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独孤不弃哭得累了,渐渐恢复了平静,沐心才心平气和同她商量:“不弃,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何员外会有此反应,那他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了你哥哥过世的事,唉……但愿他并不十分肯定,否则,万一他是敌非友,那就麻烦大了。”
独孤不弃哽咽着,强忍着悲戚问沐心:“什么意思?”
沐心提醒她:“很简单,我且问你,何员外听说独孤沐心考上了状元便上门拜访,又在你一身女装出现接待时却一脸吃惊,那说明什么?”
独孤不弃擦干了眼泪,垂眸沉思:“当年独孤家被人灭门,贼人最后还放了一把火烧掉了大半座宅子,世人都以为独孤不弃已经死在了那一场大火中,何伯伯初见我觉得惊讶也情有可原。”
“可照你的说法,何员外见到你虽然意外,却表现得很高兴,可听说我没死的时候,却充满了怀疑,还旁敲侧击跟你打听关于我的消息。”
沐心继续提醒道,“而照你们两家当初的交情,当年你代替你哥哥到书院上学的事,何员外应当是知情的。”
眼见着独孤不弃再次陷入了茫然,沐心只好一条一条为她理出思路:
“你曾说过,等你从宋家赶回来见家里人最后一面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被烧成了干尸,根本认不出原本的面貌,所有人都默认,除了你这个在外读书的独孤家少爷幸存下来之外,独孤家无人幸免。也就是说,独孤不弃已经死了。
可若是何员外,他既知晓你哥哥的病情,也知晓你假扮你哥哥的事,又听说了独孤沐心考取状元回乡,立即便赶来见你。
那么,他极有可能以为,是你假扮了你哥哥考取了功名回来,却没料到,你一身女装出来迎他,又冒出来一个侥幸逃生之后,不仅病体痊愈还考上了状元的哥哥……”
独孤不弃的目光渐渐有了焦点,脸上的迷茫也一点一点被焦虑取代:“那怎么办?何伯伯岂不是已经发现你的身份了?”
沐心明显松了口气,独孤不弃总算是听明白他们眼下最大的困境了,于是深呼吸了几下,再接再厉继续提点她。
“所以,当务之急,我们必须先搞清楚你这位何伯伯到底知道多少?还有,他对独孤家的态度如何?
是愿意两肋插刀助你报仇?还是出于对已故老友的情义,想对你这个幸存的晚辈照拂一二?
最坏的打算,是当年你爹跟这个何员外结下的梁子是真的,他是特意来一探虚实,再寻找合适的机会蓄意报复。如果答案是最后这一条,那么,我们可能要有大麻烦了。”
独孤不弃哭着摇头,她神色哀伤,却笃定:“何伯伯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小人,何况跟他结下梁子的是我爹,就算他真的记仇,也不会迁怒到我们这几个晚辈身上。”
沐心愁肠百转,她也很想相信独孤不弃说的话。然而,种种迹象表明,这个高冷自持的小丫头其实就是个虚有其表的空壳子——她分明就不谙世事,很好算计。
转念又想到自己被这个很好算计的小丫头算计了,沐心忽然脑子一懵,心情有些复杂……
第一百零八章 很好算计(二)
要不要相信独孤不弃呢?
沐心表示好纠结,出于安全起见,这丫头甚至没有宋玉一半靠谱,信她会被坑死的吧?
就说独孤沐心这个假身份好了,知情人恐怕比独孤不弃说的要多得多……
就沐心目前估计,除了独孤不弃和宋玉,何员外极有可能也是知情人之一,还有那个本该死在大火中却又突然出现的来福,当年既然是他贴身侍候真正的独孤沐心,那么独孤沐心命不久矣的事,他绝对也知道。
“行了,别胡思乱想了,有什么疑问,你们直接问老夫不是更省事?”
一个中气十足的中年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在沉默的氛围中显得十分突兀,独孤不弃倒没多大反应,只期期艾艾地看向来人,委屈巴巴唤了一声:“何伯伯……”
随后,还悄悄在沐心耳边说道:“这几处宅子都是何伯伯帮爹爹置办的。”
沐心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一阵无力,好想两手一摊,甩手不干啊!
面上却一本正经对何员外行了个晚辈礼,笑着打招呼道:“沐心见过何伯伯,多年不见,何伯伯身体可还好?”
