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哭啊……”
如沐心所料,虎背熊腰的何员外,其实内里藏着一颗最柔软的心。
他其实最心疼孩子,一见沐心蹲坐在地上埋头痛哭,就赶紧走到沐心身边坐下陪着,满脸疼惜地柔声安抚她:“好孩子,以后你叫我一声何伯伯,何伯伯也把你当自家小孩一样疼好不好?别哭别哭……”
沐心仰起头,十分配合,可怜巴巴叫了他一声:“何伯伯……”
何员外立即心疼地答应他:“诶……可怜的孩子,以后有何伯伯疼你,我们不哭了……”
大抵天下的父母对孩子的疼爱都是一样的吧?
沐心原先不过是想示弱一下,好从这个对晚辈疼爱有加的老人身上套出更多的线索,可当他真的像个父亲一样,坐在自己身边默默陪着,笨拙却又不放弃安抚自己,沐心的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离家多时,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却慈祥的老人让她想起了家里的父母,让她再也无法伪装坚强,肆无忌惮地哭得像个无助的小孩子。
第一次,她仰着一张眼泪纵横的脸,对着这个手足无措却满脸慈爱的老人,哭着说出了深藏在心底,却从不敢对人言的那个愿望:“何伯伯,我好想我爹娘,好想回家……”
压抑的情绪就像弹簧一样,压制得越深越久,反弹起来便越是厉害。
沐心眼泪的闸门这一次打开,便有了决堤之势。她泪流了满面,低下头重新把脸埋进膝盖里,泣不成声。
也许是终于遇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又也许是何员外的慈爱,让沐心生出了勇气,直面那些藏在最深处的恐惧。
她哭得软弱,却第一次勇敢地说出了自己最害怕面对的未来。
“可是回不去了……我回去会害死他们的……再也不能回去了……可是……可是如果我不回去,他们一定会担心我的……我爹娘身体不好……万一他们生病了,可我又不在他们身边……怎么办?爹娘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却不能侍奉在他们身边……”
抬起头,她一边擦着泪一边断断续续地哭着说话,浓重的鼻音里,饱含着伤心欲绝和迷茫无措:“何伯伯,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何员外听着沐心撕心裂肺的大哭,也跟着哭得老泪纵横,他笨拙地、不失温柔地在沐心的后背轻轻拍着:“好孩子别哭……一定有办法的,何伯伯帮你想办法,一定帮你回家好不好?乖孩子,别哭了……你把何伯伯都惹哭了……呜呜……”
一墙之隔的楚天歌低垂着头,眼神冷冷的,显示着主人的情绪不佳。
原本坚定不移要将沐心留在身边的决心,在她歇斯底里的哭泣中渐渐动摇——她是那么渴望回家。
房门外……
独孤不弃捧着茶叶驻足不前,最后听着里头越发悲恸的啜泣声,捂着脸跑回了闺房。
沐心在她面前一向是冷静从容的,甚至是吊儿郎当的,好像世上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因此,才会让她不知不觉便将沐心当成了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英雄。
可现在看来,独孤不弃很清楚,这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沐心也会伤心难过,也会不知所措,沐心并不想当谁的英雄,而只想回家。
然而,她却亲手斩断了沐心回家的路,把一向无所不能的沐心逼到了如今可怜无助的境地。所以,沐心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恨死自己了吧?
一想到沐心会恨自己,独孤不弃就濒临崩溃,她多想对沐心说,怎么样都好,能不能不要恨她?
可她不敢……
没有人比独孤不弃更清楚忽然间失去家人的痛楚,可怕的是,她还亲手把另一个家庭和美的人拽进了这个可怕的深渊。
这么多年来,独孤不弃心心念念想着的,便是要找到那个害得独孤家满门被灭的幕后凶手,日日都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可笑的是,如今的她也成了害人全家的凶手,一旦东窗事发,沐心是不是也会恨不得把她抽筋剥骨,碎尸万段?
这一次,独孤不弃后悔了。
她拼命地想着如何挽救,冒名顶替旁人的名义出仕当官,性质恶劣,罪同欺君,判全家株连。
根本没办法挽救,除非沐心冒名顶替的事能一直隐瞒下去,但现在知道独孤沐心已经去世的人远比她知道的多,万一瞒不住呢?
天啊!这么大的罪,她当初怎么就敢算计到沐心头上呢?
