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的人又没有说话,只是认真检查着把她包裹严实,马就开始撒蹄在路上奔跑。
月光毫无遮挡的洒在大地上,视线倒是很好,能够清楚地看到,两旁不断退后的,是一排排毫无亮光的房屋。
钉了铁掌的马蹄,踩踏在这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路上,声音格外的清脆。也不知道他又安排了什么,本是宵禁的时刻,这样大的声音却无人出来查看。
沿着主路笔直的向前,阮妩能看出来是要出城。抬头看看上方,月光之下,隐约能看到这个人紧绷的下巴。
“你再不说话,我要喊了!”大晚上的把自己掳出来跟着他吹风,怎么连个声音也没有。
“...乖,你休息一会儿,很快就到!”
声音还是没恢复,感觉像是喉咙都在紧绷,强做温柔,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阮妩想起下午看到的灰头土脸,没有再说话。
没想到,他说的很近,竟然又是小半个时辰。马匹从一个打开的门进了什么地方后,她才再次睁开眼。
是他在郊外的庄子,阮妩能够辨认出来。
只不过他们进入的地方,却不是正门,而是后面的马场。
穿过空旷的马场,马匹钻进一侧的树林。这后面有一片平整的山谷草地,她也来过,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去哪里。
马匹稳稳地爬上山坡,跑上草坪。月色的照耀下,她能看到,那里,似乎多了个小小的房子。
她被从马上整个抱下来,被抱进小木屋。
就真的只是一件小小的屋子,除了一张床一个桌子,竟然再无其他。
床榻上面,则更是简单。被放在上面之后,阮妩就能感觉,这就是在坚硬的木板上放了一条褥子,一点儿也不柔软。
把她放好后,身旁的人也脱靴躺在她的旁边,同时,又伸出双臂,把她搂紧自己的怀里。
一声放松的叹息后,他的呢喃声在耳边响起。
“上次来,你猜对了,这里,就是我与世隔绝的地方。泉水也在,这木屋也在,还有这张床…也在。”
他的声音稍许恢复,没有那么强烈的紧绷感,但是仍然沙哑和低沉。
不过阮妩此刻,却在想他所说的事情。
他被隔离在这里?
按照祁思瑞所说,他十岁之前都生活在幽州。那么来这里,应该是十岁上京做质子的事情。
可,之前陆沅也说过,他是十二岁来京城的,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两年,他被关在这里。而从头上的言语声中,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十岁之前在幽州接受训练,随后,以质子身份进京后,又在这里接受训练。对外宣称体弱多病,在庄子里静养。”
王爵长子入京做质子,这倒也是常有的事情,可为什么非要关在这里训练呢?
“因为怕我直接进京活不下去。”头上的人知道她所想:“不管是与失踪的三皇子相差不大的年纪,还是作为燕亲王的儿子,都有人不想让我存在。”
是啊,安姨说过,当时她虽然做的隐蔽,让燕亲王带走了他,可一个大活人就不见了,怎么能让宫里的人放心。
而在燕亲王的手上,却又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孩子。
可是,感觉她在京中的几年,宫里对他的防范并不严格啊。
“因为后来,找到了与我有相同胎记的人。而在借机检查的时候,她们发现,我并没有胎记。”
当时宫中的情况到底是如何的危机四伏,皇上和安姨尽量的在护卫他了,竟然还是一人中毒,一人连胎记这种事情都泄露出去。
只是,胎记这个东西,是如何消失的?她心里有个可怕的想法:“你的…胎记?”
