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心说完,见李大勺愣在原地,以为人家不乐意,只好笑着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也就随口一提,想着人多热闹些。若是不方便,李叔你今天早些忙完便早些回吧。难得过个团圆节。”
“方便方便!”李大勺急急忙忙的,直接给跪下了,感激涕零对着沐心磕了个响头,“大人大恩大德,小的无以为报,今晚一定给您做上一桌子好吃的,还有还有,今晚小的特意研究了您最爱的绿豆馅儿的月饼,大人可一定要尝尝。”
沐心侧身躲过了李大勺的磕头礼,跑过去把人扶起来,一脸不赞同:“李叔,您可别再给我跪了,又不是升堂问案,自家人没那么多规矩。”
李大勺便站起来边抹着泪,嘴里还不忘说一句:“谢大人!”
“李叔?”沐心直觉李大勺今天的情绪过于激动,便多问了一句,“家里头,可是有什么事?”
“大人啊!求您救救小老儿一家吧……”好不容易抹干净的眼泪再次哗啦啦落下来,李大勺「扑通」一声再次跪了下去。
沐心捏了捏眉心,这回没再去扶人,反而严厉道:“起来说话,再跪下去,大人我可就真的不管了。”
李大勺吓了一跳,这孤独大人一向都是温和待人,何时这般严厉过?
他手脚并用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偷偷瞄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大人,待见到大人只是捏着眉心,脸上并无怒气之后,才松了口气。
第三十六章 流民之乱(二)
秋日凉爽宜人,沐尘居后院一小片果园迎来了大丰收,小厮丫鬟们都高高兴兴抬着箩筐去摘果子,一个个忙得眉开眼笑。
前院除了两颗松树翠绿依旧,其他树的叶子已经开始转黄,偶有几片树叶在风中凋落,打着旋儿缓缓落下,有些铺在地上,有些落在园中那个养着几位红色锦鲤的小鱼池中,落叶金黄中嵌着浅淡的绿,在水面荡着浅浅的水波,引得几条红鲤鱼浮上水面争相追逐。
前院大厅中,李大勺躬身站着,对外头的悄然而至的秋意毫无所觉,他正低着头暗暗思忖——眼前这位独孤大人,好像跟其他大人不大一样?
若是换作其他大人,哪个不喜欢被人恭恭敬敬地跪来跪去?
偏这位独孤大人,最不喜欢便是有人给他下跪,以前他还以为是装的,今日看下来,倒像是真不喜欢。
沐心没理会李大勺心里头那些个七弯八绕,抬眼远眺,园中的美景一览无余,可惜她却没时间欣赏。
她眉眼间流露过几分惋惜,又很快收敛,顺带着将流连美景的目光也一并收回。
没了玩赏美景的闲情逸致,沐心不高兴地皱了眉,原本俊美的五官便多了几分肃穆威严,她抬手指了指边上的椅子,命令道:“坐下说话,家里究竟出了何事?”
尊重人尊得她这么强迫人的,还真是麻烦!
末了,她果然瞥见了李大勺一副吓得不轻的样子,只好和缓了语气安抚他:“不必紧张,慢慢说。”
李大勺怯懦地偷看了一眼上首的大人,垂眸停在地上,敛眉思索了片刻,还是恭恭敬敬先拱手行了礼,才忐忑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他不大明白,大户人家一般都是极讲规矩的,怎么能容他这等下人和主人家平起平坐?
不过,既然是大人下的命令,当下人的是一定要遵从的。所以,就算想不明白,李大勺还是选择了照做。
“大人明察,小人今年也不知是走了什么霉运?原本小人就四喜这一根独苗,前些日子回老家没回成,中途遇到难民被抢了养老钱还弄了一身伤回来。所幸大人您赏了小的一口饭吃,我们一家子才能活下去。这您是知道的。”
沐心点点头,用眼神示意李大勺继续说下去。
李大勺说起自己的伤心事,再顾不上那些礼法规矩了,只觉得悲从中来,抹了一把泪,哽咽道:“只是,城里的房子定然是住不起了,所以小的一家便搬到了城外去。
谁曾想,那帮天杀的又追到了城外将小,的又洗劫了个干净……
他们家被大水淹了是可怜,可这关小的一家什么事啊?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来祸害我们家……”
李大勺哭得老泪纵横,说到伤心处时红红的眼中迸发出一股子恨意,想来是真的被欺负得狠了!
辛苦了大半辈子,如今临老了被两次洗劫一空,唯一的儿子还被打成重伤,花钱租来的房子不敢住,只能找破庙落脚。
无冤无仇的,被人逼到这个份上,除了割肉喂鹰的佛祖,谁能有那么胸襟气节不恨?