哦,独孤不弃想起来了,大概是因为初遇时的沐心表现得太过乐于助人,太过善解人意,又太过善良可欺了,才会让她以为,就算被她算计了,沐心也会原谅她的。
独孤不弃坐在梳妆台前,回想起两人初次相遇的情景,流着泪,却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眼中升起浓浓的怀念之色——
那时候,独孤不弃只身一人上京赶考,路上偶尔也会遇到行人,她却从不与人攀谈,哪怕有人搭讪也不予理会,只是专心捧着书卷温习功课,片刻不敢松懈……
第一百一十三章 蜜糖砒霜
那是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夏日的暑气将退不退,烤得赶路人一个个汗流浃背,不得不停下脚步找个阴凉处暂时歇脚。
独孤不弃行至某个半山腰的小路边,路边一颗大树遮阴避日,底下还散落着几块稍显平整的石头,想来是过路人常歇脚的好地方。
她停下脚步,抬手搭在眉骨上遮住过于刺眼的阳光,垫起脚尖看了一眼来时的路,长长的,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边,再看一眼上山的路,更是遥遥无期,干脆走到路边的大树下坐下,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那本最新得来的题册,埋头研读。
离科举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独孤不弃的心情也越发的烦躁不安,她本是不喜欢读书的,却不得不走上这条路。
好不容易熬过了乡试、府试,却不想殿试的考题竟这般刁难人。
很快,她就卡在了一道题上,因迟迟想不出满意的答案,整整枯坐了一个时辰。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温和的、带着笑意的声音:“那个……这位兄台,在下有个问题能不能……”
“不能……”独孤不弃还记得自己当初的语气十分不善,因为被那道难题搞得头昏脑涨,连带着脾气也就上来了,所以拒绝得很干脆。
沐心说得没错,她的确没多少读书的天赋,沐心随意看一眼就能解答的题目,也能随意困住她。
还记得,那个午后的太阳很大,她赶了半日的路,又看了苦思冥想了一个时辰却毫无所得,整个人都很浮躁,较劲似的盯着那本题册,恨不得把那道题目盯出来一个窟窿。
恍惚间,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出现在眼前,正好指着那道让她脑壳发疼的难题。
独孤不弃回头看向手指的主人,沐心立即受惊似的缩回了手,挠着后脑勺对着她咧嘴一笑:“那个……这道题我应该能解。”
那时候,她大约是太凶了,才会吓到沐心。
好在,当时的沐心并没有被她吓跑,反而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乐于助人,十分友善地帮她细细分析解答了那道难题。
“实在抱歉打扰你温书。”
帮忙解答了题目之后,沐心也不居功,还诚恳地向她道了歉,解释道:“此处实在太过偏僻,前面有个分岔路口。”
沐心伸手指着上山的方向,面露苦涩:“路标不知是被谁给踢歪了,我两条路都试着走了,但又都觉得不对。方才路过此地时,恰好见兄台一身书生打扮,便斗胆猜测是上京赶考的学子,恰好我也是去京城,这才折回来叨扰。”
方才的那一道策问题,考校的是边防时务,沐心先是深入浅出分析了审题思路,而后又替她大致分析了一番出题者背后的用意,最后便是解题思路:“策问题,考校的是考生对朝廷政务的理解和解决能力,这是大多数考生的薄弱之处。其实,只要能分析出大概的问题所在,就算是不错的了。
至于解决之道,若是实在不懂,也不必强求,只需挑自己懂的方面讲,能以小见大当然最好,做不到也没有关系,只要不要与考官的想法背道而驰,基本上问题不大。抱歉……我一说起来就没完了,这些你应该比我还清楚的。”
沐心的才华横溢,在最初见面时便已令独孤不弃折服,再加上待人温良,独孤不弃便在心里打起了算盘,想着若能留下此人为自己答疑解惑,对接下来的殿试一定会有助益,于是邀请他:“既然是同路,那你我便结伴同行如何?”
