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飞洒的纸钱与寒风中的雪花卷在一起,挽歌郎凄切的挽歌与呼啸的北风和在一起,有前来送殡的王工大臣,有大道两旁自觉地换上素衣的京都百姓,他们中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呜咽垂泪,有人默默举袖擦泪。
正当人们都沉浸在巨大地悲伤中时,人们发现此刻的城门显眼处,站着一白衣人,他既没有哀切地哭泣,也没有撒一把纸钱,只静静地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远远地看着送葬的队伍的临近。
人群中有人停止了哭泣,好奇抬头望向此人。
他牵着白的马,穿着白的锦袍,黑色如缎的发束着精致的玉冠,莹莹如雪的面上有漆黑如墨的眸子,看起来就像天上临落人间的仙人。
“这人是谁???”有人好奇地问道。
“大概也是为老将军送葬的吧……”旁边有人答。
“他也太好看了吧……”有些小娘子忍不住低声惊呼。
“生的好看有什么用,不懂礼数,既不撒钱,连哭都不会么……”小娘子们的相公急急地道。
人群中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他,许多人窃窃私语,也好好事者对其指指点点。而这位白衣仙人,却一动不动,静静的看着越走越近的送葬队伍,神色哀伤。
“这人好眼熟呀,总觉得哪里见过……”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面熟。”
“晋王!!是晋王!”不知道谁喊了一句,瞬间点醒了所有在场人的记忆,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
“真的是晋王?那个混世小魔王?太子的胞弟晋王??!!!”
“嘘嘘,小点声……”
“天呐,我没看错吧,真的是晋王。”
“早就听说晋王会回来给李老将军送葬,没想到他真的来了,怎么长这么好看。”不少年轻的小娘子再一次低声惊呼。
送葬队伍很快到了白衣人跟前,队伍中缓缓走出了一个男子,虽身着麻衣孝服,亦掩不住他的英武高大。只见这人手捧灵牌,快步上前,朝着白衣人端端行了一礼。
“参见晋王!”
晋王放下马绳,走上前摁住那人的胳膊,轻轻摇头,“逝着为尊,将军不用行大礼,孤今日前来送老将军一程。”
行礼之人正是李固大将军之子,李继。
李继手捧着灵牌,被晋王拉着手,不便客气,也怅然叹道,“晋王亲自为家父送葬,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也很欣慰。”
晋王神色凄然,松开手,缓缓从怀中拿出一根白色孝带,轻轻系在发冠之上,然后右手轻扶在李固的灵牌之上。
这一举动可惊呆了众人,晋王这是要以子侄之礼为李固老将军送葬!!!
李继也被他惊的微微一怔,晋王天潢贵胄,李固就是天大的功劳也担不起这样的举动;晋王还是皇帝之子,父在,子戴孝,对生父是不敬,皇帝定要降罪于他。
李继也觉得不妥,想要制止,抬头对上晋王漆黑如墨般的眼睛,眼睛里有哀伤、有不舍、更多的是执着与坚定。
李继从小与晋王一起长大,最是了解晋王的品性,虽然常常以放荡不羁的形象示人,但其实是最重感情之人,李固将军与他虽没有父子之实,却有父子之情,晋王就算明知道会受到责罚,也还是会坚持为李固老将军送最后一程。李继想起过往种种,心中激荡,猛一点头,与晋王一起并肩捧着李固老将军的灵牌回到送葬队伍中,挽歌郎又开始唱凄婉的挽歌,李继与晋王二人肩并着肩,像亲兄弟那般向城外走了去。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这还是那个混世小魔王的晋王吗?怎么跟记忆中、想象中的如此不一样?
有此感受的不只他们,另还有一人。
他是晋王?!!!此刻的刘娘子像被雷击一般,站在人群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陈羽怎么就成了晋王?自己一心要找的晋王竟是陈羽??!!!
阿羽?元羽!那个瘦高的总是抿着嘴唇的倔强小孩跟嘻嘻哈哈总没正经的陈羽?似乎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人,面容却渐渐重叠。蠢笨如斯!为何自己从未往他身上去想?如今回想起来,有太多的疑点可追寻,难不成当刘娘子太久了,竟然连这样最基本的敏锐感都没有了?刘娘子呆呆地看着走在队伍前面的那个白色身影,不禁深深地怀疑起自己。
“是不是觉得很意外?”耳边忽然有声音响起。
刘娘子警觉地回头看去,却见一黑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一脸地玩味。
刘娘子眼神微缩,“是你!”