李大勺安静了一会儿,不知为何突然再次哽咽出声,伤心得不能自已。
沐心起身走过去,手搭在李大勺的肩上轻轻安抚,眼睛也跟着湿热起来,大约是因为父母也是普通老百姓的原因,也曾受过许多无妄之灾,沐心对穷苦百姓总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同情心,甚至于还对他们感同身受。
李大勺哭到伤心处,整个人都抖得厉害,良久才终于平复了心情,哽咽道:“不瞒大人您说,若不是您开口让小的接家人一起过来吃团圆饭,只怕今年我们一家子就只能在破庙里团圆了。”
沐心听完一阵心惊,问道:“可有报官?”若是报了官,虽说被洗劫过的房子住着难受,至少比住破庙强吧?
李大勺点头,凄然一笑:“报了,可有什么用呢?”
沐心眉头深锁,又问他:“那帮灾民有多少?”竟然连官府也无法震慑住吗?
李大勺说:“进了我家的约摸十几人,但小的听说其他地方也有不少流民作乱……”
而后忽然面露难色,又思量了许久,才眼前一亮道,“大人,小的白日里在府里当差知道的不多,不若问问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沐心挥了挥手,轻道一声:“去吧,接回来这几日你们一家就先住家里吧,你去跟林管事说一声,就说是我允的。”
李大勺千恩万谢之后,方才退出了门。
李四喜一来,便被沐心事无巨细问了许多的话,等放人的时候,碰巧古月初和洛尘不约而同上门来了。
洛尘一坐下便一脸抑郁:“唉……今晚要进宫去参加宫宴,怕是不能跟你们一起赏月了。”
南方水灾,也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连吃饭都成问题,李大勺一家也无辜受累。
如今只能举家寄人篱下,京城里却依旧如此热闹非凡,人人都忙着欢庆中秋这个团圆佳节。
鲁迅先生曾写过这样一段场景——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
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看来纵横古今,人类的感情是共通的,人间的悲剧也是。
沐心恍惚了一下,看着一身华服的洛尘。
今日的他穿着一身喜气的红色长袍,衣襟领口处缀着金色丝线,衬得他那张白皙俊俏的脸蛋红润而透亮。
头顶上,那精致小巧的金色发冠,脑后那根柔软飘逸的金丝缠绕的红色发带,还有脚下那双簇新的靴子,浑身上下,贵气逼人。
沐心目露迷茫,更用力盯着眼前这个比《红楼梦》里那个贾宝玉还要矜贵雅致的皇族少年,心里感觉熟悉又陌生,亦真亦假地笑道:“真是奇怪,明明认识了个皇亲国戚,怎么老觉得不大真实呢?”
第三十七章 流民之乱(三)
凉风习习,红衣少年一身衣袂飘飘,明眸皓月般耀眼夺目,脸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人却似乎不是原来的人了。
洛尘,这个当今圣上钦点的探花郎,不仅容貌出众,连出身也是不凡,他,可是长公主的儿子,百年清贵世家的洛家嫡系小公子,何等身份尊贵!
古月初也有些恍惚,轻笑道:“说起来,我也不大习惯。”
平日里大家都穿一身书生白袍,哪怕布料装饰有区别,不去在意便也分辨不大出来,可今日的洛尘这一身华服,实在太过夺人眼球。
洛尘低头看了自己这一身装扮,面露苦恼,无奈地耸耸肩,苦笑道:“别说你们了,穿成这样我自己也不习惯。可是没办法,我待会儿就要进宫去了,为了来见你们,肯定是来不及再换一身了。”
这话若是换了别处,他是绝不会说出口的,因为人家会以为他在变相炫耀。不过,在这两个结义兄弟面前,他还是喜欢说真话。
也正因为互相可以说真话,他才喜欢跟他们整日混在一处。
沐心一见他那无赖样,总算找回了一点儿熟悉感,才又有了同他耍嘴皮子的兴致。
她眉眼弯弯,笑眯眯地提醒他:“你这话说出去会被打的,皇亲国戚地位尊崇,谁不是挤破了脑袋上赶着去攀亲戚?你一出生便得到了旁人梦寐以求的身份地位,还说什么不习惯,这更像是在炫耀!”
