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记忆又勘深挖,挖到深处都是痛。
他只要闭上眼,耳边响起的,便是那一声声震天的号角,那一声声振臂高呼的士兵,还有那不绝于耳的“将军将军……”
二人在这片簇拥声中,骑在那身经百战的战马上相视一笑,眉眼一挑尽是桀骜。
自古英雄出少年,年少轻狂,英姿勃发,披战甲上战马,手提弓箭斧钩叉,一骥轻骑去,满腔热血洒,搏杀搏杀,为一国一家。
将军二字,不仅将二人捧上了天堂,也将二人送进了地狱。
一次次的南征北伐,战无不胜的将军就是战无不胜的将军。
狂风呼啸的战场上,二人并肩疾行,凌厉的刀锋,极尽挥洒,仅凭着相濡以沫的默契,便可大杀四方,血与汗混做一身,却仍然嘶吼着向前搏杀。
可,英雄的路都是鲜血染成的。
他们从地狱归来,这一战,受尽了百般折辱。
他们猩红着双眼,提剑前行着,身后是遍地的尸骨,脚下是连天的血路,忽而,一声高亢的怒吼响彻天地,他们便快速的飞奔起来……
地狱归来的将军,像是亡了魂魄一样,眼中除了猩红的血色,什么都看不见了。
耳边也只剩下了振臂高呼后的那一声声“将军将军……”的回响。
那一场战役,活下来的,也唯剩两位将军而已。
将军瞪着充血的红眸,又一次奔向战场……
怨咒锁,怒剑梁,人骨已逝,铁骨抗。
血泊中的两人,在嘶吼着奋不顾身的向前冲杀,敌军数万,吼声震天,眨眼间,便看不见二人的身影了。
交戈声慌乱而又急促,顷刻间,便又浮尸一片,他们拼尽所有,挥刀向敌人斩去……
怒杀怒杀,眼前已无他,你是东边的刽子手,我在西边拔爪牙——
击杀击杀,修罗的战场屠戮,血色的汪洋,卷着怒吼的风沙,嗜血的红瞳,撕裂了战甲,杀杀杀,为我军魂绞杀,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以命相抵,让你们也尝一尝,什么叫做身死亡魂归家。
国有双将,举世而再无双,并驾齐驱战无不胜,手握胜券踏血而归——互为将军。
二人立于萧萧风中,虽是一身凌乱的战甲碎乱的发,还有脏了的脸颊,但却站的英姿挺拔,脚下便是浴血的战场,当四滴英雄泪落下,他们才忽而仰天长啸:“将士们……回家……”
回家的声音,还在空谷中回荡。
可,回去的除了那思念家乡的英灵,还能有什么呢?
十万轻骑绝尘去,身死异乡,唯魂可归。
将军手握招魂幡,为战死的军魂引路:
“我军儿郎,铮铮铁骨,不受敌蛊,自缢杀场。”
“将军苟活,不辱使命,不负汝托,斩敌之首,挫骨当场,可敌人的那一身血肉肮脏,不配祭我军儿郎。”
“此地将儿郎所伤,亦不配做我军儿郎的埋骨场,遂将儿郎焚之,带尔等骨灰归乡。”
“今有鬼王相助,魂幡高扬,众将英魂,看见了吗?”
“今日,得胜而归,魂幡领航,你们的将军,带尔等归乡。”
然而——这一仗并没有落幕,而是又勾到了记忆深处,这一把勾子,勾出了耻辱,也带出了血肉。
梦虚女国,一个消失的古国。
女子为尊,男子为宠,以蛇为夫,一头长发及地不挽不束,身着兽皮,信咒咀,兴人祭,善占卜,荒/淫/无度。
在那场蛮夷的战役中,本是即将凯旋得胜归朝的,可变故突现。
就在对方快要兵败之时,这样一个古国的人们,仿佛是纷纷的从时空中走来,足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手腕上皆是盘着一条如腕臂粗细的长蛇,蛇头绕过手臂枕于肩膀,蛇尾垂在女子的脚踝旁边。
就这样数以万计的灰蒙蒙一片,诡异的凌于空中,从山巅之上走来。
蛮夷之将,冲着钟弋岳崇轻蔑的一笑,随后向自己的军队挥挥手,“撤兵,鄙人不才,给二位将军送了点薄礼,晚是晚了点,还好是赶上了,二位将军及众将领们就慢慢享用吧。”
钟弋和岳崇愣神间,便见这些女子皆携蛇扑了过来,一股香气,自女子周身而出,香气四溢久凝不散,波及了周山数百里。
这种蚀人之骨的媚香,钟弋和岳崇岂会不知,瞬间大惊失色,命令众将掩耳口鼻,赶紧撤退。
可群蛇吐信,跃起杀之,军队瞬间大乱。
进退维谷间,骑虎难下路,蚀骨之香越来越重,群蛇进攻也越来越猛,于群蛇厮杀中,自顾不暇者接连而起。
可深入骨髓的媚香,终是让那身经百战的战士不堪折辱。
蛇女则瞧准时机趁虚而入,欲与其染,与此同时,更有一声声怒吼的声音,此起彼伏的,与空谷中回荡了七天七夜:
“将军,保重!”
