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娘子在那人的安抚下渐渐安静下来,手却依旧紧紧抓住那人的衣袖,倚在那人温暖的怀里,神思恍惚地抬起头,迎上一双温暖的眼眸,正担忧的看着自己,却是那走而复返的陈羽。
再看四周,城隍庙里的信众也都看着自己,每个人眼里都充满担忧和怜悯,有些心软的妇人想起自己家里的遭遇甚至抹起了眼泪,有的汉子恨声,“这该死的战乱,把人都逼成什么样了!”
“好好的小娘子,哎~!~!”
有好心的大爷走到陈羽跟前,拍拍陈羽的肩膀,叹气道:“这位相公的娘子怕是想起了伤心事,还是早些送她回去歇着吧。喝一碗安神汤,睡一觉就没事了。”
“哎,谁家没有伤心事,谁家没有死过人,希望再也不要打仗了。”
众人纷纷道是。
陈羽冲众人道了谢,抱起浑身冰凉仍在瑟瑟发抖的刘娘子走了出去。
夜里月色正好,照在地上流泻一地的温柔,陈羽抱着刘娘子,一时也不知道去哪里,两人就这样静静的靠着,慢慢的走着,相互吸取着彼此身上的温暖。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娘子开口,“我好了,放我下来吧。”
“好。”陈羽瞅见河边的树下有个大石墩子,将刘娘子放下,想了想,又将外套脱下来,铺在石头上,“深秋露重,石头凉,你垫着坐。”
刘娘子坐在石墩上,石墩很大,容得下两人。刘娘子指着另一半的空位,看陈羽。
陈羽虽平日看起来放浪形骸的模样,骨子里却十分守礼,此刻刘娘子受了惊,他只挨着刘娘子另一边的石头端正坐下。
对面是一条绕城而过的河,在夜色下波光凌凌,似温柔的丝带又似黑色的神秘面纱,不禁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般的河边,京都的河边。
“它杀死过人!”刘娘子指着对面的河水幽幽地说。
陈羽转头看向她,眼前的人还是那样清俊的眉眼,消瘦的肩平日里总是如修竹般挺立,此刻却显得格外的单薄,经过方才,头发有些凌乱的垂下,因为隔的近,能看到原本白净的脸有些苍凉。
“我小的时候,看见它杀死了好多人。”刘娘子直直地看着眼前波光凌凌的河水,眼里有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疲惫。
……
“那年我五岁,跟着爹爹四处游医,正好去到一个陈家村的地方,那村子一村的人都染上了时疫,爹爹医者仁心,留下来替他们看病。爹爹医术精湛,凭着一己之力,治好了村里大半的人。这原本是功德,可老天偏偏不怜惜好人,发大水,将一村子的人困在祠堂的屋顶上,眼看只有一个木盆能逃生,他们把生的机会留给给了我,让我活。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在我眼前被水吞噬。”
“是我借了他们的命,我欠他们的很多人的命。”刘娘子转过头看陈羽,神情绝望又认真。
“所以我认真的活,哪怕在死人堆里取暖,跟乞丐抢饭吃,被人打得半死,我也要活!”“可我还不清他们……爹爹也再回不来~”刘娘子捂脸将头埋进胸前,肩簌簌发抖。
陈羽见惯了刘娘子平日坚强的模样,眼前的脆弱让他的心再一次软成了眼前河中的水。难怪那日,她一改常态在关前不顾危险,冲入敌阵,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整个战事,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了关内百万的百姓。
她总是这样,看起来冰冷,内心却比谁都火热。她,还是跟以前一样!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强大又脆弱的女子,缓缓伸出手,小心按上她颤抖的肩,“不,你已经还夠了,三地百姓的命都是你救的。你欠了许多人的命,但是你还了千千万万的命!”
“这样真的可以吗?”刘娘子抬起头满含期待。
“可以!”陈羽点头,十分肯定的!
刘娘子这才放松下来,轻轻的将头靠在陈羽的肩膀。
陈羽低头看他,轻叹口气,“我也还不清。”
“我欠一个人的命,一辈子也还不清。”
凉风轻卷着他们的发丝,似乎读懂了他们的忧伤,亦低声呜咽不停。
【新宅】
京都的风比北地更加地悲伤,漫天的白帐都在诉说着北元失去了多么伟大一个将军,百姓失去了一个多么难得的战神!与柔然对抗十余载,北元终将柔然赶进了漠北最深处,还边境百姓一世太平!