……
李固老将军的离世影响了许多人,其中两个人影响最深。
一个是李继,作为李固的长子,陵前守孝三年,戍边事物由石敢当将军暂时接管,武崇从旁协助。另一个是晋王,晋王灵前为李固戴孝,明里皇帝不好说什么,但是暗地里也是发了好一通脾气,连带太子也受了训斥,晋王对训斥这种从来不在乎,只是连带兄长心里有些内疚。
太子的东宫,裹着厚厚的白雪,宫人们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跌落了屋檐的雪。
陈羽,不,应该是晋王元羽,走到了太子宫门口时,常寿总管早就立在殿前等着他。
元羽加快了些脚步,上前问道,“寿总管,阿兄在里头?”
常寿一边替元羽拍打肩头的落雪,一边笑着点头,“太子早就在里面等着你了,快些进去吧。”
元羽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殿内。偌大的宫殿内,四处都摆放着炭火,将整个大殿内烘的暖洋洋的,但是元羽却觉得这个殿冷清的厉害,空旷的殿内空无一人,转过内厅黄色幔帐下,一个高瘦的皮肤苍白的有些过份的青年男子正伏案看着手里的奏章,不时的下笔勾勾圈圈。
大概有快两年没有见到阿兄,阿兄的身子似乎比之前更加单薄和虚弱,元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眼圈有些微红的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那人似乎有所感应,停下笔,抬头见是他,温和的一笑,“回来了?”回来了,简简单单三个字,充满了血浓于水的亲情,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心系温暖所在。
【人心】
元羽顿了顿,缓和好心情,扯开嘴角,咧了个大大的笑,大踏步上前,嘻嘻笑道,“阿兄,我回来啦。”说着捂了双手伸到太子眼前,神秘道,“猜猜,这次给你带什么了?”
太子元煜见到元羽如哄孩童般,摇摇头,笑骂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你拿东西哄我。不猜!”
“这可是我在北地收到一颗上好的暖珠,据说将这珠子戴在身上,浑身暖洋洋的,跟在日头底下晒着一般,那滋味特舒服,你试试。”元羽说着,打开双手,里面显出一个鸡蛋大小的通体赤红的珠子,珠子浑身如火似霞,流光浮动。
元煜见这珠子确有些不凡,伸手将暖珠拿起握进手里。暖珠入手,便真如元羽所说,似冬日的阳光洒在身上一般浑身洋溢一股暖意,不那么灼热,又恰到好处地舒适。
“真是件奇物,你有心了。”元煜笑着伸出手拍拍元羽的肩,不知道是太用力了,还是不小心吸进了冷风。元煜忽然一阵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实在是单薄瘦弱,整个人咳得像一只大虾般弓起了身。
元煜弓着身,元羽的视线正好落在了元煜的身体的上方,一眼便可看见元煜弓起的背脊上颗颗脊珠影约可见。这哪里还像一个成年人的身体?元羽眼眶一阵湿润,心像刀宛了一般,不禁别过脸去,却只强忍着,轻轻拍打着太子的背,又递了几案上的一杯温水给元煜,故作轻松道,“你看我,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冒失,肯定方才走路急了,将冷风带了进来。”
元煜喝了口温水,渐渐止住了咳,缓缓坐回椅子上,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道,“怪你做什么,我自己身子不好,我自己清楚的……咳咳咳……”。
歇了口气,元煜又道,“你也别总这般小心翼翼……咳咳……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什么男人的自尊心这些……咳咳咳……在我这里都是虚无,你我身在帝王家,见过了多少生死,经历了多少艰险,咳咳……早就知道什么该放在心上,什么不该。何况人都有死去的那么一天,谁也避不了,没什么可回避的。”
元羽站在一边,听了元煜的话,再也忍不住了,红着眼低着头不发一言,只不停的给元煜抚着背脊。
“我这身子,能熬到现在,已经是上天垂怜了,比起以往,咱们两个遭的那些罪,现在不是好多了么。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你。”元煜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元羽的手紧紧的握了握。
元羽知道元煜说的是先前替李固老将军戴孝的事情,安慰道,“不过是弟弟言行不当,父皇训斥了两句,没什么打紧。赶明我去父皇哪里认个错就是了。”
“你呀!”元煜总算止住了咳,缓了缓道,“为兄知道你最是念旧情,李老将军帮扶了我们兄弟二人这么些年,你不做些什么心里不安心,我又何尝不是。但是如今这形势……你可知道父皇为何训斥你。”
元羽看向他,难道不是他为李固老将军戴孝送葬不合礼仪?
