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怎会这样想?”
绿萼顿住,“侯爷他怎会弃了娘子,夫人也不会……”
“好了。”宋珂打断她。
顷刻间,她愁容已散,语气坚定,“无论如何,明珠不应蒙尘,既有缘,不如同我一齐,共辟一条光明前路?”
说话间,宋珂躬身朝坐像又是三拜:“荒野间,寻不得此物原主,就让月下老人替他受下这三拜,权当赠书的报答。”
不多时,云消雾散,天光大亮,雨过天晴。
一行人起轿继续朝京都方向去了。
进到城中,穿过荣和街,直奔玄武门,宋珂撩开窗帷向外瞧了一瞧。
上京城中香车宝马络绎,呼朋唤客声震耳,与民风淳朴,山清水秀的南岭大不相同。
行至晌午,忽见一座赤红色大门,门边立着一班金吾卫,着盔佩刀,气势浑雄。轿子吱吱呀呀一路进去,直抬向太后居所——长寿宫。
宫门外,太后身边最亲近的尚宫林浅,躬身相迎:“宋小娘子,太后娘娘念你甚久,已在正殿等候多时,请随奴婢前往拜见。”
微笑颔首,“有劳林尚宫。”
宋珂识得这位尚宫,幼时,太后回淮南侯府省亲,那时她不过三四岁的光景,阿兄携她参拜新朝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
那时,她便瞧见过这位林姑姑,跟在娘娘身边,印象中很是温柔亲切。
天气微凉,宫娥打起帘笼时,殿内迎面袭来熏香暖意,间伴有……
一股浓浓药味。
鼻尖轻嗅,宋珂心下百味杂陈。
太后,她的姑母,宋氏家族地位最高的女人。
如今,却身患重症。
“阿珂,你来了。”
太后倚靠在祥云椅上,面带喜色。
宋珂垂首躬身,行礼参拜:“阿珂参见太后,太后圣安。”
“你过来一些。”
太后朝她招手,“阿珂,哀家想看看你。”
宋珂抬首,只一眼,一路上千万的不情愿都顷刻消散了,她眼眶发热,要拼命忍住才没有哭出来。
这个曾经以美貌和才学征服上京士族的恵贤皇后;这个扶植弟兄子侄,一手成就现今宋氏荣耀的宋氏长女,如今却已容颜老去——
太后发丝间已有星星点点的银白,曾经骑马征疆场、不输男儿身的新朝皇后,现今怎会病态如此啊?
究竟为什么?
她的姑母不过将将四十岁,老天爷怎么就如此不公,好人却不能长命?
鼻微涩,宋珂膝行向前,在祥云椅前跪好。
“真好,阿珂,哀家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太后抚上她的脸。
“姑母!”
只是一句话,宋珂终于哽咽着叫出最亲近的称呼。“姑母!阿珂来了,阿珂来了,阿珂在这……在这。”
两人相拥,泣不成声。
姑侄俩久别重逢,直聊到傍晚皇帝来定省时分——
这一日,帝巡河一月刚刚回宫,照常来长寿宫请安。
晚间,天气愈发的凉了,雪纷纷扬扬飘下来,寒梅也开出一个个骨朵。白雪红梅辉映,皇宫有如天外天的琉璃世界。
虞洮被太后留在正殿叙话,茶饮到一半,太后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你可还记得,你外祖家有一位表妹?”
“朕记得。”
虞洮自然知道她,澧朝大名鼎鼎的南岭宋三娘子,传言里温雅含蓄、兰心蕙质的神仙人儿。
她深得母后喜爱,母后病情渐重,前些日子便安排她入宫觐见,留在长寿宫客居。
“她今日刚到,你可要见见?”
太后微微一笑,又捧起茶盏补了一句:“哦,她茶艺也极好,还可以顺道为你烹一回茶。”
宋珂此次进宫的目的明眼人都知道,决不单单为了探望病重的姑母。
自圣祖爷离世,太后病重,朝中以右相为首的一众官宦多次向皇帝谏言:“淮南侯独统南岭,距京千里,危及皇权,应将南地三分为郡,分而治之。”
如今,朝臣要削权夺势,宋氏却将族中身娇玉贵的嫡长女送进宫来,无非是献女求荣。
虞洮不置可否,“现在么?”