“挖掉了!”声音有些淡漠:“就在这屋子里挖掉的。”
“啊~~”阮妩惊呼,随即捂住自己的嘴。
竟然是真的,竟然真的就是自己猜测的最狠的方法。他当时才十来岁,就被敌人步步紧逼的剜掉了自己的血肉。
忽然不想让他在说那个惨痛的经历,她转而问:“你在这里…都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就是打架!”上面的声音也换了个语气,平淡了些:“该学的武功招式在十岁前都学过了,在这里,就是打架。”
似乎是又陷入了回忆,声音沉默了片刻:“白日里被围攻,晚间被偷袭,除了永无止境的功击,其他什么都没有。”
是为了武功能够融会贯通,也是为了让他的身体有最快速的反应,依然是为他保命,可是两年的日夜这么,这…何其残酷。
“一年多的时间,除了有人上来送饭,有人上来疗伤,有人每月过来教我攻防,其他的时候,一句话也没人说过。”他的声音都在飘忽:“我也想过放弃,可所有的人都不允许。”
关在这个山坳之内,四周有人把守,他怎么可能出的去。那时,他心里的孤独,无助,害怕和痛苦,谁能帮得上忙。
被子里的阮妩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都像是针刺一般,为他难过,为他心焦。
她不自觉地收紧身体,却被搂住的双臂抱了抱。随后,一只大手不太熟练的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别怕,别难过,都已经过去了,那只是过去。”
声音吸了口气,继续往下说:“我也是憋着一口气,拼命的提升自己。当他们再也不能伤到我的时候,我终于被放了出去。就在山脚下的宅子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陛下,我也第一次知道,他才是我的亲生父亲。”
接下来一切就顺理成章,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终于知道这些年为了什么努力,也终于知道自己背上的是个多么沉重的包裹。
他自幼聪慧,可也从来叛逆。如此巨大的包袱,他如何肯接受,皇上肯牺牲自己的一切,并不等于他也要如此。
“明天开始,你就离开这里,繁华也好,荒凉也罢,你代我去一寸寸看遍乾元的土地,回来告诉我,你最终的答案。”
这是当时皇上的原话,很温和,但很坚持。没有给他人马,只是给了足够生存的银票。
第151章 [VIP]
祁允行的声线在下降,在黑夜中愈发晦暗,含混。
“他幼时关在宫中,虽也偷偷学武,但毕竟不如我高深。当夜,他再次进了我的房间,我就已经发现。他就坐在我床边,一句话没说,一个字没吐,但是我知道,他…在哭。”
阮妩黯然。
陛下从幼时开始就饱经磨难,妻离子散不说,还要逼着儿子放弃原本轻松的生活,抗下这个巨大的包裹。
他这一生认真想想,或许只有安姨的陪伴,才能让他在夹缝中得以喘息。
因为这个哭泣,祁允行决定遵照他的要求,去看遍每一寸河山。
既然知道敌人是谁,他自然是向北,先穿过了益州,看到的是被周氏欺压的苦难农庄,也亲眼见到了他们猪狗不如的生活。
接着向北,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驰去了西北角的云州,看着周氏铁桶一般的云州边哨,看着他们暗中储备粮草。
逛了大半年,他回到京城,在那里的亲王府住了一段时间,认识了陆氏兄妹,又继而与他们的表亲常广安相熟。
嬉笑怒骂的生活和之前眼见的水深火热,就这么一直在他脑中交替出现。发现自己还是犹豫不决,他又离开了。
沿着青州向下,看着辛苦劳作却食不果腹的人群,看着冒死出海却葬身其中的渔者。看着他们在沙漠旁与酷暑抵抗的干渴,也看到他们被肆虐的海龙卷的尸首无踪。
继而,又看到了边疆战火求生,却勇于存活的百姓。
“再次离开京城一年多,因为一些事情,让我回忆起父皇当时的眼泪。”头上的声音有了笑意:“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回到幽州,才得知母妃生了一对双胞胎。”
是祁思瑞和祁思佳兄妹,算算时间,那两人当时也就一两岁。
“他们步履蹒跚,牙牙学语,嘴上喊出的却是阿爹,阿娘。”声音带着自嘲:“我才知道,不是必须要喊父王和母妃,只因为是我,他们才这样安排。”
应该是有了一种被排斥的感觉,阮妩想抱抱他,却使劲儿攥住了拳头,没有动弹。
“事实上,除了称谓和督促我学习,他们这十年对我真算是无微不至。”他的声音里面倒也没有阴霾:“母妃嫁进来的时候,我都记事了,真是惹过不少的麻烦。”
不知道他干过什么坏事,像是又陷入了回忆。停顿很久,故事才继续。
那一次,他在父王和母妃的拥抱下,又离开幽州,一步一个脚印的往京城的方向走去。
已经知道他是在这一路上,选择了影响自己一生的答案。阮妩为他心痛的时候,心里又生出一众异样的感觉,细细想来,她知道,那…是骄傲。
为他的牺牲骄傲,为他的勇于担当骄傲,为他放弃的青春年少骄傲,也为他每一个足迹…骄傲。
“我早就想过,我应该是与父皇的命数相同,幼年懵懂之时,有人拼命扶持。少年成长之时,有人寄托希望。成年担当之时,有人给与责任。我没有所恨,也不知所爱。就想着,既然这样真的有意义,那我去做就好。”
他的大手,抚摸着床榻上散下的黑发,是那样的光滑而柔软。
“可如今,我发现,我有了私心。”沉默了好久,他问:“可记得,你曾于我说过,坐在那个位置上,是孤独的?”
