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这次提着桂花糕前来探望唐婉时她正在后院弹琴,今日曲调欢快些许, 听着令人心情舒畅不少,唐婉笑靥如花低头轻拢慢捻抹复挑。
一曲终罢,陆游见她无恙心情也大好,“婉儿,我今日来别他意,只是想知晓你无事便好,之前见你桌上放着桂花糕,也不知晓你何时喜上这糕点的,我今日来给你带了些。”
唐婉起身看着面前笑盈盈之人,看着面熟却无任何印象,但也不曾失礼,微微屈膝谢过他的好意,“多谢公子惦念,婉儿身子无碍,冒昧问公子一句,可是阿娘娘舅家的远方表哥?”
陆游一早便去拜会了李氏媛,听她说起过唐婉在马车上坠落导致头部受伤,已经不识得许多人,可他总想着二人从小相识任忘了谁人也不会就此忘记那段无忧的年岁日子,眼下听到这话被当头一棒。
“婉儿,你,你当真不识得我了?”他眼中带着期盼的目光,“我是你的务观哥哥,从小相识说要一直陪在你身侧的务观哥哥,我们曾一起许诺过要携手弹琴作画,月下吟诗,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唐婉用手扶着额头,颔首道:“务观哥哥,想必阿娘同你说起过我脑子受了伤,我不记得以前的婉儿如何与你相识,只是我不能在我什么都不曾知晓的状况下再同你许诺些什么,请务观哥哥谅解。”
陆游心灰意冷,在那日她上门和陆家断绝关系后他母亲已经四处替他打听其他官家小姐,在她进京的这些日子已经和王家小姐见过一面,可他心中依旧割舍不下唐婉,今日来其实还有一个目的,若她能记得自己即便是忤逆他母亲也要再次上门提亲。
李氏媛命人端了些吃食和温了一壶黄藤酒放置桌前,她让陆游探望唐婉也想就此做个了断,若唐婉对他依旧心生欢喜,无论坊间流传着什么闲言碎语都不与理会,若她无意,此次也算是二人最后一次相见,从此两不相欠各自安乐。
“务观哥哥,”唐婉见他手中一直紧紧握着一只发钗不言语,像是被丢了魂一样,她有些担忧道:“瞧你这般脸色发青,莫不是今日天寒伤了风?既是如此,务观哥哥便早些回去罢。”
陆游连喝了几杯手中的闷酒,他在进门前信誓旦旦要将这发钗戴在她发髻上,可眼下却只能随着手中令人微醺伤神伤心的酒一起下肚。
“婉儿,”陆游失了神智上前紧握着她的手,“只要你应承一句,我便冒着大不孝的罪名迎你过门,哪怕你不记得。”
唐婉被他这冲动行为给吓得连连往后退着,手从他紧握的掌心里使劲儿抽离出来,“务观哥哥,倘若我们以往真相识你就应当知晓我的性子,你方才吓到我了,婉儿不愿意就此稀里糊涂成为他□□。”
“罢了,罢了,”风扬起陆游的发丝落在肩头,他苦笑几声唉声叹着:“或许菩萨所念极对,即便你失了记忆也不愿再与我婚配,到底是我自作多情了些,此生无缘,也不知下一世该当如何。”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钗头凤,眼眶红丝布满,只是今日一别,此生怕是无缘再见上一面,那些年少时的过往还依旧历历在目,那个说着将和他双宿双栖之人终究还是要放她远去,他强求不来,也无法忤逆家中父母之命,只道是命罢了,万般不由人。
“婉儿,虽我不知你为何会如此对我心生嫌隙,只是我陆游一生心仪之人只道只有一名唐婉的女子,”陆游摸着手中的发钗回身大笑几声,谁也不曾知晓在他转身之际眼角的泪滴露衣襟,在后院踏步而去。
眼下冬日将至,想起那年草长莺飞的春日,在柳树旁唐婉放着手中纸鸢,朝他回眸一笑,那时的桃花也正相映红,如今却满是秋风萧瑟,池塘干涸。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他高声吟着此诗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诗句隐隐约约随着风由近至远消散在亭台楼阁处。
唐婉听着他作下此诗不禁红了眼眶,没来由般的难过,耳畔突然回荡起一句话:一首看似深情至极的钗头凤,不过是他不愿放下聊以慰藉自己的心罢了,只是个陌路郎仅此而已。
这话她不知是谁同她所说,像是梦里,也像是孟婆端着孟婆汤劝解着她,太过稀奇之事无从查究,便也只好随它而去。
小桃在一旁默不作声,小姐失忆她可将之前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头,见过她家小姐为此夜夜难以入眠时总觉得这是一种解脱,她上前道:“小姐,陆公子或许他日就要娶王家小姐,这样也便好,小姐以往是希望他能够寻得良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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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陆游作《钗头凤》是在绍兴三十五年,他31岁,此处提前引用只是剧情架空所需,请忽对照历史
