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夜之后,太阳照例从东方升起,照亮了黑暗的大地。
欢度重阳之后,重新回归平静生活的人们再次躁动起来,整个大楚的大街小巷都在讨论那些凭空出现在大街小巷的、尤其是各大书院、衙门大门前的一纸遗书和账册。
某茶馆中,三名文人坐在一起,其中一人方一坐下便掏出一本书埋头看起来,旁边的人凑过去好奇道:“你看什么呢?”
另一人凑过去看了一眼,眉头一挑,淡淡道:“你也拿了?”
看书的那人抬起眼,漫不经心点点头:“听说里头藏了什么惊天秘密,好奇,就拿了一本来瞧瞧。”
“可看出了什么门道?”
“尚未……”那人摇头,又沉吟了片刻,分析道,“不过,既然这账册是当年独孤大人调查南方水患赈灾银留下的,想来应是与此有关。”
“有关,却似乎比赈灾银更为棘手……”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人生无常
深秋已至,天气渐冷,却丝毫挡不住人们出门的热情。如果说昨日的大楚沉浸在一派过节的喜悦之中,那么今日的大楚,便是被那突然出现在大街小巷的一张薄薄的纸给点燃了,燃遍了全国各地。
茶馆之中,唯一不知情那名书生听得一头雾水,抓耳挠腮地打断了你来我往的另两人,追问道:“你们俩究竟在说什么呀?”
两人齐齐转过头去,看着他一脸不敢置信:“你不知道吗?”
那书生苦恼地抓了抓脑后,一脸茫然地反问道:“我该知道什么?”
“哦,你昨晚抄了一夜经书,怕是今晨都在补觉,难怪不知道……”
其中一书生了然地点点头,慢条斯理地对那茫然无措的书生解释道,“是这样,今晨城中各处街头巷尾忽然被人张贴了一张已故状元公独孤沐心的遗书,底下还留了一本账册,就是这个,你看看。”
那书生接过一纸誊抄的遗书,埋头认真通读了一遍,面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儿惊讶起来,最后抬头看向那个为他解释的书生,惊疑不定问道:“新科状元独孤沐心当真……当真已经身故了?”
“朝廷前两日刚发出公告,今年的新科状元的确在十日前过世了,据说是独自划船时不慎遇到船只漏水,不幸随船沉入水中离世。”
“怎么会这么突然?”那书生面露哀戚,为那个素昧平生的状元郎的过世,也为自己如今的孑然一身。
十年寒窗,那个终于鱼跃龙门的状元郎年纪轻轻就这么离开了人世间,毫无征兆的,陪伴了他二十几个春秋的双亲,他原本计划着来日高中一定要好好孝敬的一双父母,却在半年前突然离他而去。
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今日还在你身边言笑晏晏的人,明日是不是还会在。
三人乃是同窗,另两名书生对那书生突遭巨变的境遇也有所耳闻,知道他这是又被触动了伤心处,连忙齐齐住了口,相对无言。
良久之后,那书生便神色抑郁地起身告辞,另两名书生相对一眼,皆是叹了一口气。
人生在世,有太多的变化无常让人难以接受,却又只能接受。
世人常说,名利地位如过眼云烟,何苦为此荒废一生?可世人却又为何争相为此追逐呢?
有多少人十年寒窗,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一直参加科举直到白头,就为了一举功名加身,博一个光明的前程。
新科状元独孤沐心,以十六岁之龄夺下科举榜首,年少成名,何等恣意风光?
可十六岁的他,还没来得及享受功名加身的荣耀,年纪轻轻便英年早逝。人死如灯灭,生前再多的风华荣耀,一朝身死,又有什么意义?
那两名书生在茶馆坐着,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一种疑惑,他们如今放弃的那许多年少轻狂的青春,日日在学堂中枯坐,当真值得吗?
就算来日真的功成名就,在那尔虞我诈的官场之中沉浮,真的是他们想要的吗?