李老将军的葬礼举办的十分隆重,皇帝领百官亲自给里老将军祭祀,停灵柩七七四十九天方才发丧。
停灵的最后一日,李继、晋王都将赶来送李老将军最后一程。
人们盼望着,又惋惜着。
“过了这个驿置,前面便是京都了。”越是临近京都,陈羽似乎变了个人,没了嬉笑,没了快意洒脱,一日比一日地沉默。
“我让人通知了小宝,他今日会在城门口迎你,许久不见了,他一定特别想念你。”陈羽面上笑着说,不知道为何,刘娘子总觉得他笑里几分苦涩。
虽心有疑惑,但他不说,刘娘子自也不问。
京都城门,人流熙熙攘攘,守城的卫兵衣着鲜艳,肃立两旁,彰显着天子皇城的气派。但不知道为什么,刘娘子看着他们,脑海里浮现出那残垣断璧上的士兵,跟眼前这些卫兵比,他们看起来顺眼多了。
“娘亲,娘亲,这里这里。”一声清脆的童声打断了刘娘子的思绪,循声望去,却见绿芹领着陈小宝正站在城门口不远处,朝她欢快的挥着手。
陈小宝一边挥手,一边朝她噔噔噔地跑来,后面跟着绿芹一路小跑还不停地抹着眼泪儿。
未待刘娘子回过神儿,陈小宝已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
绿芹紧跟其后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眼泪婆娑的看着刘娘子,“娘子,你瘦了,你吃苦了。”
“呜呜呜,都怪绿芹没有用,没能跟着娘子,让娘子一个人在那兵荒马乱的地方受苦,呜呜呜!”绿芹边说边哭,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陈小宝也在刘娘子怀里一耸一耸的,看模样也是拼命忍住哭了。
刘娘子感受着怀里人儿小小的身体传来的温热,习惯性地僵了僵,却不似以往那般将他推开,哥哥?儿子?也……还不错吧,刘娘子一边胡乱地想着,一边僵着身子仍由小宝抱着。
陈羽在一旁看着,上前摸了摸小宝的头,将小宝从刘娘子怀里拉出来,叹道:“长高了,也结实了。”
陈小宝眼圈红红的,眼泪儿仍在眼里打着转,到底记得刘娘子先前的教训,没让眼泪流下来,将脸撇到一边,用袖子悄悄的一抹,咧开嘴笑,“是啊,师傅,我现在都长大了,可以保护娘亲了,您教我的功课我一日也没落下!”说着将胸脯挺的高高地,一脸希冀地看着陈羽与刘娘子。
“恩,不错。”陈羽赞许道,就连刘娘子也难得点头赞许。
陈小宝被二人的赞许喜的眉开眼笑,开心地接过刘娘子的包袱背在小小的背上,“娘,我们回家。”这边绿芹也牵着马,将刘娘子与陈羽拥在中间,欲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往城里走。
陈羽却是停住没动,一改往日嬉皮笑脸地模样,只温和地摸着小宝的头,道,“为师还有事,就不和你们一道了,你陪你娘先回去,改天我来看你们。”说话时,面色隐约有些愁容,刘娘子在一旁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暗自狐疑。
小宝刚见到师傅与娘亲,自是想与他们一起,听到陈羽不跟他们回去,心中虽有些不乐意,但也明白陈羽有事在身,便也乖巧的不再多言。
一路上,陈小宝拉着刘娘子,犹如叽叽喳喳的幼鸟,“娘亲,我听师傅信里说您一人背着那个竹火雷冲进敌营,将柔然人全赶跑了,是真的吗?”
“什么?娘子一个人进敌营???太吓人了……”一旁的绿芹吓的魂儿也快掉了。
“娘亲,我以后也要当将军,跟您一样威风!”陈小宝继续嚷道。
“什么??我的小祖宗诶,当兵可不是说着玩……”绿芹眼珠子都快吓出来了,一个两个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咯。
绿芹愁的快哭了。
……
小宝叽叽喳喳的问,绿芹菜紧张的一惊一乍叫,刘娘子看着身旁围着的两人,不由地暗自摇头,却也随了他们。
走着走着,并不是往娘娘庙的方向,也没有进吃饭的馆子,却是来到了南城的一座三进的小宅院前,上面端端正正的写着“刘园”二字。
“这是谁家的宅子?”刘娘子看着眼前的宅子,这宅院虽然规模不大,但看起十分气派,并不是陈小宝这种幼儿能购置的。
“这是娘亲您的呀?是我们的家呀。”陈小宝乖巧的笑着答道,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跑到门前,敲门。
敲门声响,宅子的大门从里面被缓缓的打开,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精干的管家模样的人,见到陈小宝,上前恭敬的行了一礼,“少爷回来了。”
陈小宝点头,回头望向刘娘子 “夫人也回来了。”
那管家望向刘娘子,稍一打量,赶紧上前来行礼:“小的常福,见过夫人,芹姑娘。”
“夫人一路幸苦了,府里一切都准备妥当,就等夫人回来。”常福说着,熟捻地接过陈小宝背上的包袱,牵过了绿芹手里的马儿。
刘娘子皱眉站在那里没动,看着绿芹和陈小宝,这二人哪里来的银钱购置如此的宅院,聘请如此的管家?