第33章 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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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空几许, 前方的人已经瞧不见身影了,连带所有的前尘往事一并随着陆游的离开而消逝。
以往自己说过什么,和谁人相遇相识唐婉脑中只剩下一张没被渲染过的宣纸,此刻只是觉得莫名难过, 寻不到源头, 可已然如此, 只得既来之则安之。
看到陆游这般神伤,她恍然间想到之前来探望她的赵士程, 不知为何见到他总觉得有种熟悉感,瞧着他落寞难过的样子自己心中也被硬塞了些什么东西进去。
“小桃,之前那位士程哥哥也好生奇怪,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神伤却又无可奈何,这又是为何?难不成我以往也欠过他什么?”唐婉看着桌上的桂花糕没来由的有些难过,不知为何见到此物总能联想到赵士程。
小桃刚要张嘴李氏媛便来到她跟前,“婉儿, 以往的事便随它而去吧,都是些伤心往事不足为提,眼下你伤势还未痊愈就不要多加思索了。”
原本李氏媛还想着不能和陆家成为姻亲, 赵士程确实也值得唐婉相托一生,两家世交又知根知底是道良缘, 可在经过种种事故后,仪王最近也被召进宫中,倘若再与宫墙之内的皇室有所牵连, 别说幸福怕是连小命都难保住,这桩亲事还是有待商榷。
她严词让小桃莫要同唐婉提起以往的事, 若她自己想起那便是命中注定的事,可如今她只想让她安生过日子。
唐婉在家中歇养了几日实在待不住便央求李氏媛放她出门转悠, 她保证绝不会生事,还装扮成男子模样,同她约定一个时辰一定会如约回来,不然下次就乖乖禁足待字闺中。
李氏媛瞧她将发髻高高束起一身男儿扮相,倒有点书生才子的样头在里面,大夫也说过要常走动,一直待在屋中对伤势也不见好,便叮嘱小桃一定要看好她,还让几个随从跟着,之前的事还是想想都后怕,每次出去准能出点状况,这次有随从跟着,还换了身装束应道会不同些罢。
唐婉身着男装行动轻便多了,尽管此刻气候将至冬日,可街边依旧叫卖声不断,她一路走走停停观望着街上新鲜事物,手中还拿着糖葫芦,回身看着一直紧紧跟在自己后面的随从,在大街上还是太过招摇,她拉着小桃站在河边柳树旁悄悄道:“好小桃,你想个法子让他们回去吧,我是上街游玩的,不是前去找人麻烦的,要是被哪家气性大的公子撞见还以为我是来寻事的。”
“小……”小桃刚喊出一个字立马捂嘴道:“少爷,这可都是夫人特意嘱咐的,你可难为小桃了。”
“我去前方船只上透透气,你随便找个理由让他们别跟来。”唐婉一路上被人盯得心中发虚,这几个随从块头又大,还真像是不良少爷带人去寻仇的。
她郑重其事拍着小桃的肩头,将手中的糖葫芦递到她手中,冲她微微一笑,“好小桃,委屈你了。”说完便提着衣襟往前方桥头走去。
“摊上这么一个小姐,还真是好福气呢。”小桃晃动着手中的糖葫芦无奈叹气嘀咕着,脑中想着法子阻拦身后赶着上前的随从。
在前方河岸口只有一艘船只,看其船身像是花船可又多了些文雅在其中,上下两层,在船只周身系着彩带和悬挂着花灯,忽远忽近的琵琶声随着风一起飘进唐婉的耳朵里,听闻琴声就知定是位清婉妙龄女子在弹唱。
此船应道人多,唐婉不想跻身进去凑一番热闹,刚要转身离去却被身后一群文人墨客拥挤推上了船,还不等她回身挤下去,船夫便撑着浆划离了河岸口。
今日阳光和煦,虽将近入冬,可也丝毫不消这群文人的雅兴,他们拿着酒杯在船头高声吟唱,还以飞花令的形式接着诗句。
那群文人雅士还拉着唐婉一起高声吟诗作画,可她未曾与这么多男子在一艘船上,此刻还拉拉扯扯不由远离,思索着随意寻了个借口往二楼船顶走去。
她刚站立甲板上就瞧见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蒙着纱巾坐于船舱前,一群衣着素衣轻纱的姑娘们身姿妙曼地随着琴声婀娜扭动着腰身。
这番舞姿都让唐婉看呆了,她愣愣站在远处,这群女子不似烟花柳巷般的市侩女子,可她们的那双眼睛也勾人心魄,尤其坐在台前那位抱着琵琶半袖半遮的女子,带着一股芬香气,不知不觉想让人靠近。
唐婉不由迈着步子想靠近聆听却不慎踢翻一旁的空木桶,看着直直朝着前方屏风后面的方向滚落过去的木桶她赶忙上前追赶拦截住,可手还是慢了一步,木桶直接打翻了屏风重重倒了下去。
轰然一声,屏风后站立两位男子惊现注视着跟前有些不知所措之人,唐婉瞧见他们身着华缎,仪表堂堂,想来是官家子弟,这回难不成闯出祸事来,她心里发虚带着歉意挤出一个笑来,“两位公子无事吧?在下方才走了神,非成心想要打翻屏风让你们受伤。”
赵承恩挠着鼻头紧盯她意味深长的咳嗽了一声,在中间调和道:“无事,下次可当心些,你……”
“这位兄台看似文文弱弱,力气倒不小,这圆木桶虽是空的,可也有好些重量,你居然一下便打倒两三个来。”段允灏戏言笑道。
这位颜笑之人一看便知他是习武之人,眉眼之间看不清此人是和善还是狠辣,他瘦削的脸上多了份寡淡,即便笑着也能让人感觉冷气袭来不敢轻易靠近。
他上前左右打量了一番面前所站之人,嘴角一抹不知其意的笑,“也算是缘分,能否知兄台的名号?”
