。
正值耕种的时节,大部分人家里的牛都不得闲,而且有些人也不愿把自家的牛借人。
穆子训问了一大圈,临近午饭时间,终于有一户姓黄的人家愿意把家里的水牛借给他。
姓黄这户人家,当家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倌,他坐在院子里,和他的婆娘一块剥豆。
黄老倌边剥着豆,边和穆子训道:牛得后天才有空,他也不收租金,只要求穆子训把水牛喂饱了,犁好田再送回来。
穆子训听到他这么说,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连连作揖感谢。
黄老倌皱了皱两道有些稀疏的眉问:“你不认得我了?”
穆子训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认真地打量起了他,摇了摇头道:“恕晚辈眼拙。”
“我跟你爹穆里候小时候就认识,还曾经一起去河里摸过几回虾。你还只会尿裤子时,我去过你家一回。”
尿裤子?那么小的时候的事,他怎记得。
“那年收成不太好,家里的娃饿得都哭不出泪了,我只得去跟你爹借钱。你爹他给了我八两银子,听着是给,不是借。”
“是是。”穆子训感觉黄老倌像怕他跟他要那八两银子,连声说道。
他爹虽为富,但不会不仁,重利,却也不忘义。
生前一些穷亲戚穷朋友找上门来,想借些钱周转,渡过难关的,他爹甚少会拒绝。
这种钱与其说是“借”不如说是“送”,因为都是一些小钱,别人若愿意还就收,不愿意还他穆家也从不去讨。
穆子训接手了家业后,也学他爹仗义疏财,出资铺桥修路更是常事,可哪知世道如此艰难。
穆家一落难,那些拿过穆家好处的人几乎都翻脸不认人。钱收不回是一回事,那些人的忘恩负义才是最令人寒心的。
黄老倌伸出一只粗实的手,抓起了一大把豆,用黄纸包好,递到穆子训面前道:“拿回去炒着吃。”
“这怎么好意思?”穆子训摆手推辞道。
黄老倌拧了拧眉毛:“你爹在时,你穆家是何等风光,何等家大业大,莫说一头水牛就是千头万头水牛也买得起养得起,你都要向老倌我借水牛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哎!你这死老头子,不说话没人当你死了。”黄老倌的婆娘赶紧瞪了他一眼。
穆子训知道黄老倌说这话不是故意奚落他,只是恨铁不成钢,倒没生气。
黄老倌被婆娘一骂,摇了一下头,把豆塞到穆子训手里道:“后天记得来牵牛。”
穆子训抿了抿嘴,还想说些什么,可一时间又不知能说什么,只得紧了紧手中的豆,转身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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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临近中午,槿婳开始起火做饭,饭煮熟了,穆子训却迟迟没回来,
槿婳心里有些着急,便跟婆婆说她到外边去看看。
她刚走到了天井处,穆子训便直直地从正门进来了。
“相公,你可算回来了?我和娘都在等你吃饭。”槿婳说着,发现穆子训手里拿着好大一包豆子,惊喜地问:“这是谁给的豆?”
“住在南巷口,一个姓黄的老倌给的。”
“你认识他?”
“嗯。”穆子训有些失神地应了一声。
槿婳却没注意到他的失神,摸了摸纸包里的豆道:“真不错,这些豆又新鲜又饱满,中午先炒些来吃,晚上还可以煮成豆饭。”
槿婳说着拿过豆往灶房方向去。
没走几步,似才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穆子训道:“没借到牛吗?”
“借到了,黄老倌让我后天去牵牛,他也不收租金,只让我们把牛喂饱,耕完田还他。”穆子训答道。
“那可真好,牛都借到了,你怎么不大高兴?”槿婳看着穆子训有气无力的样子,不解地说。
“没什么!跑了一上午有些累了。”
“那相公先好好休息,等豆子炒好了,我再叫相公吃饭。”槿婳虽然察觉出穆子训心里藏着事,可眼下,她觉得炒豆子比较重要。
穆子训走到厅堂下,扶着太师椅坐下。
哎!也不知怎么的,他的耳畔老是浮现出黄老倌的模样还有他说的话。
一想起他说的话,他又忍不住想起他爹穆里候。
他跟他爹真的是没得比,要是他爹还活着,见到他现在这模样,怕是也要活活气死……
他也想振兴穆家,可他不清楚自己能做些什么?又该怎么做?
从小到大,他的人生大事,读书,休学,娶媳妇,接管家业……都是按着他爹的安排去完成的。
他爹去世时,他虚岁十八!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他爹和他娘也一直拿他当孩子。
结果他爹一走,所有人都要他做大人,还要做跟他爹一样的大人。
他茫然,不知所措。
他生来就不是个有主意,能拿决定的人。他需要别人给他铺好路,他按着那铺好的路往下走就是,可他爹一死,再没人给他铺路了,所以他心里惶然得很。
这是他的心事,也是他的烦恼,但他没法跟任何人说,也从没在别人面前提起过。
就算是槿婳,他也很难跟她说……
*
第三天。
一早,没什么太阳,是穆子训到黄老倌家牵牛的日子。
他穿了着褐色的短打,黑色的裤子,头上还戴了一顶有些发黑的草帽。
前两日太阳毒,今早虽然没太阳,可难保临近中午太阳不会晒起来,所以,犹豫了一番后,他还是把草帽戴上了。
进了院子,穆子训便见黄老倌牵着牛在等着他。
这是一头特别健壮的大水牛,毛色黄灰,全身的肌腱发达有力,两只牛角弯如镰刀。
穆子训往它旁边一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小了。
大水牛见了他这个生人,鼻子里发出了不太友好的哼声。
黄老倌拍了拍水牛的背,把鞭子和一套犁铧递到穆子训手里道:“几亩田来着?”
“就两亩。”穆子训拿过鞭子,吃力地背住犁铧应道。
“不多,我这牛是老手,两亩田只需半日肯定就给你整好了。”黄老倌说着,又有些怀疑地瞟了眼穆子训,“你会使犁铧吗?”
他那天到田里去,跟别人请教过怎么驱牛使犁铧,也在一旁看了许久,他认为自己已摸清了其中的门道,点了点头道:“我晓得。”
“晓得就好。”黄老倌笑了笑,露出了憨厚一笑,十分放心地把牛交给了穆子训。
穆子训便拽紧绳子,牵着牛离开了黄老倌家往田里去。
远处青山连绵,山脚下是一大块一大块的水田。
有些水田已种上了齐齐整整的稻苗,有些水田远看着也是嫩绿一片,走近一看田里长得全是杂草。
穆子训沿着有些狭窄的田埂,一步一个脚印地牵着水牛往自家水田走去。
他举目四望,发现今天这个时候在田间劳作的人比之前少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
穆子训摘下草帽,挽起袖子,脱下布鞋,便牵着牛下地了。
田水微凉,没过脚踝激得他打了下冷颤,脚下的泥土是又软又滑,踩得他脚心发痒。
“呦”他吆喝了一声,扯了扯绳子,水牛才慢悠悠地迈着四蹄走到了田里。
可站到了田里后水牛又不动了,只晃了晃两弯锋利的牛角,用又大又鼓的眼睛懒懒地瞧了他一眼。
穆子训从它的眼里瞧到了些许不屑。心里纳闷了:这畜生难道也瞧不起他?
不,牛就是牛,又不是人,怎会瞧不起人!
他在心里嘀咕了一会,像黄老倌一样拍了拍水牛紧实的背,殷勤地道:“牛大哥……我头一回下地耕田,若有做得不到的地方,你多担待。”
“哞。”牛低低地叫着,似在回应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