绿芹却浑然不觉,跟在管家身边喋喋不休地问,“常管家,屋子里热水烧好了没?娘子幸苦一路,要泡个热水澡,厨房的菜千万等娘子沐浴完了再做啊,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还有寝室的火盆都要暖着,天冷,别把我们娘子给冻着了……”绿芹已然一副女管家的派头,看样子此宅院购置已久,刘娘子暗忖。
小宝见刘娘子不动,笑嘻嘻的过来拉着刘娘子的手将她拉进了园子。
园子三进三出,虽然外面看着没有什么,里面却是别致典雅,草木秀丽,显然是布置这里的主人动了心思的。
几进几转来到内院,院子当中有一颗高大的乌桕树,火红的树叶映红了整个院子,看着有些眼熟,乌桕树边有一口池塘,此刻时值寒冬,池子里的芙蓉却都开的艳丽,令人惊奇。池子边建有一座假山,假山山顶落着一座八角亭,亭上黑色漆底的牌匾上用草书写着“自在亭”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显得整个庭院有种说不出潇洒写意。
进得主厅,又有几个穿着一色绿色衫子的十一二岁的小婢女站成一排,个个生的娇憨喜庆。绿芹挺着腰上前,架子十足,“这就是我家娘子,你们以后要叫她夫人。”
“夫人!”小婢女们排成一排行礼,一叠堆夫人响彻厅堂,惊得院子外的鸟都簌簌飞起,倒是让院子活泼了不少。
“行了行了,夫人乏了,你,你,还有你,果儿、豆角儿跟我一起伺候我家娘子沐浴,那个叫什么,唔,想起来了,豆芽儿和杏仁儿去吩咐厨房准备晚餐。”
“是!”叽叽喳喳的小婢女退了去。
刘娘子揉揉脑袋,在椅子上坐定,倪着面前的二人,冷声道, “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还威风凛凛的绿芹跟陈小宝两个这会子像鹌鹑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这些果儿、杏仁儿,豆芽儿都是谁找来的?这么一大堆豆儿、果儿的,绿芹你这是要当饭吃?”刘娘子冷哼。
绿芹却是嘿嘿一笑,“娘子要是不喜欢,我再想别的名字”,说着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叫什么好呢??哎呀,看我这笨死了”绿芹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娘子平日里喜欢吃肉,这些果儿、豆芽儿全是素的,难怪娘子不喜欢,赶明我给他们改个小羊儿,小鱼儿,娘子你说好不好?”绿芹欢喜的拍手。
刘娘子揉着脑袋觉得更疼了。
还是小宝眼明心亮,见刘娘子不高兴,悄悄拉过数羊儿鱼儿的绿芹。期期艾艾的凑到刘娘子跟前,小心翼翼地说:“娘亲,是我自作主张,收下这个宅子的。”
“我也是想着娘亲跟芹姨两个在那深山里,实在是太苦了,孩儿如今虽被朝廷允准了世袭广伯候世子,在府里虽然说比先前好了不少,但是买家置宅这样的事还是做不得主。师傅说他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而且朝廷还奖励了他更大的宅子,就更住不上了……”
“你刚才说谁?”刘娘子忽然开口打断他。
“啊?”陈小宝正在想着如何说服刘娘子,被刘娘子忽然一问,愣愣的,半响才回过神来。
低着头,抠着手,小声道:“是师傅,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就算是师傅也不能凭白地占别人的便宜,要是娘亲不愿意,回头我自己去找……”
“原来是他?”刘娘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抬头四处看了看,嘴角微微上扬,“今天晚上有什么吃的?饿了。”刘娘子忽然问道。
“有娘子最爱的红烧鱼,还有酱卤鸡,各色小菜”。方才还生气的样子,这会又饿了?难道生气饿的快些?绿芹傻愣愣地想,赶紧报上菜名。
“嗯,动作快些。”刘娘子催促道。
“还有,你的那些果儿、豆儿名字也别改了,省得明儿再跟我整一堆鸡鸭鱼的,”刘娘子随意的说着,颇有兴致的站起身,四处观看,看到新奇地还到处摸摸。
小宝和绿芹在边上看的一愣一愣的。
“娘子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绿芹扯扯小宝的袖子,小声问。
“应该……是高兴吧,你看娘嘴都裂开了。”小宝愣愣看着刘娘子答。
二人同时轻呼一口气,不管怎么样,只要娘和娘子开心,他们就开心。
【送葬】
安国公李固,戎马一生,忠君体国,身后配享一个武人至高荣耀,谥忠武,陪葬皇陵。
北元太和十六年,腊月初五,离柔然进攻北元已有两年的光阴。此时的京都,为李老将军送葬的队伍正从皇城正门出发,着麻衣孝服的孝男孝女们捧着白幡,扶着硕大的灵柩浩浩汤汤的从南门出,送葬队伍占满了整条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