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政者舍不得割弃南方这块肥硕的稻田,就只能继续和天灾作斗争。久而久之,便总结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救灾方案。
既然南方水患成灾不是一次两次了,地方官员虽说三年一轮换,却不至于南方北调这么遥远。
所以,哪怕三年又三年,南方官员其实主要还是同一批人。
如此一来,当地官员们对救灾在不在行不好说,对安置,或者说是处置灾民更为妥当,早已得心应手。
从南方到北方,设置了层层关卡,那么一大批南方难民北上,大批官员层层防范,守关的士兵也不是摆设,怎么可能轻易放他们越过关卡?
再说官员们一向擅长明哲保身,大家也都默认了这类做法,本地遇到灾害,旁人伸出援手是情义,坐观壁上也是情理之中,万没有自己管辖之地出了问题让旁人背锅的道理。
所以,一旦遇上灾害,当地官员除了积极自救,上报求救,也只能卖惨求周边支援,却绝不能将灾民往外赶的。
再说周边地区的官员,且不说放一批灾民进入辖内会给自己徒增烦恼。
如果放了一批,那其他灾民定会闻风而来,一批接着一批,到时候别说落脚成了问题,一群无家可归的外来人员,饥肠辘辘,为了填饱什么事做不出来?
与其为了博个好名声,给自己引来这么大的隐患,官员们当然更愿意选择无功无过,省事又省心。
沐心等三人讨论了许久,终于还是将出现在京郊的流民的来历,定在了幕后有贵人相助的方向。
洛尘将那把玉质的折扇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眉宇间是化不开的迷雾浓云:“可是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费周章去帮助一群难民进京?是善意相助?还是……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沐心摇摇头,沉声道:“如果是出于善意相助,难道不该就近安置他们?只怕还有其他什么目的?”
“目的?”洛尘眼中疑云更浓了些,他扭过头看向沐心,又看向一旁蹙眉深思的古月初,问道,“帮一批流民进京除了让京城多一些乞丐、流寇,还能实现什么目的?”
古月初闻言,忽然灵光一现,眼中略带着震惊之色:“流民一旦闹到京城,惊动了皇上,南方的那批官员估计一个都跑不掉……”
“难道是……有人想要效仿建国初期的那次南国贪污大案?”这个猜测,洛尘几乎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沐心和古月初齐齐看向洛尘,眼中满是敬佩之色,不愧是出身官宦世界,对大楚历史上发生过的大事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突然被两个人用那么火热的目光盯着,洛尘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缓缓说起当年那个血染了半个朝堂的惊天大案。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还是我爷爷有一次喝醉酒才提起的。”洛尘说着,目光看向了远处,很快便陷入了回忆,“据说,那是在建国的第十年……”
沐心突然想到了什么,暗道一声不好,直接出言打断了洛尘:“说来话长,那就先不说……”
洛尘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噎到:“咳咳……”他不敢置信看向沐心,沐心正神色凝重不知想着什么。
可怜他酝酿了一肚子的故事,刚说了个开头就这么胎死腹中!
沐心暂时顾不到洛尘受伤的心情,继续道:“阿洛,你身边可有武功高的侍从?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又一时抓不住是什么……与其我们在这里瞎猜自乱阵脚,还不如派人前去暗中查探一番流民的情况……”
“这个好办,川子……”洛尘扬声一喊,守在外头的川子立即小跑着进来,他压低了声音在川子耳旁吩咐道:“派两个人去查查京郊最近出现的流民,仔细探探他们的底子。”
川子领了命,恭敬地道:“是,少爷。”转身便退了出去。
洛尘安坐如山,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眼角的余光却无时无刻不在偷偷瞄向沐心。
沐心拍了拍过度运转的大脑,才终于缓过神来,随机将求助的目光落在古月初身上,古月初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的,默默将视线转向了窗外,心无旁骛欣赏起外头那满院子的秋色。
她沮丧地垂下双肩,将目光偷偷转向洛尘,洛尘在她视线转移之前早已移开了目光,垂眸盯着手边的茶杯,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心里早已经偷偷乐开了花。
果然,沐心捏了捏拳头,做好了不要脸皮的心里建设,低声下气,软声软语地对着洛尘求饶道:“阿洛……打断你是我不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一定不会跟我一般见识的对吗?好阿洛……快跟我们继续说说那个大案子吧,好不好?”
洛尘傲娇地扬起下巴:“你让我说我就说,那我多没面子?”
古月初似乎终于看够了风景,回过头来,懒洋洋当起了和事佬,与洛尘闲聊道:“要不,就罚阿沐请你吃个午饭如何?”
