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变化,从她如今的举止也可窥见一斑。
此时的她,正捏着帕子轻轻拭泪,哭到伤心处,她不再像从前放纵自己啼哭不止,而是会深呼吸克制自己的情绪,这是沐心教她的方法。
沐心略感欣慰,耐心等着她情绪平稳下来,才听她略带哭腔的声音缓缓说道:“后来,爹爹对外宣称,哥哥和我因惊吓过度伤了心神需长期静养,暗中偷偷将我送出去学武,哥哥因病只能在家静养,何姐姐跟着何伯伯四处为哥哥寻找名医,听爹爹说,何姐姐后来还拜师入了医道。
十二岁那年,哥哥求着爹爹去书院上学,爹爹拗不过他便应允了,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哥哥在书院认识了新朋友还很高兴。
可是哥哥的身子骨着实太弱,不过是染了一场风寒就倒下了,大夫说这次风寒引发了旧疾,只能靠药材续命,怕是熬不过半年。
哥哥的病,爹爹瞒着所有人。后来便把我接了回去,代替哥哥继续到书院上学……”
独孤不弃忽然顿住,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的懊恼不已,自责道:“我真是笨……”
灭门惨案发生之后,她根本不敢回想任何过往,只一心记着夫子的话——努力考科举,才能有复仇的机会。
如今再回想起来,才终于发现了端倪。
她两眼无神,呆愣着喃喃自语:“原来,从那时候起,爹爹便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了吗?”
沐心在一旁看着,也只能看着,等她眼神终于恢复了清明,她才敢问:“可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我不知道……”
独孤不弃不知所措地摇着头,最后抱着头陷入了回忆,也陷入了混乱,语无伦次地拼凑着曾经被她忽略的那些记忆片段:“我只记得,那次回家之后,爹爹忽然要我代替哥哥女扮男装去上学,哥哥从小就聪明,他自己不能去上学,却还能指点我的功课……”
沐心听得云里雾里,最后不得已走到书桌前,提笔将独孤不弃那些前言不搭后语一一写下,再一条条进行分析。
先是将在外习武的女儿接回家中,代替儿子继续到书院上学,掩盖儿子病重的事实,独孤正做这些事是出于什么目的?
再则,表面上和原本交好的何家彻底撕破脸脸,一向沉稳的独孤正甚至还跟何员外在某个人多嘴杂的酒楼大吵了一架。
不久后,何员外几处店铺接连被官府查封,动作之大,轰动全县。
最后不得已举家搬迁离开,可独孤不弃却在后来无意间发现,独孤正其实私下与何员外一直保持着往来。
那段时间,除了病重的独孤沐心还算正常,每天窝在房里养病,等独孤不弃下学后指点她的功课,其他人都变得怪怪的。
慈爱的母亲连女儿都不见了,以往常常会抽出时间陪伴家人的独孤正,变得很忙很忙,整日见不到人影,回来后也是和八两叔叔关在书房里半天不出来……
只除了一件事是雷打不动的,那便是晚膳,一家人不论忙什么,每日必定要同桌而食,从无例外。
有一次,独孤不弃因为跟同窗有约回家晚了,还被独孤正狠狠罚了一顿。那是为数不多的一次,独孤正对她这个百般呵护的女儿发了脾气。
独孤不弃渐渐从混乱的回忆中抽离出来,神色恢复了平静,甚至目光十分笃定地对沐心说:
“当时一定已经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一定跟后来家里被灭门的事有关,我知道爹爹一直没有放弃调查贪污案,可大家都有意瞒着我,连娘亲也是,原本只是整日关在佛堂里吃斋念佛,我去探望时她还是如从前一样会给我准备许多好吃的。后来,却不再理我了……
我真是笨……还以为只是离家太久了,一时还不适应……来福……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她说着,忽然站起身,恨不得立马就去找来福问个清楚,却被沐心拦住。
沐心将所有事情前后捋了一遍,若有所思道:“还是先去会会这个何员外吧,假如我没有猜错,这个何员外应该也知道些什么……”
独孤不弃摇摇头,神色黯然,并不抱希望:“何伯伯他……他很早就搬家了,我在家里都知道得不多,爹爹向来嘴严,就算有书信往来,何伯伯能知道的也不多。”
沐心摇头,耐心地徐徐善诱:“你是怎么跟何员外提到我的?”