怀里的人停顿了一会儿,继而轻轻点头。
“初始就觉得,你看事情一直很庆幸清醒。可后来细想,却是有了恐惧。”
他叹息:“父皇年逾四十,几乎这一生,都是承受着这种孤独。
他真的想要那个位置吗?他不想!
他爱那些富贵权力吗?他不爱!
可多少人在用生命给他铺路流血,多少万子民对他抱有期待。他连一个完整的家都没有,宫里宫外,堂堂的一国之君,都没有一个喘息的地方。”
当今圣上的奉献和牺牲,已经从安姨口中听到过一次,如今已经是再次听到,仍然被他的伟大,被他的胸怀感动到热泪盈眶。
那双温热的手掌滑过脸颊,帮她擦了擦眼泪,指腹像是被烫到,有些微微发颤。
他的声音,慢且飘散,字字句句,剖析着内心。
“我以前认为,我这一生也是大半孤独,追随着他的脚步,也没什么好痛苦。可今时今日,我再去回想,回想这么多年间在他身边,看着他孤单的挣扎和困斗,我才发现,我不如他。”
这一次,声音停顿了很久,久到,似乎一切都静止了。
外面的风声没了,沙沙的树叶声也没了,夜鸟的叫声没了,蝉虫的鸣叫声也没了。
两个人像是被世界隔离开来,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银色的月光依旧从窗边,从缝隙中洒落进来,伴随着夜里水汽的升腾,竟似迷雾闪现。
似梦,似幻,阮妩在温暖的怀中,感受着他传递过来的恐惧,耳边也听到他的惶然,她早就被他拉入到痛苦和空寂之中。
“我…无法承受离开你的百年孤独。”紧紧的搂着怀里的人,脸贴着满头的秀发,他轻声祈求:“月月,陪我…可好?”
砰砰~
是自己的心跳声。
迷幻的夜,阮妩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答应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下的,只是再次睁开眼睛之时,可以直接透过微开的窗棱,看到外面碧蓝的天空。
许是因为在山谷里面,草长莺飞的季节,口鼻之间自然充斥着花草的清香气息。
好天气带来的,自然就是晴朗的心情。刚刚测过身,还没有好好的欣赏屋内斑驳的阳光,小木屋的们就被推开。
“睡醒了?”爽朗悦耳的声音响起。她微微低头,看向门口的方向,如竹身姿已经换上了官服。尽管是逆着光线,可如此狭小的地方,她也轻易看到正向着自己走来的俊美笑颜。
脑中渐渐回忆起昨晚的种种,她忽而意识到,这哪里是什么宛若谪仙的矜贵公子。
朱红色的衣袍,配上张诱惑众生的邪魅容颜,庄严肃穆早就不在,这分明就是来迷惑于人的妖孽。
将被子拉高,把自己盖住,哀怨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昨天晚上,是不是把自己给卖了?”
“没有。”伸手帮她把被子拉下来,祁允行笑答:“只是把婚期订了一下。”
他俯下上半身,半趴在床上,手指点点小鼻子:“年底的日子不好吗?提前些时日也可以的。”
这件事情就更气了,阮妩瞪着对方:“安姨说了,我自己慢慢想,怎么决定都可以。”
祁允行了然的点头:“她是不是还说,不同意就收你当闺女,里外里都是她的人。”
“你怎么知道?”不是外面都是陛下的守卫吗?
睡醒后红润的小脸,如今因为惊讶将小嘴长的圆溜溜,祁允行忍住上前咬一口的冲动,手指点着软乎乎的脸。
“你是亲生的,我是捡来的,把你收成闺女,才让你更加潇洒自在,你觉得我能等着你慢慢想?”
这可是亲母子,阮妩哪里能让他心里有疙瘩:“你不要瞎想,安姨很爱你的,话里话外心痛你这些年的成长。”
“那行,我们两个都是亲生的,可媳妇变成妹妹这事儿,我不可能接受。”不把这件事情拍死,真的哪天诏书下来,他找谁哭去。
怎么都跳到媳妇了?两个人成婚还远着呢,阮妩被他说的有些脸红,但还是想再努力一把:“实话实说,我真的…不太适合。”
“那你说,谁适合?”
“…”
这句话又把被子里的人问住,她就努力的回想自己认识的贵女。
周雨烟那样的小白花?
够喜欢他,也够崇拜她,可是实在是工于算计,以后一起过日子,也不能天天相互算计着。
蒋氏姐妹那种?
端庄是真的端庄,可他每日就很繁忙,回来还要对着一个板正的木偶,想想都不搭配。
还能有什么样的?
眼前的狭长凤目一直紧盯着她,让她潜藏的危机感冒出来,身体向后缩缩,腼腆的笑笑:“我…认识的人少,没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