第一次出远门又迷了路的沐心自然是求之不得,立即便欣然答应。
如果沐心知道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当时的他一定不会答应的吧,哦,也许会连问路都不敢问的。
可惜没有如果,沐心果然如独孤不弃所料,一路上半点儿不藏私,对独孤不弃有问必答,甚至还主动传授了她许多应试技巧。
独孤不弃常常流露出对考试的不安,她怕考场上发挥不好,三年又三年,她一个女子,根本无所谓什么功名,唯独担心案子拖得越久,想要翻案便越发艰难。她曾无数次想要放弃,可惜沐心太过善解人意,总是变着法子安慰她。
渐渐的,独孤不弃便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不论什么样的难题,只要到了沐心面前,便都能被一一化解。
在无数次克制住自己说出秘密的冲动之后,终于有一次,独孤不弃克制不住了,她一股脑儿的将自己所有的不安都倾诉给了沐心。
沐心,让独孤不弃仿佛又回到了哥哥还在世的那段时光,那段有人在背后为你遮风挡雨的幸福时光。
同时,也让独孤不弃感到挫败。
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对独孤不弃最大的伤害,不是自己的读书资质不佳,而是无论她再如何努力也赶不上沐心。
只要沐心愿意,别说考进士了,就是拿下前三甲只怕也不在话下,可他却无心仕途,甚至避之不及。
而独孤不弃拼了命地埋头苦读,不惜女扮男装背上欺君之罪也要参考科考,只为了博一个官位护身,以求得来日为家人伸冤的便利,却求而不得。
从前每日心平气和温习功课的心境,最终在整日闲来无事便蹲在路边数蚂蚁的沐心面前,一寸寸碎裂。
在绝对的天赋面前,独孤不弃再也无法用「只要努力便一定能金榜题名」的鬼话来说服自己了。
有的人,天生不用努力,哪怕天天蹲在路边数蚂蚁,等他站起来照样能技压群雄。
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上天未免太过捉弄人,非把她想要的蜜糖给沐心当了砒霜。
独孤不弃并不知道上辈子的沐心已经被中考、高考、面试考蹂躏了二十几年,这辈子又生了已颗想忘却忘不掉的变态大脑,她只知道,她拼了命也得不到的东西,却被沐心弃之敝履,并因此大受打击,也心生妒忌。
第一百一十四章 翻案对策
某日,沐心不知从哪里挖来了几个又红又大的地瓜,同行的这几日,他似乎对身边的事物充满了好奇,也总能找到隐藏其中的食物。
夜幕降临,他们靠着两条腿来不及赶到供旅人借宿的地方,只好找了个荒废的破庙落脚。
沐心很快便捡来干树枝生火烤起了地瓜。独孤不弃则一反常态,竟然喝光了一壶酒。
那一次她其实没有醉,却借着酒意将内心的苦闷吐了个干净:“沐兄……你可知我为何一定要参加这科举?”
沐心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手中还握着一根长长的树枝认真翻着火堆里的地瓜,漫不经心地回答:“所谓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前两个可遇不可求,后面这两个,不都是大家梦寐以求的吗?”
独孤不弃一阵气闷,恼怒地吼道:“才不是,我是有苦衷的。”
“啊?”沐心眨了眨眼,差点儿就要说,千万别告诉我,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然而,独孤不弃憋得太久了,她才不管沐心想不想听,只想一吐为快:“家父为了查清水患赈灾粮饷背后的贪污真相,先是哥哥被人推下水落下病根,后来更是全家都遭了毒手。
可那个糊涂县令却说我家是被一群四处流窜的匪徒闯进去才遭了这横祸。所以,我考科举,不是为了功名,是为了查清当年的真相。”
沐心扶额叹息:“……”还是没躲过去。
独孤不弃继续说道:“夫子说过,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此案真有隐情,便该发奋读书,待将来考上了进士,有了官位在身,再找到证据,何愁不能翻案?”
当初她陷入绝望时,是夫子帮她重新找到了生活的目标,她刻苦用功,闭门谢客,断了与外界所有联系,只偶尔在功课上遇到问题时才会给夫子写信求助,如此屡败屡战,才终于考过了乡试、会试,拿到了上京城参加殿试的资格。
沐心被她的一根筋打败了,好心地提醒她:“其实……翻案的话,不一定要当官的,不过你这个案子是比较麻烦,赈灾粮饷的贪污积弊已久,背后的关系盘根负责,只怕没几个官敢接下你这个案子,就算接下了,若背后的人来头太大,只怕也翻不了……不过……”
“不过什么?”
“你可以试试告御状,天底下应该没有谁是当今圣上不敢动的。”
沐心顿了顿,想着自己听了人家这么大一个秘密,于是随口提了一句,“其实我这次进京就是想试试告御状的,家父碰上个混蛋贪官遭了罪,总要讨个说法才行。”
沐心的本意是,一个秘密交换另一个秘密,大家就算扯平了。
独孤不弃却不这么想,她觉得沐心也把她当自己人了,才会对她说出了此行的真实目的。要知道,之前问起的时候,沐心都是含糊地提一句办点儿私事就没了。
告御状的提议让独孤不弃又生出了新的希望,然而很快这个希望便又落了空:“可惜家父从不肯让我参与调查之事,如今我就算想告御状,只怕也不知道要告谁了……”
“这倒是有些难办了……”沐心沉吟了片刻,很快便有了对策,“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有两条路你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