独孤不弃将两人早早便对好的口供,熟练地重复了一遍:“我说哥哥在那次灭门案中侥幸逃脱,在外头有了奇遇,被一位隐世高人所救,如今身体已经大好,就是受了些罪,容貌也因吃药多了有些变化,不再是儿时那般跟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模一样了。”
沐心点头,继续引导她:“那何员外当时什么反应,又是怎么说的?”
独孤不弃细细回忆了当时的情景,皱着眉头说道:“何伯伯当时似乎很惊讶……细细问了你是如何得救的,救你的是什么高人,吃的又是什么药,最后我实在答不上来了,就推脱哥哥没有细说,何伯伯便说要见见你。”
“说要见见我?可他原本不就是要来见我的吗?”沐心觉得不对,便将时间线往前延长,“你再细想想,他最初来的时候说的是要见谁?见到你之后又是什么反应?”
第一百零六章 回忆往昔(四)
外面的日头渐盛,阳光透过屋顶出的天窗投射进来,深秋的清冷随着时光停留在了清晨,午间的天气说不上热,却也不冷,最是舒适宜人。
可沐心的鼻尖却冒了汗,独孤不弃不明所以,奇怪地看向沐心,理所当然地说:“何伯伯原先说的肯定是见哥哥呀,你这是怎么了?不弃乃是女子,何伯伯若想见我,自然是要请何家伯母或者何姐姐出面的。”
沐心噎了一噎,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千算万算,漏算了古代人的男女大防。
不过,何员外的反应还是有问题,沐心定了定神,肃穆了脸色:“说说他见到你之后的反应。”
独孤不弃歪着头细细回忆了片刻,才缓缓道:“何伯伯原本来找你,却没想到见到了我,当时便很惊讶地问了一句,怎么是你?后来又露出十分欣慰的表情,细细问了我这些年过得如何,可有吃什么苦之类的。总之,都是些生活琐事……”
说到这里,独孤不弃脸上难得露出了小女儿的娇态,低眉浅笑:“我就知道,何伯伯和爹爹闹翻的事一定有猫腻,一见到我就这么絮絮叨叨地关心这个担心那个,还不是跟小时候一样疼我。
后来我就跟何伯伯提到哥哥还活着,并且考上了状元的事,我何伯伯似乎比见到我的时候更加惊讶了……就好像……”
独孤不弃揪着眉头想了许久,才终于想到了个合适的形容词,面上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就好像……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哥哥考上了状元,可他今日登门不就是来见当上状元的哥哥吗?”
不应该的……
独孤不弃总算发现了哪里不对,哥哥考上新科状元这个消息早已满朝皆知,何伯伯肯定也是知道的,为何还会那么惊讶?
沐心与她的反应截然不同,反而是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沉声道:“这就是了,何员外见到你会惊讶不奇怪,毕竟传闻中的独孤不弃已经过世了。可他原本就是来见我的,为何后来提到我又表现得那般惊讶?前后态度如此自相矛盾,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独孤不弃的目光变得茫然,原本兴致勃勃的谈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一定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而这件事又跟何伯伯有关……
何伯伯提到哥哥的时候那么惊讶,难道是知道了什么?比如,当年参加科举的独孤沐心,其实是其胞妹独孤不弃假扮的?
是了,哥哥的重病何伯伯最清楚不过,那么她假扮哥哥的事,想必是瞒不过他的。
想通了这一层,独孤不弃反而紧紧皱了眉头,此时的她百感交集,回想起自己一直以为独孤家的灭门案是当年被爹爹查到的贪官蓄意灭口,多年来一直努力地想要为独孤家讨回公道……
可现在,当她高高兴兴地看着事情一步步按着自己的预想顺利发展,自己离真相更进一步的时候,原本笃定的一切却仿佛忽然被蒙上了一层迷雾……
来福当年跟着管家八两叔叔一直侍候在爹爹左右,照理说当年应该是逃不过那次灭口的。
如今却活着重新出现了,还那么巧,不在去年出现,不在前年出现,偏偏就在哥哥当了新科状元衣锦还乡的这个时候……
这么多年不见,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又为何在案发后多年才重新出现?