何员外却不买账,脸扭向一旁,不高兴地说:“行了,别装了……”
独孤不弃赶紧过来圆场:“何伯伯,他是哥哥啊,您怎么……”
“行了,丫头,你也别瞒我了……”何员外长长叹了口气,五大三粗的脸上流露出浓浓的悲伤,“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当年……”
何员外大约是回想起来什么伤心事,堂堂一个大老爷们,眼睛愣是掉出了两滴眼泪,他别过头去暗自调整了一番情绪,才转回来继续说道:“不弃啊,其实,你哥哥的后事是何伯伯亲自办的……当年你爹挂印辞官回老家,其实就是为了安葬你哥,不过当时是秘密发丧,是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沐心心里咯噔了一下,欲哭无泪,看穿独孤沐心这个马甲的人,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多上许多,这还让她怎么混?
可惜,没人理会沐心的欲哭无泪。毕竟悲伤那么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份。
“什么?”独孤不弃一脸不敢置信,“当年明明是我……”
她想说,当年是她安葬了一家人。
可当年那么多尸体都烧焦了,其实很多根本认不清原貌,只能大致地通过年龄、性别和体型这些特征,尽量对号入座去判定尸体的主人。
“其实,你哥哥早在那场……那场大火之前就已经没了……”何员外怜惜地摸了摸独孤不弃的脑袋,眼眶微红,“还记得吗?在你最后去书院的那一次……”
“那一次……”独孤不弃陷入了回忆,迷茫中透着悲伤,“出发前,我去跟哥哥道别。当时……是来福在我哥房里侍候,他说我哥睡了,我也的确见到我哥躺在床上……难道……难道当时……我哥就已经……已经……”
亲哥哥死在自己前面,她却天真地以为他只是睡着了,还若无其事扮成哥哥的模样去了书院参加考试……
独孤不弃茫然地睁着眼睛,看向何员外,不敢置信、悔恨,到最后崩溃……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崩溃地双手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却发不出声音。唯有指尖漏下的一连串泪珠,在无声诉说着主人此刻的伤心欲绝。
沐心莫名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一部无声电影,只觉得人类的智慧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伤心这种情绪,用无声的画面,远比声音更能演绎出那种肝肠寸断。
她自认是在冷眼旁观,心里却跟着难受。
外面的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沐心抬眼,从窗子向远处眺望,太阳不知在何时已经被大片乌云掩盖得失去了踪迹,蓝天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厚重的乌云层层叠叠在空中密布。
不一会儿,窗外吹来一阵凉爽的风,夹杂着微微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尘土的味道……
屋顶上,很快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重物砸落的声音,窗外再次刮来一阵风,带着凉凉的雨水和凋零的落叶,一起砸在窗沿上,流下溅开的水花,一朵,两朵,三朵……
渐渐的,越来越多,便再也数不清了。
沐心轻轻叹了口气,将数着窗边水花的视线收回。
独孤不弃被这一场及时出现的、渲染着浓浓哀伤气氛的大雨触动,此时换了个姿势,趴在桌上哭得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再看一旁的何员外,眼眶红红的,看着独孤不弃一脸心疼,他几次欲言又止,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
想到自己一个局外人,虽然听完何员外掀开了故事新的一角,沐心也是掉了几滴眼泪的。
但比起南方水患造成的人间悲剧,小小一家人的悲欢离合,似乎又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思绪翻飞至此,难受的心情渐渐淡了下去。
原来,人的心肠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变硬的吗?
见到的悲剧多了,也就不那么容易伤怀了。但是,也更加理智了。
沐心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疼,静下心来,重新梳理所有线索——
独孤正当年为了揪出贪官污吏的罪证,连累唯一的儿子重病缠身,必定心有余悸,所以才会将幸存下来的女儿悄悄送出去习武。
几年后,在儿子所剩时日不多之际,将在外多年的女儿接回家团聚,也是情理之中。
可这时候,独孤正为何突然和多年的好友闹得天翻地覆,还将人赶回了老家?
又为何让女儿假扮儿子去书院?
更奇怪的是,为何儿子过世,却瞒着女儿将她远远送出家门?
独孤一家是在挂印辞官回老家之后遇害的……
那个时间,刚好和真正的独孤沐心死亡时间一致,也和独孤不弃被送出家门的时间一致。
那么,独孤正是不是已经提前预知到了自己的危险,才早早做了准备,提前将独孤不弃送出家门?
又或者,独孤正是因为将唯一的女儿平安送出去,才终于了无牵挂,放手去做了什么危险的事,最后引火烧身?
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让独孤正引来灭门这么残忍的报复手段?