像洛尘这种一生下来就是皇亲国戚的身份,旁人不知有多羡慕,他获得如此轻而易举,还说得如此不在意,的确颇有些炫耀的嫌疑。
古月初也挥去了心头的那点儿怪异的距离感,一本正经地替他辩护:“无妨,他不怕打架。”
洛尘耸了耸肩,算是默认了。
他的确打遍京城无敌手,不过都是纨绔子弟间的小打小闹,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
投胎是个技术活,不过一旦出生便无法改变,这类话题多说无益。
沐心果断转移了话题:“行了,不闹了。我有正事要说。”
她正襟危坐,面露忧色,“虽说只是猜测,但我若所料不错,只怕京城要不安稳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异口同声道:“出了何事?”
“李大勺家又被流民洗劫一空了,就在城外,京郊。”最后两个字,沐心刻意放慢了语速,还咬了重音。
意料之中,古月初和洛尘两人同时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她没有多做理会,淡定地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又沉吟了片刻,给他们时间消化这个重磅消息。
等两人缓过神来,沐心才继续分析道:“就算灾情严重,流民四起,照理说也跑不了这么远才对……还有那些官员,既然敢明目张胆地知情不报,必定是为隐瞒圣听做了万全的准备,又岂会放任流民跑到京城来?”
“你的意思是说……”洛尘想了半天,思路转了个弯道,“不对,难道李大勺一家遇到的不是流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流民能突破层层阻拦,跑到京都来,想来必定是被人逼急了。”古月初到底是吃过苦头的人,想的自然比洛尘要接近现实一些。
沐心揉了揉眉心,神色间的忧虑颇深:“李四喜说,闯进他家的的确是南方来的流民,前不久他刚被洗劫过一次,对那些背井离乡又得不到救助的灾民印象颇深,再加上他本身就是南方人,就算离得再久,乡音却不会认错。所以,我认为他不会认错。”
古月初见她愁眉深锁,单刀直入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洛尘终于发现了沐心的不对劲,这段时间他因着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跳,都不大敢认真多瞧沐心一眼,以至于古月初如此一问,他才发现平日里一向悠闲懒散的沐心,此时竟浑身紧绷,眉头深锁。
“我不知道……”沐心摇着头,目光变得茫然,只好拿来纸笔,将脑中所有信息一条一条列出来,找出其中的不妥之处。
一、前两日在御前当值,皇上似乎已经得到了消息,对南方水患也颇为忧心……
二、南方每年或大或小都会发生几次水患,朝廷也早已形成了救济的章程,救济粮饷层层发放下去,所涉及的地方官员虽说不少,但来来回回都差不多是同一批人……
三、李四喜回乡遇到流民洗劫,说明朝廷的救济并未发放到位?又或者远远不够?
此事有两种可能:一则,当地官员胆大包天,丧尽天良贪墨了大部分粮饷,以致灾民得不到救助,故而沦为强盗匪寇;
第二种可能,今年的灾情比往年严重太多,原本计划的救济粮饷远远不够,再加上各级官员的层层剥削,更是雪上加霜……
四、流民在短短半月之内,从南方一路窜到了北方的京城,可见……可见什么?
沐心刷刷列了半张纸,忽然停了笔,笔尖墨汁很快晕开,在纸上留下一团墨迹。她浑然不觉,只是喃喃念叨着:“怎么会?”
洛尘虽不懂人间疾苦,但生在洛家这样的官宦人家,见地自然不差,他马上发现了问题所在:“不对劲!南方的流民,得不到救济也该是流窜在附近的区域,哪怕是有目的地迁徙,想要从南方到京都,靠着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的两条腿……半月之内绝无可能!”
古月初得到启发,思绪跟着转了起来:“从南方到京城,快马加鞭也要十天半月,那批灾民靠着两条腿,怎么可能做到?除非……除非……”
三个人互相交换了眼神,同时将心中所想说出口:“除非走水路……”
“据李四喜听来的消息,京都城外,现在聚集了不少流民,少说也有上百人。”
“水患过后,他们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来的钱坐船?”
“很显然,有人在暗中帮他们。”
“上百个流民一路就这么悄无声息进京,沿途是如何不被发现的?”
“恐怕没这么简单,背后为他们谋划的人不简单……”
屋外众人布置着今夜的中秋佳节,一派喜气洋洋,屋内的三人相视而望,却只看到对方眼中浓化不开的凝重……
第三十八章 流民之乱(四)
大楚建国之后,领土横跨南北地域,北方以种植小麦为主,一年一熟,南方则以种植水稻为主,一年两至三熟。
如此一来,大楚的粮食生产便有北方转移到了南方,可惜的是,南方湿热多雨的天气虽然对水稻栽种极为有利,却也有弊。
每天雨季一道,河水一旦泛滥成灾,当地的百姓便要流离失所,种植的水稻打了水漂不说,还有大批灾民需要朝廷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