沐心立刻顺着古月初给出的杆子往上爬,眉开眼笑点了头,扬声对外头大喊道:“李叔!李叔!午膳多做几个拿手好菜,尤其是那个洛少爷最爱的蜜汁鸡排……”
洛尘在一旁听着,心满意足地咧开嘴笑了,等沐心回过身时又立即收敛了笑意,摆出一副「我还在生气」的表情。
沐心无法,只能晃着他的袖子,好声好气地继续哄着:“阿洛,好阿洛,我真诚地向你道歉,刚才实在是怕好不容易想出的主意一不小心就给忘了才会……这样,只要你高兴,让我做什么都成,行吗?”
第三十九章 高祖皇帝的魄力(一)
洛尘终于还是没能抵挡住沐心毫无羞耻心的撒娇卖萌的攻势,主动举了白旗投降。
他哪里受得了她如此撒娇呀!光是被沐心拉着袖子摇晃,一颗心便立即软绵绵的没了力气,脸又不受控制地有了发热的趋势。
于是,洛尘赶在自己失态之前,果断展开扇子挡在了两人中间,一脸嫌弃推着沐心离自己远一点儿,嘴里还道貌岸然地批评道:“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等到沐心坐回原位,洛尘才恢复了正常的心跳,他满肚子的故事早就酝酿成形,此时眉眼飞扬起来,神气地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道:“行吧,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儿上,小爷就给你们说说当年那件震惊朝野的贪污大案。”
据洛阁老回忆,大楚建国之初,百废待兴,为了尽早恢复民生,让国家早日富强起来,高祖皇帝在全国推广了休养生息的国政,轻徭薄赋,还将那些无主的田地按人头分发给了各地的百姓。
经历了数十年战乱的大楚,才终于渐渐恢复了生机。
然而,南方每年都不肯消停的洪涝大灾,让高祖皇帝头疼不已,他多次召集官员商讨对策,想尽各种办法治理,不仅毫无起色,反而有一年比一年加重的趋势。
建国第十年,南方又一次发了大水,高祖皇帝立即命人筹措了大批粮饷送往灾区。
谁知,却在两个月后的中秋佳节,这一举国欢庆的时刻,本该在南方的大批难民突然出现在皇帝面前,当着高祖皇帝他老人家的面发起了一场暴乱。
龙颜大怒之下,挥手间,那批难民便被训练有素的侍卫们擒住。
高祖皇帝命人将领头之人带到御驾前,谁想那人一到御前就痛声呐喊:“老天无眼啊!”
高祖皇帝身为天子,何时被人这么无视过,于是怒而质问:“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在中秋之夜聚众闹事?”
没错,那些难民虽然闹事,行事却极有章法。
他们聚集得无声无息,最初时身上还裹着普通百姓的衣物,一直等到了皇帝驾临城门上方时,才悄然脱去外面干净的衣物,露出内里的褴褛衣衫,在不会被御前护卫直接斩杀的安全距离之外大肆打砸街上的花灯及其他物件。
造势十分巨大,却不伤人,只为了成功引起皇上的注意。随后齐齐跪下山呼:“求皇上救命……”
那领头人当即跪下,痛哭流涕道:“求皇上救救南方的可怜的百姓吧……再这么放任那些贪官相互勾结,贪赃枉法,至百姓生死于不顾。百姓危矣,我大楚危矣啊!”
“放肆!”高祖皇帝四处征战数十年,多少次死里逃生,大楚是他用命博来的江上,如今却遭人如此诅咒,怎可能不气?
“皇上息怒,微臣并非危言耸听,求皇上听微臣细细道来,为若陛下能为南方流离失所的百姓做主讨一个公道,微臣死亦何惧?”
高祖皇帝立即抓住了那人话里的重点:“你自称微臣,是哪个地方的官员?”
“启禀皇上,微臣乃是南城一个边远小县的的县令,名叫独孤笑。三个月前,也就是南方雨季来临前,微臣便早早命人加固了河岸的堤坝,谁知今年灾情比往年迅猛了太多,河坝被冲毁,整个县城都被大水淹没了。
当时大水来势汹汹过后,整个县城的人幸存者不过二十几人,微臣来不及将官印带出带着所有幸存的人逃到了南城,幸得微臣在南城的好友收留……
后来,微臣赶到南城府衙去求援,谁知……谁知他们竟以微臣是个骗子为由拒之门外,当时情况请进,微臣并未能带出官印,却没曾想,会因此被人构陷。
南方雨季向来漫长,今年尤甚。很快,更多的县丞遭到了大水侵袭,朝廷也的确拨下了赈灾粮饷。可粮饷经过层层剥削,到了百姓手中早已所剩无几。
其实往年便是如此,只是民不与官斗,只要最后能得到些许救济,那些百姓也就能忍则忍了……
可今年……良田百亩尽数淹没在大水之中,大批百姓流离失所无处栖身,臣所在县城地处偏远,眼看着灾情一年比一年严重,可朝廷发放下来的赈灾粮饷却一年少于一年……
也不是没有像上级反应过。可……微臣自己不贪,却拦不住上级贪墨,一级一级下来……
微臣也想过告发,可……官官相护,那一级一级上去,又岂是小小一个县令能告发得了的?