太后柔声道:“是啊,她如今就在偏殿。”
他们虽说是表兄妹,但到底隔着男女大防,宋氏突然将冰清玉洁的侯府嫡长女送进宫来,母后还刻意引见,虞洮心下一片清明。
他想了想:“如此,遵母后意。”
林尚宫领着宋珂进殿时,虞洮正端杯饮茶,耳边传来一个娇美轻柔的声音。
“阿珂参见姑母,参见陛下。”
他放下茶盏,侧目望去。
宋三娘子亭亭袅袅一身白衣,跪在碧色的绒毯上,虞洮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穿梭亿万年的万丈红尘,窥见一朵水莲在云雾中绽开。
他这个表妹确实生得一副绝世好皮囊。
淮南侯倒是真舍得。
“阿珂莫要多礼,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太后笑道,“这位,就是你表哥。”
宋珂盈盈起身,袅娜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福。
“阿珂见过表哥。”
虞洮丰神俊秀,一身玄服,端坐在官帽椅上瞧她,神情坦定,凛凛眉目犹如山水相逢。
他玉雕似的下巴轻点,星眸漠然。
南岭三分,集权中央,此乃势在必行。无论淮南侯送来何样天仙佳人,此女子断不可收入后宫。
“宋三娘子有礼了。”
郎君声音朗朗,如玉石撞击,语气中却含疏离。
宋珂赶忙俯下身回礼,一副知礼守节的贤惠模样。
早听闻当今圣上幼时继任,励精图治,大兴国运。然而,能带来昌隆盛世的帝王是千古明君,却断然不适合做女子的心上人。
呵,宋三娘子……
她宋珂竟也有贴人冷脸的一日,初见就拒人千里,俏生生一位美娇娘送到眼前,他口中却一声表妹也不愿称呼。
她这个表哥果真生得一颗铜墙铁壁心。
宋珂纤腰折微步,皓腕呈轻纱,楚楚动人跪坐在虞洮面前,专注地烹茶。
风炉上扇滚了水。沸水咕咚作响,散发出阵阵甘冽清甜的香味。
她一副媚眼秋波,笑意盈盈,“表哥,这炉水采南陵蟠龙古寺中的千年枫树露水,收百年难觅的紫竹叶上的雪,埋在地下,至今已有三年,今日开坛。还请表哥细品。”
指如葱根,一双玉手在杯盏间灵活翻飞。
太后接过盛着茶汤的白瓷盏,茶汤清澈,透香沁人,细品一口。
“饮得阿珂这一盏,再喝别的茶,怕都是不过如此而已了。”
说完,太后又笑着看了看虞洮。
宋珂耳边向来不少这样的夸赞吹捧,嘴上却应承着,“姑母过誉了,阿珂的手艺哪里上得了台面。”
最后,她媚眼如丝、面泛桃花的将那杯“枫露茶”奉到他面前,满脸期待。
他敛袖接过,星眸熠熠墨色,薄唇轻抿茶汤。
“有劳。”
礼数周全,态度冷淡,再无別话。
“……”
唉,宋氏的荣耀之路怕是艰难了。
这一日,皇宫里白雪红梅,窗外雪簌簌落了一夜,宋珂却读了一册惊人的话本子。
故事里的男主角正是眼前的皇帝表哥。
而她宋珂,却是个苦命的可怜虫。
第3章 无名册
夜,长寿宫侧殿。
烛火通明,暖炉里烘着上好的红罗炭。
寒冬的暖意最容易令人发困,赶了一整日的路,又匆匆见了皇帝与太后,宋珂精疲力竭,穿一身亵衣,累得胡乱瘫倒在胡床上。
俨然跟“宋氏贵女”几个字半点不沾边,毫无形象可言,与方才在太后皇帝面前的温婉动人、大家风范相比,简直是两个人。
眼下,屋里只有她和绿萼二人,这般模样绿萼是见惯了的。
她同宋珂幼时一块长起来的,外人眼里端庄闲雅、仪态大方的宋氏长女,私底下肆意无稽,就连使计耍赖也是常有的事,时常是一副面孔两张面皮,人前端庄闲雅,人后好吃懒动,分分钟上演蜀地变脸绝学。
“娘子,南岭带来的这两箱物什,也一同入库吗?”