元煜摇头,“你为李老将军带孝送葬,确实不合乎礼仪,但是以李固大将军在百姓中的声望,你身为皇家子孙,为他守孝送葬,也是体现了我们皇家对功臣的尊荣,即便是不合规矩,却为我们皇家赢得了人心。这一点,父皇为政多年,不可能看不到。”
“那父皇他……”元羽不解。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难为你,九岁就远离了朝堂,所以看不到朝堂里的这些弯弯绕绕。”元煜说道。
“这朝堂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实际上浪急潮涌。你我幼时,在长公主的压迫下艰难求生,幸亏有李固老将军联合一帮朝堂老臣扶助我二人,才得以有今天的局面。此次你和李继在北疆收复幽州等地,并将柔然击退至漠北深处,看起来好像是咱们打了个大大的胜仗。但是,如今你看,李老将军不明不白的薨逝,李继因守孝被暂退了军权。谢雍虽然被流放,但是长公主和杨简一伙人裹挟着什么也不懂的庆王在朝堂比先前的势力更胜。更重要的是,他们哄骗的父皇与你我二人离心。所以说,咱们现在比以前更加危险。”
“那长公主不是说谢雍流放后,悲痛过度,闭门不出的么?怎么会和杨简还有瓜葛?”元羽惊讶地说。
“你太小看长公主了,也太小看杨简了。长公主这辈子为着父皇吃了不少苦,她谁都不爱,只爱自己,区区一个谢雍怎么值得她悲痛过度?还有那杨简,之前不过军中武人,龟缩在谢雍身后,谢雍倒台,自己却一跃成了安平候,掌管京城防务,深的父皇信任。谁又知是不是他让谢雍做了替死鬼?”
“可是,谢雍是长公主的亲孙子,她如果知道是杨简设计谢雍,还会跟谢雍合作么?”元羽不解。
“这就是人心,有的人心里有亲人,有骨肉,有的人心里只有权利,只有自己!长公主如此,杨简更是如此。”元煜叹道。
“那父皇就看不到他们的狼子野心么?”元羽道。
“怎么会看不到,只可惜,咱们那位父皇……”元煜怅然,“这世上最怕的不是刀剑,却是疑心二字。若非疑心,你我二人如何会这些年如此艰难,李固老将军又怎么会……”
“李老将军?阿兄是说,他……”元羽震惊不已,元煜这句话让他几乎灵魂出窍,难不成李老将军的死跟父皇有关?这也太匪夷所思。原先,他也对李老将军的死有过疑心,但是这些疑心最多是对长公主他们,但是此刻,阿兄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父皇……难道他不知李家刚为国戍清了边关?难道他不知他守护了北元的万千百姓?难道不知道他不知李家对他的一片赤忠?他又怎能不知?!!!元羽不敢相信,可他深知阿兄心思敏锐又是谨慎之人,断不会无缘无故的说此番话,又想及自己与阿兄幼年若不是他的不管不顾,又怎会屡屡遭人暗算?想到这里,元羽心凉成一片。
“这世上最难猜测的就是帝王心,帝王的心里……”元煜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抬头看着窗外屋檐上挂着的一弯明月,没说完的话,元羽懂,帝王只有权利天下,没有妻子,没有儿子,更何况一个臣子???
“你如今既已打算重回朝堂,便再不会像外面那般逍遥。以后,为兄怕能看护你的时日不多,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轻易的去冒险。”元煜拍拍元羽的肩膀,深深地嘱托。
元羽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重量,心里一阵苍凉。这世上原本有太多的无奈,皇家之人与百姓皆是如此。但是他不甘心!皇帝心里不在乎兄长的生死不在乎他这个儿子,他来在乎!朝堂不在乎那些百姓,视他们如蝼蚁,他去在乎!
自然,还有她!
【后爹?】
“有心事?”元煜见元羽面色仲怔似有异样,不禁开口问道,以前很少见他如此。
“没……没什么”,元羽被元羽一问回过神来,连连否认,只是脸却倏地红了。
元煜有些奇怪,上下认真的打量了一阵元羽,忽地笑道,“是有心上人了吧,我们阿羽终是长大了!”
知弟莫若兄,元煜一语中的,元羽被猜中心事有些不大好意思,“我不早就长大了么?”
元煜笑而不答,只道,“傻小子,对小娘子脸皮可不能太薄,我等着早日吃你的喜酒。”
“哪又那么快。”元羽面上越发的红了,连连摆手,偷瞄兄长一眼却看到元煜一脸老父亲状地欣慰地看着自己,实在是被看地浑身不自在,忙道,“阿兄我还有别的事,改天再来看你。”说着,飞快地逃也似的跑出大殿。
元羽跑的飞快,身后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惊得屋檐的积雪簌簌落下。常寿站在门口正看着外面的大雪,忽的听到太子久违的笑声,转身见元羽匆匆从里面走了出来。
常寿热泪盈眶,上前拉住元羽激动的道,“太子与王爷不愧兄弟情深,王爷一回来,太子笑的都比往常大声了些。”
元羽本来脸上极为不自在,听常寿似乎话里有话,看了看四周并无他人,轻声询问道:“阿兄在宫里情形究竟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