第一百零九章 执棋之人
麻烦的是,当时的独孤不弃被送出去学武多年,后来被接回家又每日到书院去上学,再加上年纪小,对独孤正所做的事几乎一无所知,根本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就比如说,独孤不弃能察觉到她的父亲一直在暗中调查贪官污吏的罪证,从未放弃。
所以才会认定这次灭门惨案绝对跟那些贪官有关,可她除了能猜测出独孤正调查的是朝廷下拨南方的赈灾银贪污,却说不清他具体查到了哪些地方的贪官?更别提具体是谁了。
独孤家满门被灭,曾经轰动一时,若不是当时稻香县县令及时抓住了凶手,只怕乌纱帽都保不住。
独孤不弃凭借着自己察觉到的,父亲暗中调查贪官的事,断定县令那样草率的结案绝不是真相。
就算是真有一伙流窜的匪徒刚好来了稻香县,又怎会如此巧合就闯进了并不多富裕的独孤家?
何况,家里的家丁都会武艺,父亲和官家八两叔也是学过拳脚功夫的,哪怕敌不过,也不可能全军覆没。
沐心不否认,独孤不弃的判断十之八九是对的。
可她知道的事实在太少了,甚至还不如沐心这个局外人通过搜集当年的资料,再罗列分析窥探到的多。
最最让沐心惊讶的是,真正的独孤沐心死后,他的后事由何员外暗中帮忙操办并不奇怪,可独孤不弃这个唯一的同胞妹妹对此毫不知情,这就未免令人匪夷所思。
可想而知,独孤正对何员外这位好友极为信任,更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那么这位何员外对独孤正的事,应该就知道得比独孤不弃要多得多。
可怜,独孤不弃一直以为自己是独孤家灭门案唯一的知情人,费尽心思布下了南方赈灾银贪污案这一盘棋,还不惜上演苦肉计把沐心拉下水,又联合宋玉企图重现开国时独孤家老祖宗曾经的壮举。
如今看来,独孤不弃充其量就是棋局中的一枚棋子罢了,只不过她身在其中,一叶障目,所以才会看不清全局。
倒是这个何员外,才更像是运筹帷幄的执棋之人,退一步说,少说也该是个观棋之人。
而被莫名其妙坑近棋局的沐心,重新将目光转到何员外身上,忽然就有点儿慌——
这种被人当成盘中的棋子、又无力逃脱棋盘的感觉,真是让人……讨厌……
当一颗任人摆布、任人围观的小棋子,她很不喜欢。
独孤不弃今日的眼泪尤其多,就像贾宝玉所说,她就像是水做的一样,仿佛有着永远都掉不完的眼泪。
好在哭久了,是会累的。
到了午饭时间。沐心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不和谐的「咕噜」声。
一大早起床到现在,又是坐堂断案,又是费脑子去拼凑独孤不弃说不清的一堆碎片线索的,能量消耗太大,她早就饿了。
幸好,一向贴心的卷云及时出现了。
他如今掌管着府里的吃穿用度,诸事缠身。不过,方才一见到沐心独自回府,五皇子并不在自家大人身边,他便立即上了心,早早就吩咐了厨房准备午膳,又特意掐着点儿过来提醒沐心用膳。
卷云替自家大人操碎了心,没有五皇子在,大小姐整日躲在屋里,也不像个会疼人的,听闻大人今日在路上收留了几个孤儿,说不定忙起来会忘记用午膳的。
自从中秋节那日,沐心大气地丢了个荷包让听风和卷云出门逛灯会之后,这俩孩子就变得十分黏她,具体表现便是——
对她衣食住行上的时时关注,生怕她穿得少了,睡得不香,吃得不好……简直把她当老祖宗一样供养。
独孤不弃下去洗了脸,勉强算是恢复了常态,就是眉宇间还残留着几许淡淡的忧伤之色,眼圈还有些浅浅的红肿。
不过,到底是独孤正教养多年的官家小姐,她的礼数十分周全,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迎着何员外一起移步到了饭厅。
沐心捂着饿瘪了的肚子,不大情愿地陪坐在一旁。
因着方才的一番分析,她对何员外心生了几分戒备,以及不喜欢。
这种不喜欢,倒不是她对何员外这个人有什么不喜欢,而是对自己被迫成为局中人,那种被人窥探到秘密,时刻可能受人胁迫的危机意识和抗拒心理。
可瞧着人家那虎背熊腰的身躯,再看看自己的小身板,再想想自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武力值,就算有心较量,也只能颓然放弃。
何况,光是冒名顶替这一个把柄,何员外就可以把她拿捏得死死的,还较量个毛线。
她有气无力地对着他行了一礼:“晚生这厢有礼了,不知前辈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沐心行的这个礼十分敷衍,说话的语气也没什么诚意,反正主动权掌握在对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