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婉此刻正在后院小榭中抚琴,琴声悠扬,但多了几分哀思。小桃想上前通禀,但被陆游拦截下来,他满脸洋溢着笑容站在一旁一直等到曲罢才上前。
“曲调惆怅哀怨,道尽心中委屈和相思,这曲是我们当时分别时你所弹,眼下不会再有这等忧思了,”陆游怀中抱着披风缓慢走来,瞧见她脸色比前些日子稍有起色,不由开心道:“婉儿,今日可无恙?”
小桃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婢女,虽说她家小姐比起先前对陆家公子疏远了些,可毕竟心中还是挂念着的,自己悄声退却让两人单独面对解决心中心结之事。
陆游前些日子来见她,一直都说身体抱恙,此刻正逢秋日,生怕她再染上风寒,早就带着披风而来。
“婉儿,”他温柔地替她披上披风,含笑道:“下月初八是个良辰吉日,两家都已商议妥当,聘书聘礼三日后会送来,今日,我是亲手给你送一件物饰的。”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支发钗来,那钗精美无比,是只凤钗,这是陆家的传家凤钗,留于儿媳妇之物。
“这支凤头钗一早便想给你戴上,只是那时年幼,又恐遭人说笑,今日总算也盼来了能足以和它相配的女子。”陆游说着就要为她戴上。
唐婉脑中突然想到多年以后的钗头凤: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她惶恐不安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逃离他跟前,陆游手中的钗还未插在她发髻上便掉落在地。
“务观哥哥,我,对不起,此生我不愿嫁你,我……”看到凤头钗掉落在地,发出银铃般的脆响,她心中愁绪万千但还是说了出来:“这一世,我不愿嫁你,不愿成为陆家媳。”
陆游没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更没料到她说不愿嫁于自己,以为是在梦里,狠狠掐了自己胳膊,只感痛觉袭来,他发笑道:“婉儿,你是在同我说笑?还是想先吓吓我?”
唐婉额间的发梢被秋风吹拂着,轻巧的耳饰晃动在脖子两侧,她这次语气极为坚定,“务观哥哥,婉儿不嫁你,这是我的心底话,没有掺杂半点玩笑之意。”
见她这般坚定,陆游恍惚着呆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是困惑,他眉头紧锁着,声音略微颤动,“为何?难道你心里不曾有过我?先前告知我你要出家,今日你便又说不嫁我,莫要把我当做猴子戏耍。婉儿,我起初以为你只是被梦魇着,过几日半月能安稳,可如今倒像是我在做一场梦魇。”
唐婉瞧见他这副模样,想起前世与他分离时的痛楚情形,那日陆母在别院发现自己,硬生生逼着他当日写下决绝的和离书,两人痛感涕零,终究还是相隔一门之外。
他此刻的样子像极了那日的场景,自己瞧着这般便勾起往日愁绪,泪珠不受制止的往下滴落。
“务观哥哥,就当婉儿上一世已经嫁过你,这一世我不愿不想再经历分别,更不想日后相见无语凝噎。”
陆游望向地面掉落在地的发钗,那声脆响不仅是发钗的声音,还有他那颗真情交托的心,顿时觉得五雷轰顶的错感,浑身发软快要丧失知觉。
他扶着石桌缓慢坐下去,用手撑着额头,多愿这真是一场梦魇,等到醒来后便抬着花轿来迎娶幼时认定之人。
唐婉本想再委婉同他说起这件事,可若不坚决一些,只怕会走老路,到时伤的又会是三人。
长痛不如短痛,索性也将话摊开,“务观哥哥,我承认自己对你确实有情义,所以才会如此痛苦,但有些事是有定数的,我们这世怕是无缘成为夫妻了。”
陆游仰头苦笑道:“你用一词定数来决断我们从小相识的缘分,婉儿,你不觉得似乎太无情了吗?”
他晃悠着走到掉落发钗之地,蹲在地上久久不愿起身,唐婉瞧见地面像是被雨水浸湿的痕迹,她心中也十分备受煎熬,看到他难过自己也难抑制悲痛之情,可终是理智拉扯住她没有往前安抚。
“务观哥哥,相信伯母一定会挑选一个更好更心仪的儿媳妇,你也能寻到真正的贤妻。”她说着想要捂脸跑开,可还没有迈开步子,陆游便冲过来从背后搂抱住她。
“婉儿,我求求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我实在想不到究竟是何处惹了你不开心,小时候你不是说要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吗?不是拉着我的手说要让我一直保护你的吗?为何半月之前我们还谈笑风生,吟诗作画,如今却要让我们分道扬镳,为何?”
唐婉的泪滴落在他手背上,若没有重来一世,她绝不会跟他在此处分开,更不愿见他如此难过伤心,可有些事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
她沉默一刻钟后,泪珠不间断,轻柔掰开他抱着自己的手,“务观哥哥,此时分离于几人都好,我们,放下吧,你会寻得懂你的知心人……”
“几人?这话是何意思?莫非你心中早有他人?”