“将军,来世还做你们的战魂!”
“将军,士有颜,不堪折辱!”
“将军,此战,我等输的心有不甘!”
“将军快走,我等为你们铺路!”
“将军,他日归来,定要为我们一雪前耻!”
“将军,我们身死魂在,依然能伴你们战场杀敌,剿平那流寇匪荡!”
“将军,凯旋之日,记得接我等还乡!”
“将军,有战必竭,逢战必胜!”
“将军将军……”
“有战必竭,逢战必胜……有战必竭,逢战必胜……有战必竭,逢战必胜……”
激昂的声音,犹在耳畔回荡,钟弋早已泪流满面。
他眼尾泛红,有些喘不过气来的颤抖着说:“十万军魂,不堪折辱,自戕于梦虚女国。”
他又顿了顿,咬着牙说:“将军,有战必竭,逢战必胜。我和岳崇脚下的路,是踩着我们十万军魂走出来的路。”
他看着榻上躺着的人说:“足上的红,足下的血,我们已经彻底的麻木了,提着刀踩着血泊就冲了出去,杀了敌军所有的人。”
钟弋哭着哭着又笑了,笑的凄惨,笑的悲切,笑的愤怒,笑得阴狠,“她,自称是鬼王的婢女,说是英烈壮举,泣动了鬼神,遂将招魂幡赠于我们,可纳十万英魂之灵,可送他们回乡。”
钟弋说到这里,手上的青筋已经暴起了,忍着怒气看了院落中的石头一眼,愤恨道:“可她的招魂幡,却散了我十万将士的魂。”
白无泱的眼尾,也有着同样的猩红,眸中散发着同样的不甘,“谁?”他问。
钟弋摇摇头,“不知她是什么人,她的身边还有一个身穿黑衣带着面具的男子,是他们一起抢走了招魂幡,我和岳崇,跟着从魂幡里不断散尽的亡魂,一路追她到这里,便寻不到踪迹了,而岳崇他……”
钟弋哑着声音说:“他的魂魄,此刻就镇守在那个石头上,上面没有几个英魂了,我们遇到了一个道长,他说以我二人之魂镇之,方可保住剩下的亡魂。”
钟弋又看向岳崇,忍着心痛道:“他……一个人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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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梦虚女国的原形是参考《梁书·东夷传》《梁四公记》《隋书》中的女国记载。
第23章 一直都不太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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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叙旧后,已是深夜,白无泱一个人回到了客栈。
狐魄儿无聊的在屋内点着火,又一张一张的撕着书,简直就是玩儿的不亦乐乎。
她聚精会神的看着火苗子一点一点的变弱,再突然丢进去一张纸,又看着它瞬息之间爆燃,终于,在她乐此不疲的撕完最后一本书的时候,房门被推开了。
门一开,带进一股凉风,呛了狐魄儿满脸的烟灰,立刻就咳了起来。
白无泱冷下来的脸色不甚多好,当再扫了一眼这空荡荡的桌子和那一盆的纸灰时——就更加阴郁了。
狐魄儿咳后,做贼心虚似的看了看他,突然眉头一皱,走到他的身边就嗅了嗅,“师父你去哪儿了?阴气好重呀。”
白无泱有些惊讶的看了她一会儿,“你还能闻的出来,我身上的阴气重不重?”
我好歹也是一个人人可畏的魔王呢。她不太敢这么说,只道:“师父,我好歹也是个修炼千年的妖精,也不至于太废物。”
白无泱绕过她坐下,倒了一杯凉茶刚要喝,就被狐魄儿抢了去,“冷了,我给师父换杯热的。”
“不用。”
“不用不行。”狐魄儿开门的瞬间,稍微回头看了一眼……啧啧啧,您的火气也很大呀。
她不止闻出了阴气重,那一身的酒气更重呢。
白无泱对于狐魄儿来讲,至少在她眼里他是足够自律的,作风正派的,心无旁骛的,也最是看她不顺眼的。
酒这种东西,虽不在戒律内,但他是足够克制的,这种能够乱人心神的东西,自然也是没见他碰过的。
狐魄儿回来时,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他的跟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遇到什么了?如果睡不着的话,那便与我讲讲,好歹我也是一只妖精,所见所闻的事情,自然也是比师父多一些的是不是?”