何伯伯呢?明明是来找哥哥的,为何在谈到哥哥的时候反而满脸惊讶,还追着她问东问西,脸上还丝毫不见喜色,显然也是知道什么内情的。
如此想着,就连宋玉的出现似乎也是早有安排。
还记得当年离家去书院前,爹爹忽然将她叫到书房里,先是交给她一块家传的令牌让她妥善保管,后来又莫名其妙跟她提及了宋家,说是老友五十大寿,让她在书院考完试代他去一趟宋家祝寿。
再后来,宋玉便出现在书院,说是受独孤正所托,接她回家给宋老爷子祝寿。
最后得到家人惨死的消息时,独孤不弃已经身在北方的宋家,而家人惨遭毒手的那一日,便是她和宋玉启程北上的第七日。
后来她不小心暴露了女儿身份,宋玉似乎也没有多惊讶,很快便接受了她的身份。
独孤不弃这一路走来十分不易,为了报仇,她放弃了一个十几岁少女所有的青春朝气,将自己视作报仇的工具。
如今细想起来,她的确是报仇的工具,却是被别人握在手里的工具。
就像是有人在背后推着她一步一步向前,只可惜她一直身在其中,便以为这一切的发生都是自己的努力,甚至还暗自高兴……
如此想来,独孤不弃觉得自己这八年来,活得就像个笑话。
可当有一日,她幡然醒悟,从这个笑话中抽身出来,再猛然回头,终于发现了身后推着自己向前的那一团迷雾,她该作何反应?
是回过头当没发现继续向前?还是想办法看清背后的那团团迷障,挣脱出那该死的、受人摆布而不自知的、愚昧又可笑的工具命运?
最可笑的是,那个把她当成复仇工具的人,极有可能是她最最敬爱的、早已过世多年的亲生父亲。
独孤不弃觉得很受伤,如果说父亲对这一切早有准备,为什么要在费尽心思保住她的命之后,又暗中将她一步步推向复仇的道路?
如果说,父亲早有了让她为家人报仇的谋划,为什么不肯提前与她说清楚?难道,他这么不相信她为了家人可以不顾一切的决心吗?
她泪流满面而不自知,喃喃自语着:“父亲……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沐心陪坐在一旁,一脸忧愁与无奈。
也不知独孤不弃想到了什么,大约是什么很伤心的往事吧,才会出了半天神之后,忽然一个劲儿哭个不停。
可是,那个传说中的何员外还在花厅等着。
“你先别哭啊!”沐心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这还是前不久独孤不弃送的,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心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如果眼泪可以解决问题,沐心早就拿出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气势,把自己哭回家去了。
第一百零七章 很好算计(一)
虽说眼泪解决不了问题,但独孤不弃明显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沐心也不好这个时候给她上什么社会实践课,只好耐心在一旁等着。
等得无聊了,沐心那闲不住的大脑就开始作妖,放电影似的浮现出了一幅画面,一个绑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坐在无人的石椅上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法自拔。
额……也不能说是无人,那小女孩旁边还有另一个女孩子,正小心翼翼地安慰她。
“你别哭了,又不是你的错,是她自己要离家出走的嘛……”
“可是……”小女孩哽咽着,抬起头哦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终于忍住哭泣,“如果不是我给她申请了QQ,她也不会被人骗出去……”
好不容易坚持着说完了,那女孩子立即又闷头痛哭起来,似乎想要把所有的伤心无助都化作眼泪都哭出来……
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便是上一世的沐心,那一年,她十四岁,QQ刚流行到农村,她脑子灵光,很快学会了申请账号,便给身边的几个好友都申请了。
谁知没过多久,其中一个好友便离家出走了,有人说,她离开前的整整一周时间里,几乎都是泡在黑网吧里,八成是被网友骗出去的。
沐心急得大哭,她把一切都怪在自己头上,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也弥补不了。十几岁的孩子,连镇上都难得去一趟,连公交车票都负担不起。
所以,她既不知道去哪里找那个离家出走的好友,也不知道自己为数不多的零花钱是否够她的路费,更不知道自己真的离开了熟悉的农村,到了外面会不会也被人骗,从此再也回不了家……
所以,对一个不知所措,又无能为力的小孩子来说,哭,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了。
沐心幽幽叹了口气,想起当年那个故事的结局,有些哭笑不得。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离家出走的好友从小就是留守儿童,后来她的父母从城里回来了,突然对她颇多管束,激起了她的逆反心理。
所以故意躲到同学家里,制造出离家出走的假象,以此对抗父母的威严。
独孤不弃今年虽然比上一世的她大了几岁,也不过才刚刚成年。
想想自己上一世的十八岁,沐心那时正在上高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高考书。
读书以外的一切事物,家里的人都会替她兜着。她甚至连人情世故都不大懂,有个亲戚都说她书读傻了。
而独孤不弃却要独自背负起一家人的仇恨,一个人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上孤独前行,嗯,她是该哭一哭的。
有了上一世的自己作对比,沐心觉得独孤不弃能独自撑过这么多年,着实是很不错了。于是,看她的目光里,又增添了几分温和和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