经年累月,贪官越来越变本加厉,百姓日子本就难捱,却也无可奈何。
若不是今年他们竟丧尽天良到半点儿救济粮饷都不肯发放,还将无处落脚的灾民赶进深山老林……
这是活活要将人逼死啊!
左右也是个死,微臣身为父母官,自当为民请命,从前是微臣懦弱无能,顾忌一家老小性命不敢多言,而今……微臣孤家寡人一个,死不足惜,只求死前能为受难的百姓们伸冤啊!”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高祖皇帝当时连说了三声,可见其愤怒之极。
其实南方官员借着赈灾粮饷大肆敛财的行为,由来已久,皇帝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看着战乱多年好不容易才停止了留血,不愿再多造杀孽。
因而,每次发现都是小惩大诫,轻轻揭过。不想,那群南方官员竟变本加厉到如此地步?
次日早朝,独孤笑现身朝堂痛斥南方官员昭昭罪行,上至一州刺史,下至一县小令,无一能逃脱干系。
朝臣们算是发现了,这个孤独笑绝对是有备而来。
他所控诉的每一条罪行几乎都是有迹可循的重罪,且不说顺着朝廷发放的官银这条线查下去一定会有所收获,就单单各地方的堤坝是否按规定用料加固这一条?只要派个工部的老人前去一探究竟,哪个地方官员能逃脱得了干系?
高祖皇帝推行仁孝治国已有十年,比起当初阵前的杀伐果决,如今的行事作风向来宽宏大度,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他们这个皇帝可是从血海山河里爬出来的地狱修罗!
直到南方贪污案发……
第四十章 高祖皇帝的魄力(二)
说起当年的场景,洛尘露出一脸的向往之色、崇拜之情。
当年独孤笑在满朝文武面前,控诉南方诸多官员的滔滔罪行,义正言辞,铿锵有力。
朝中自然有官员为那些人出头辩护,独孤笑抱了必死的决心,在金銮大殿上舌战群儒,条条罪行仿佛历历在目,所涉及的律法更是了然于胸,每每有人提出异议,都被他从容不迫驳斥到无言以对。
高祖皇帝也一改往日和煦如风的做法,立场鲜明维护了独孤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放下狠话:“看来朕收了性子,大家都忘了朕的暴脾气了。既然有的人惯不得,拿着朝廷的俸禄,不好好办差,私底下中饱私囊,明面上阳奉阴违,真当这些年朕改吃素了吗?”
放完狠话,便是对群臣的敲打:“既然文的不行,朕就来武的。你们都睁大眼睛给朕看看,好好为朝廷做事,尽忠职守,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若是有人胆敢不顾大局,终日为了一己之私贪赃枉法,他们的今日……就是你们的明天!”
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官员们都是从秀才一路科考入仕,高祖皇帝也刚好是从小兵一路到将军,最后打下江山当的皇帝,真正是一物降一物。
洛尘说起那次贪污案的治理,兴致高涨,一直大呼痛快。
“你们是不知道,高祖皇帝这回是真的发了狠,他老人家虽然性子宽厚,却无论如何不会容许他的官员草菅人命……这是他的底线,也是逆鳞。”
高祖皇帝出动了大批军队,再现了当年开疆扩土的杀伐果决。
所有把无家可归的灾民赶进深山的官员,皆是不问过程,一律判处斩立决,家产全数充公,其他家人全数充作劳役,世代修筑提拔,不得离去。
剩下的官员,查得到贪污罪证的,便按罪论处,查不出罪证的便按失职罪查办,所有人不论罪名大小,都被发配做了苦役,从一年到终身不等,几乎都是派去当了疏通河道、修筑提拔的劳役。
那一次的贪污案整治震惊朝野,查处的官员覆盖了整个南方的官场,几乎所有官员都落了马。
朝中有大臣提出异议,担心如此大动干戈会引起南方动乱,高祖皇帝没理,直接派了军队去接管,南方灾情很快得到了控制。
最受瞩目的,是那个将贪污案捅上早朝的独孤笑,那是个真君子,皇帝封赏的高官厚禄他都没要。
反而自己请命回了南方,一辈子都在为南方水患的治理奔劳,终年奔走在疏通河道、兴修水利的路上,深受南方百姓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