如果他们放弃那些功名利禄的诱惑,珍惜当下,虽碌碌无为,却可纵情一生,又孰好孰坏?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天子颜面
那两名书生将来仕途如何,暂无定论。
但独孤沐心这散布全国的一纸遗书,成功将原本南方小城的、无人关注的独孤家灭门案推上了风口浪尖,震惊朝野民间,举国关注。
皇帝楚孝文在早朝特意提及此事,并一连下了三道旨意——
其一,令礼部酌情奖励独孤正的贡献,予以追封;
其二,特封独孤不弃为郡主,尽快接入京城,赏赐府邸好生安顿;
其三,明令户部从民间流传的那本账册入手,排查相关任职官员,若有违反法令、贪赃枉法者,一律严加查办,不得姑息。
这三道旨意一出,所有人便都明白了皇帝对此事的态度。
皇帝这是肯定了独孤正对抗贪污犯罪的功绩,所以册封了独孤家唯一的孤女,还要把人接到京中护佑。
然而,旨意中对沉船而死的新科状元独孤沐心只字不提,这背后隐藏的原因便有些引人深思了。
堂堂一朝状元,侍奉天子左右,却因为忌惮某些不知名的大人物,主动结束性命,还留下一纸遗书散布全国,以此逼迫那幕后之人妥协。
身边近臣遇到危险,却不找他这个大楚最大的靠山求救,反而以如此极端又大费周章的方式与那幕后之人周旋,其中的原因并不难推测——
一则,皇帝远在京城,而新科状元出事时远在南边小城,远水解不了近渴;
二则,那幕后之人对新科状元的行踪了若指掌,以至于他根本无法向京城发出求助信号;
三则,哪怕向皇帝求救,以那幕后之人的手段,皇帝也无法保全独孤家的人……
新科状元主动寻死的原因,若是前面两条,皇帝自然不会怪罪于他,可若是最后一条,此举无疑让身为天子的楚孝文,丢尽了颜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能与皇帝抗衡的存在,是天家绝对不会容忍的。皇帝对过世的独孤沐心只字不提,必然也是想到了最后一种可能。
不提,是对独孤沐心的不满,不满其让他这个皇帝失了天子颜面;
不提,也是对独孤沐心的宽容,让天子失了颜面,不提便是不罚,不罚便算是宽容了。否则,若皇帝真要追究,藐视天威这一条罪压下来,独孤家就彻底完了。
可皇帝非但没有问罪独孤家,还册封了独孤家的孤女为郡主,把人接近京城,皇帝的态度很明显——只要忠于朝廷,便能得到朝廷的庇护。
实际上,京城中的所有大臣在九月初十那日清晨,同时收到了匿名送来的那一封遗书和账册。
然而所有人不约而同采取了观望态度,没有人主动提起此事,哪怕皇帝已经明确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毕竟,那遗书中提到的深藏不漏的不明势力究竟是什么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去试探。
能让御前伴驾的状元郎非要牺牲自己才能保下一家老小的幕后之人,绝非泛泛之辈,没有人敢轻易去做那出头鸟。
天子颜面,在那可怕的不明势力面前,终究还是丢掉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沉睡的雄狮
靠近京城的某处驿馆之中,有一年轻男子正倚在窗边悠哉悠哉品着茶,那是今年清明节后不久,有人特意快马加鞭从南方茶乡圣地送来的明前茶,如今旁人那里只怕都已经没了,也就他这里还剩下堪堪七八两。
明前茶,乃是清明节前采制的茶叶,因时节早,茶树受到的虫害侵扰少,芽叶细嫩,色翠香幽,味醇形美,是茶中佳品。
由于清明前气温普遍较低发芽数量有限,生长速度较慢,能达到采摘标准的产量很少。
是以,这七八两明前茶,虽说数量不多,却是比黄金还要贵上三分。
但这年轻男子却不在意,不过才添了一次茶水,便直接扔在了一边。一旁候着的侍女便立即上前将那杯清茶撤去,很快又换上来一盏新茶。
那男子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五官十分立体,是个十分有阳刚之气的美男子。
然而,如此俊朗阳光的男子,身上的布料却十分柔软,再加上他左额边飘逸轻佻的刘海,恰到好处化去了他脸上棱角分明的凌厉之色。
男子压低了眉眼,懒懒倚在窗边,哪怕是温和柔软的布料,也无法完全遮掩住他那宽背窄腰的健硕身材,随意搭在贵妃榻上的两条腿,修长有形,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仿佛一头草原上沉睡的雄狮,看似安静慵懒,实则暗藏锋芒,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北方的冬季来得早,窗外已然寒风瑟瑟,重阳一过,冬季便不会远了。
那男子却似乎不怕冷,将窗户开得很大,任寒风扑面而来,他依旧云淡风轻地半瞌着眸子,嘴角勾着似有若无的淡淡笑意,似乎还有几分享受。
外头响起两声敲门响,那男子轻声道了声「进」,便有一名年轻美貌的侍女低眉敛目踩着小碎步从外头进来,恭恭敬敬福身行了一礼,才道:“启禀世子,白毛回来了。”
“让他进来。”
那侍女敛了衽盈盈一拜,无声地退了出去,不多时便引了一名满头白发的男子进门。
白发男子生得一副典型北方大汉的容貌,浓眉大眼,粗犷俊朗,身材高挑粗壮,看面容不过二十来岁,却不知为何满头花白,倒是与「白毛」这个名字十分相称。
他一进门,便利落地撩了衣摆跪在地上,面容肃穆,腰板挺直,抱拳行礼道:“属下见过世子。”
若是稍有些眼力的人,应当不难看出,此人必定是行伍出身。
“起来吧。”被唤作世子的年轻男子懒懒掀开眼皮,眼中淡淡几缕笑意,带着某种游戏人间的漫不经心,“京城那边,可有什么新鲜事?”