小桃匆匆赶来,在一旁躬身说道:“小姐,仪王的七小公爷说有事要见你,此刻在大堂等候。”
“婉儿,我同你一起前去。”
第4章 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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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都不知道赵士程有何事会来找唐婉,两家虽是世交,可他们也才见过一面,上次也只是匆匆打过照面,哪里会有其余事情特此上门。
赵士程此刻正在大堂喝着茶,唐闳和他闲聊着,当看到从侧堂出来的二人后,唐闳朝着唐婉叹了口气,“婉儿,你怎这般粗心将传家玉佩掉落在佛堂,多亏小公爷送来。”
那蝴蝶家传玉佩从唐婉出世之日起便一直跟随身边,换言之就像是她的护身符一样,许是那日在佛堂晕厥时不慎掉落的。
唐婉双手置于身前微微屈膝谢过,“有劳小公爷特意送来。”
赵士程发觉唐婉眼睛有些许红丝,放置在桌前的手慢慢握成拳头,可他还是微笑着让她起身,侧头对唐闳说道:“伯父,母妃近日喜欢上了刺绣,听闻婉儿姑娘对这方面颇有些造诣,便想请她过去探讨一番。”
这要求唐闳自是没犹豫半刻就答应下来,两家本就有交情,更何况此刻能有其他事转移唐婉心中烦闷之意当是求之不得。
今日见她颇为疲惫也不敢多加叨扰,两家约定明日一早便来接唐婉去一趟赵府。
“赵兄,前几日我们吟诗对画甚是和契,不如就明日再次相邀来寒舍赐教作诗如何?”陆游上前如是说着。
赵士程看了一眼唐婉,爽朗笑着答应下来,“好啊,明日我将婉儿姑娘送至府上便来赴约,如何?”
话都说得这般明朗了,要是再提出其他要求,这意图未免也太让人揣测猜疑了,陆游也笑着点头示意。
送走赵士程后,陆游拉着她到偏殿,“婉儿,就当我这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赵士程对你似有所图,明日去府上当心些。”
“你又怎知他对我有图?我们不过才见两面,更何况他明日要赴你的约,如何当心他的所图。”
其实也不怪陆游此番多疑,赵士程看向唐婉的眼神藏不住,加之她方才又说过不嫁自己的言语,未免心中不多分戒备。
“婉儿,我们就当今日之事未曾发生……”
“务观哥哥,”唐婉打断他还未说完的话,“刚才我所言是认真的,我会尽快找阿爹相谈。”
既然已经作出决定,那便如佛指示一般,当断舍离时切莫留心,早晚都要走这一步的。
“此事若我不答应,你当如何?”陆游听急了,拉着她的手不想松开,这才短短半月竟从美梦换成噩梦,他不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而唐婉也一直未说缘由。
唐婉举着被他拉扯的手腕,满带委屈倔强眼神呆望着他,“难道你要逼婚吗?逼我嫁给你?”
“我……”陆游苦涩笑了几声,若是可以,此法未必不能践行,可他不能对自己心中之人使用如此强硬手段,她一定会怨恨自己。
“罢了,原是我自作多情,是我一厢情愿……”他说着松开了手,失魂落魄的踏出了大门口,出门时还差点踉跄摔倒,多亏门口小厮搀扶住。
唐婉尽管说得如此决然,可看到他那般样子心中还是像有把刀子在剜心,可一旦踏出这一步便再不能回头。
前世经历了两次生死劫,一次在陆游递交和离书的当日,一次便是在沈园见到的那首钗头凤,这一世劫后余生,各愿安好罢。
她将此念头告知了双亲,二人实在被她这些时日的做法弄得一头雾水,唐闳叹气问道:“婉儿,你心里到底在思忖着什么?先是要出家,此刻又要悔婚,到底是何缘由你也不肯说,即便要退婚,我们也总是要给陆家一个说法交代呀。”
唐婉手中的手绢都快要被她捏碎了,嘴唇也快被她咬得出血,跪立在他们面前,“就当我心中没了和务观哥哥的这份情义,求阿爹成全,想来您也不愿婉儿日后会在痛苦中度过漫漫岁月。”
自上次她有出家的念头后,唐闳便知道这桩婚事只怕是不能得其所愿,想起他们两人年幼时那般心意相通两小无猜的样子仿佛还在昨日,今日便就此说出没了情义,可女儿家的心思哪里是说猜就能猜得透的。
唐家只有一个女儿,唐闳只是不愿逼迫她,李氏媛看到自己女儿这般委屈,这些日子也寝食难安,此事就此作罢吧,要是生逼只怕会出人命。
夜里唐婉望着窗外的半轮秋月发愣,小桃上前为她披衣,“小姐,请恕小桃多嘴,你当真不想嫁给陆公子了吗?以往你在睡梦中都笑着叫他名字,那嫁衣也是你没日没夜缝制出来的,说是能早一日绣完便早一日嫁给陆公子。”