唐婉双手交于身前刚想行礼,发现此刻自己是男儿装扮,便搓着手缓慢放了下来,转动眼珠应答道:“在下万唐。”
一旁的赵承恩不由咧嘴一笑,“原是万公子,今日莫非也是雅兴来此处和诗听曲的?”
段允灏注视着唐婉的一举一动,他走上前盯着她,“难道你不知晓二楼为何人就敢贸然上来,不怕被治罪吗?”
第34章 游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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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歌舞也随着圆木桶打翻屏风戛然而止, 风将甲板上的花灯吹得左右摇晃,唐婉知晓这两人定是有官爵在身,自是不能和他们久待,方才他口中所说的治罪一定来头不小, 更是想要尽快逃离此处。
“我, 我偶然路过, 听闻琴声悠扬便驻足于此,打扰两位公子雅兴, 还险些伤了二位,是在下鲁莽行事,特此给你们赔不是了。”
她双手躬身行礼着, “若二位公子无事,在下便不扰了你们的兴致了。”
段允灏笑着抬起她的手,“既然万兄也有心想要听曲,不如一道听完。”
“方才我偶然间想到家中还有事, 就不多在此处叨扰了,”唐婉快速缩回自己的手强装镇定道:“或许有缘,下次定能一起听曲。”
赵承恩拉着段允灏找补台阶, “万公子许是家中有急事才踢翻了圆木桶,不如下次我做东, 咱们一道好好听曲观舞如何?”
话至此处若段允灏再要强行留住,只怕也会被人猜度他这是想要寻她麻烦,刚来阴山之际被人传出无气度可就损了他的颜面了。
唐婉感激地冲赵承恩一笑, 刚转身船不知碰撞何处晃悠了一下,她脚下未站稳, 一个踉跄作势将行倒下,手却被段允灏拉住。
还没等她开口答谢就瞧见赵士程从船廊前过来, 站立在一旁的舞姬也因船晃动了一下侧身倒在了他身旁。
赵士程刚抬头便看到唐婉站在对面,手还被段允灏拉住,立马大步上前朝着他们走去,没站住脚跟的舞姬摔倒在地,她赶紧跪在地上低声求饶,“小公爷饶命……”
“哈哈哈,士程你怎这般不知怜香惜玉,还是说这里的姑娘入不了的眼。”段允灏见此情景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手还是未曾松开。
赵士程笑着过去将他拉着走到一旁,“建安王说笑了,此舞姬可是你亲自挑选,样貌身姿可都相媲美宫中舞姬,只是士程眼拙,赏不了你的好意呀。”
段允灏笑着拍着他的肩头,挥手让坐在台前抱着琵琶的女子上前,“士程,她可是本王挑选了几地才寻到的,今晚让她独自为你一人弹奏,想必月色也会撩人啊。”
“建安王,士程恐要……”
“万公子,原你也有此意,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晚我宴请诸位一起来府上小酌几杯,想必士程也不介意让我们一道听曲吧?”赵承恩在他们两人身后高声笑了起来,自顾自地说着。
唐婉一脸疑惑看着他,自己何时应承了他的邀约,更何况夜里她怎可能出来,说起此处突然想到和她阿娘约好的时辰,若再不走只怕日后恐难踏出家门了,可她腿还未迈开,段允灏便转身视线落到唐婉身上,“看来还真是不凑巧,今晚本王应承了几位大人的夜宴,恐是不能赴裕亲王的约了。”
他看着疑惑诧异的唐婉,“既然万公子家中有事要先行告退,正巧本王此刻也要回府,不如一道?”
说话间船猛地和对面一艘货船对碰,甲板上的人被震的都瘫倒在地,赵士程下意识一个翻身跃到唐婉身侧用自己给她当肉垫,而之前被甩到一侧的木桶此刻从角落直接垫倒过来,赵士程翻身用自己的后背抵挡生生砸过来的沉重的木桶。
唐婉惊恐依偎在他怀中瞪大双眼看着面前替自己挡住危险的男子,轻声唤道:“士程……”
赵士程额头渗出细汗,勉强笑着微微摇着头,“我无事……”
在两艘船碰撞期间有不少人未站稳被撞到河里,水花四溅底下一片呼喊声,本是琴声悠扬此刻成了此起彼伏拍打着水面的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