白无泱的眸光有些寒凉,眼睛微微眯了眯,话中带刺的说:“你们这些妖精?除了祸害人之外,还会做什么?”
狐魄儿微微一怔。
找茬?找茬,赤/裸/裸的在找茬。
她立刻起身,谦逊有礼的拍马屁,“师父说的极是,什么好妖坏妖的,只要与人有了感情,那都算的上是祸害一方了,不守本分不说,且还胆大包天的痴心妄想,不知是哪一只妖精惹怒了师父,需要帮忙吗?”
白无泱看着她,不轻不重的又凌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狐魄儿脊背发冷,后退一步,抿了下嘴角后,弱弱的开口:“我——吗?”
白无泱:“……”
“我?不是那种狐狸精的。”狐魄儿急忙解释,可是心虚已经×1234567……
白无泱突然问了一句自己纠结很久的话,“你到底来我身边是干什么的?”
狐魄儿也毫不避讳的答,“护你此生周全。”
她又有些尴尬的转了转指环说:“听起来是不是很矫情,我也觉得,所以,一直都不太敢说。”
……你也没少说。
狐魄儿总是有办法,能让他费了好大力气才静下来的那颗心,瞬间又乱了套。
白无泱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眸光有些森冷,压制着浑身的火气说:“坐下吧。”他又抬眸看了看那盆灰烬,“……好玩儿吗?”
“嗯?”狐魄儿有些发慌。
白无泱敷衍的笑了一下,“我刚才见了两位故友,他们,不太好。”
他睫羽轻轻颤了颤,便避重就轻的与她讲了讲,钟弋他们发生的事儿,特别是说到梦虚女国时,介绍的更是简单。
可他没想到的是,狐魄儿啧啧的点了点头,非常贴心的补充道:“梦虚女国嘛,知道。不如我来讲与师父听,师父讲的不够详细,师父可知她们是以蛇为夫的吗?她们是——”
白无泱的脸色瞬间就绿了,火冒三丈的看着她怒道:“你要讲与我听?你知道的更详细?你要讲什么与我听?”
狐魄儿一见他这副横眉冷对的样子,瞬间吓的噎了一下,如惊弓之鸟那般,就不敢多言了。
白无泱瞪了她一眼,又自己走了。
翌日,狐魄儿随着白无泱来到了钟弋他们的住处。
她盯着那块引人注目的石头,笑容满面的看了好一会儿,才乐呵呵的说了一句:“将军石,将军还不出来更待何时?”
她的目光,一直都在盯着那石头中虚幻的影子,又莞尔一笑,右手猛的一击,石头碎裂,拂袖间,一缕清魂便向屋内飞去。
白无泱和钟弋均是一怔,钟弋大惊,“你这是在做什么?”随后向着屋内跑去。
白无泱拧眉瞪了狐魄儿一眼,也跑到了房中,他抓起岳崇的手切了下脉。
狐魄儿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自顾自的坐在桌前倒了杯水,风轻云淡道:“师父可是诊出了将军的魂魄已归位?”
白无泱眉头稍稍舒缓,冲着钟弋点了下头。
她弯眸笑了笑,“这根本不是什么以魂守魂的办法,而是要将他的魂魄,一起吞噬的魔符。”
她又将贴在石头上的符纸拍在桌子上,聚精会神的描绘了一下纹路,“不是镇魂符,而是噬魂符,将军恐是上当了。”
白无泱目光微冷的看向她,“你怎么知道?”
当狐魄儿也对上了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时,她忽而笑了,故作淡定的道:“师父不知也正常,此符咒,与镇魂符极其相似,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因不常见,识得此符的人不多,此符为六天魔王所制,乃魔族所有,知之者少,善用者更少,师父你可能忘了,我不止是妖也是魔呢。”她说的坦然。
钟弋更加惊愣了,之前听白无泱介绍她的时候,他就已经很吃惊了,这个貌若天仙的姑娘不是人,而是九尾狐妖,这多大会儿的功夫,怎么又成魔了?这白衣翩仙的,哪里有一点像妖魔啊?
狐魄儿无甚在意的看了眼钟弋说,“将军也莫要惊讶,曾有个混蛋与我讲过,妖魔本一家,又何必分的那么清呢,一样的。”
白无泱:“……”真是心宽啊狐魄儿。
钟弋吃惊不减的看着白无泱,“你这一生,还真是奇遇不断。”
白无泱的脸色冷了冷,看了岳崇又看了他一眼,说不清道不明的嫌弃,只能憋在心里,遂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是啊,从小到大,什么样的我没见过,和这关系正常不正常的人比起来,妖魔也算不了什么,毕竟,这一类都是该除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