唐婉沉默良久,握着肩头的衣裳回道:“小桃,你相信还有一个世间吗?或许那里也有一个我,她已经替我嫁给了务观哥哥一次,这次我想任性一回。”
小桃听不懂她这话,世间情字一字太伤人,她自小便跟着唐婉,见惯了相思之苦,只是主子的决定她一个侍女又岂能多说些什么,只是心中难免会感慨。
这晚唐婉辗转反侧没睡好,她脑子想得东西太多,日后她要如何和陆游相见,或是陌路人抑或是不再相见。
翌日用完早膳后,赵士程便如约而至,唐婉匆匆披了件披风便就跟着他一起上了马车前去赵府。两人在马车上都只是简单寒暄几句便陷入一片沉默当中。
赵士程看着唐婉眼睛一圈有点乌黑,便给她递了个软垫子,“婉儿姑娘,你可以先靠着垫子小憩一刻。”
唐婉手刚接触到垫子,嗖一声,一把弓箭就直接穿过车窗射了进来,赵士程立马将她拉至身边,可弓箭越来越多,马车也愈来愈快,倘若一直待在马车里就只有死路一条。
前面的马夫已经被弓箭射下,马受到刺激一个劲儿的往前冲,整个马车都摇摇晃晃压着地面的石子。赵士程瞥向窗外,这里不是城区,他们什么时辰来的这郊区都不知晓,看来这个车夫定是有其他身份。
“婉儿,我们现在必须要跳车,否则不被周遭弓箭射伤也会被马甩出去的。”赵士程说完当机立断拉着唐婉走到马车前沿,用自己的身体当做肉垫护住她,两人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可没料到这是个斜坡,两人跳下便一直往下翻滚着,所幸这里是柔软的草地,只有轻微的擦伤,没有伤及骨头和身体要害处。
唐婉看向身下护着她的赵士程,刚才他为了不伤及自己便用手护住她的脑袋,可不曾想他自己的脑袋撞到了一侧的大石头上导致晕厥过去。
“小公爷,”她轻轻晃动着身下之人,发觉没有一点反应有点慌了,“赵公子……”
眼下不能慌了分寸,她起身检查身旁之人有无其他地方受伤,此刻也顾不上礼节,撩起他的衣袖看到他手背被石子膈得鲜血淋漓,豆大般的眼泪便掉落在他手背上,扯下自己的衣裳一角为他包扎伤口。
“我无事,对不起,又让你掉泪了。”赵士程许是被疼醒过来,可他眉目舒展一点佯装自己没有半点事情,反而还安慰为他包扎伤口之人。
本只是担心他的伤,眼下又听他这般反过来安慰自己,唐婉难以抑制心中苦闷酸楚,呜咽起来,“你怎么老是要对我说对不起,分明就是我伤了你,分明你一直在护我,可我却视而不见,明明欠你那么多,明明都是我的错,为何你要先道歉……”
赵士程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让她如此情绪失控,看着她哭得如此伤心,自己的心也被猛然揪起,他有些动容地握着包扎他的衣裳带子,笑道:“婉儿怎么会有错,你没有欠我分毫,此伤也不是你弄的,我道歉是因让你担忧掉泪了,我保证下次一定不会。”
他很想举起手擦拭她脸上的泪痕,可此刻他没有一种合理的身份靠近她,更不想被她认作是登徒浪子,只得用此法来安抚她的情绪。
唐婉用手背摸着自己的脸,混合着些泥土,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大花猫,看身旁之人憋笑的样子,先前烦闷之事顿时烟消云散,嘟囔道:“我脸上难不成有字让你这般瞧着我。”
“字倒没有,不过有只小花猫。”赵士程支棱起手,用自己袖子缓缓擦着她脸上的泥尘。
唐婉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赵士程的手悬在半空,突然发觉自己失礼了,忙解释道:“我,我……并非你所想那般,我只是……”
“赵公子,”唐婉极其认真地打断不知要如何解释跟前之人的话语,“等我把自己的心空出来后,我会做一个决定,你可愿等这个决定?”
“自然,不管你最后的决定如何,我都会一直等下去,若是期许落空,我向佛祖说过我会争取,这一次我不会再坐以待毙。”赵士程也以同样认真的口吻回答着。
两人都没有道出这个决定会是什么,赵士程也没有说明他会争取什么,这层窗户纸或许二人都明白意在何事,若是道破只怕会让他们互为难堪,索性也就不提。
“赵公子,我们不是要去赵府吗?为何会来到城郊?那群人究竟又是何人?”
赵士程缓慢起身扶起唐婉,他心中细细思量着,虽说他父亲是仪王,可也算是个闲散王爷,到底何人会来追杀自己,那车夫一直留在赵府,难不成他是在等一个时机。
他不愿唐婉担忧便只说可能是些山匪,可经过此事不得不担忧唐婉在自己身边会出现的危机问题,这还真是个两难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