“世子请看。”
白毛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今日在大楚十分流行的账册,恭敬地双手奉上,世子随手接过,宽大的手掌之上,十指修长,指节分明充满力量,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握住刀剑的,却被那过于白皙的皮肤和柔软的布料,平白衬出了几分文雅的书卷气。
第一百八十章 镇南王世子
世子,乃是镇南王的世子。
镇南王文家,手握十万大军坐镇南境,守护南境一方安宁已有数十年,劳苦功高。
然而,文家世代单传,子嗣单薄,直到镇南王世子这一代,听闻前不久,镇南王老来竟又得了一子。
皇帝似乎也很为镇南王一家高兴,听闻还派人大老远送去了一大堆赏赐。不过没过多久,镇南王世子便被送进了京城。
传闻,这一代的镇南王世子名叫文仲乐,生得英武不凡,自小能文能武,十分得镇南王的欢心。
然而在文仲乐十岁的生辰那日,发生了一件意外——坠马,镇南王寻遍了天下名医,却依旧救不了世子的双腿。
传闻,镇南王世子此次入京,乃是养病,并无归期。南境气候湿润多雨,并不利于文仲乐养腿伤,尤其是雨季一到,伤处便会疼痛难忍。是以,镇南王爱子心切,上书请旨,请求皇帝准许文仲乐回京疗养。
戍边大将,如若没有圣旨召唤,是不得回京的。
皇帝也是父亲,自然很懂得镇南王为人父亲的一片苦心,当即便同意了请求。
镇南王家的世子还未入京,皇帝便大手一挥,赏下来许多养伤良药流水一般送进了京城的镇南王府。
为了展示朝廷对护国功臣的爱护,礼部还颇费了一番心思,特意为远道而来的镇南王世子筹划了一场接风宴席,听闻十分隆重。
京城的传言沸沸扬扬,然而传言的正主还在京郊城外的驿馆中,悠哉悠哉倚在窗边欣赏这北国风光。
实际上,镇南王世子这一路走来,一直都是走走停停,动不动就旧疾复发停歇几日,丝毫没有要赶路的意思。
白毛躬身在一旁低声汇报着今日的消息:“昨日清晨,不仅京城,这一本账册和遗书的传播地点几乎遍布在整个大楚的九州各地,皇上今日在早朝时下了三道旨意。
第一,追封已故的独孤正;第二,册封独孤不弃为郡主,不日便要接入京城,最后一道旨意……”
白毛面色犹豫地顿了顿,还未开口,便听到世子漫不经心地接道:“可是要追查账册背后的贪污案?”
他偷偷看了一眼世子,见他神色如常,才松了一口气,拱手道:“世子英明!”
“呵……有意思……”文仲乐淡淡一笑,将手中的账册卷成卷一下一下敲着桌面,如有所思道,“吩咐下去,对付独孤家的那些人先潜伏,把人盯紧了就行,暂时不必有动作。另外,派人去查查独孤沐心的底细,从出生开始查起,不要漏掉任何蛛丝马迹。”
白毛面色犹豫,显然对自家世子这一指令十分不解,却不敢有任何质疑。
反倒是一旁候着的侍女突然插嘴道:“世子,那独孤沐心不是已经死了吗?咱们还查他做什么?”
文仲乐那漫不经心的面容上,总算露出了一点真心的笑意,道:“傻红袍,那独孤沐心既然能设下一个如此规模的局,定然不简单,你认为,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会如此轻易就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第一百八十一章 红袍
被唤作红袍的女子,乃是文仲乐的贴身护卫,也是他名义上的义妹。
因儿时在那场意外中救文仲乐有功,被镇南王认作干女儿,自小伴着文仲乐长大。
所谓人如其名,红袍也是,她自小便终日穿着一身鲜红衣袍,只因文仲乐曾夸过她一句:“想不到你穿上红袍竟如此惊艳,日后便改名唤作红袍吧。”
从此以后,这世间便多了一名叫红袍的女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体态越发婀娜多姿,却生着一张清纯可爱的娃娃脸,天真与妩媚浑然一体。这般极致的反差,于男人来说,红袍无疑天生就是个勾人的尤物。
红袍,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穷人家出来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
她懂得了爱情,就在她十六岁生辰,文仲乐亲手为她披上红袍的那一日。
文仲乐最初曾宠过红袍一段时日,那是红袍这一辈子中过得最幸福的时光,也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