绿萼在拾掇南岭带来的行李。
宋珂一个猛地坐起,“嗳,等等,这些都是宝贝!”顿了一下,“归置到里间去。”
“好。”绿萼应了。
宋珂又补一句,“放床榻底下!拿着方便些。”
宫中日子无趣,若连点消遣玩物也没有,更得日日煎熬了,总要自己给自己寻点乐子。两个大藤木箱子里装的都是话本子,还有一些民间勾栏瓦舍里流行的小物什。
谁也不知道,澧朝贵女的表率,娇贵矜持的宋氏长女宋珂,原是个道貌岸然、装腔作调的主。装的满满一脑袋淫词艳曲,最爱的居然是瓦子里这些慰藉痴男怨女的俗物。
绿萼见她心情好了不少,一面低头笑,一面同宋珂闲聊起来。
“陛下年少继位,胸中有丘壑,跟以往只会献媚讨好娘子的仕族子弟自然不同,态度冷淡些娘子不要放在心上。太后娘娘打小就疼娘子,宫中的日子有太后娘娘照应着,总不会太难过的,娘子别想太多,照常过日子就好。”
宋珂大字型仰躺着,“嗯,入宫前心中难免忐忑,今日见到姑母才安心些。”
绿萼不倒翁似的点头,“娘子放宽心就好。”
“知道了,你这个惯会操心的管家婆!”
宋珂撑在湖绿色绒枕上,墨发垂落,一副美人卧榻图般,她眯起一双笑眼,调笑绿萼。殿内暖融融的。
入宫第一日,诸事繁杂。
入夜方才想起,白日里在月老庙中拾得一本新话本子。说来好笑,读了好些话本,也算是阅尽千帆了,什么《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崔宁招生死冤家》、《痴情女择婿记》,诸如此类,都得起个夺人眼球的书名,从没见过无名的。
这番想起,宋珂瘾就上来了,吩咐绿萼取来《无名册》。
书接上回:
“虞氏,上京人,戊戌年八月初一生人,适时百鸟来贺,祥云漫天。有父建业高祖,有母皇后宋氏。钦天监曰:真龙天命,当兴运隆祚永之朝。高祖立为太子。”
“毕氏有女,天真烂漫,俏丽佳人。申亥年八月初一口衔金珠而生,时人以为奇。曰:命带福星,招财利市,国之大吉,实该话一段金玉良缘。”
“……”
刚读了个开头,宋珂腹诽:
想来虞氏与毕氏二人就是这《无名册》的男女主角了。果然又是一段才子佳人的意切情真。
有道是,“鸾凤配,莺燕约”。皇帝陛下与美貌贵女,般配!般配!
早看够了伤心伤肝的虐恋情深,最好这本是一段甜蜜姻缘。不过著传者倒也真是毫无避讳,竟真敢以皇帝表哥的国姓虞氏入册。
“申亥年,太子年四岁,高祖钦定,与右相女毕氏行纳征之礼。”
“虞氏未逾垂髫之年,已议论天下事,克己守礼,刚正不阿。年一十二,父逝,登基为帝,年号昌隆。抚定内外,大兴文教,承盛世天下。后世称之‘千古一帝’。”
“昌隆四年,正元日……”
读了没几句,书页却在眼前渐渐朦胧。
或许是因为暖炉微醺,热气袭面,宋珂忽感头晕目眩,燥郁心悸。
她下意识抬手,握紧脖间带的紫檀木坠,坠子是滑光锃亮一块空木牌,自打她有记忆时就一直跟着她,檀木香气厚重沁人,回味余长,每逢她心慌神乱时总有镇定之效。
神色稍定,接着朝下读:
“昌隆四年,正元日。万兴河畔,郊祀大典,伊泽万民,帝銮驾卤薄,与仕族泛河上。国之盛事,万民来贺。”
“上京遴选‘花神’,乘花舟泛于河心,名士摹之,悬画于飞鸿塔上。祈消灾避祸,迎福求安。”
“忽有神龙从河底飞出,掀翻数游船,众人落水中,帝独擎神龙,一人一龙飞于空中,百姓大呼万岁。”
“有宋氏长女,深悦皇帝,美貌世无双,荣选‘花神’,与众人同落水中,患重疾,逝。”
“……”
又没读几句,宋珂只觉得双眼酸胀,头疼欲裂,浑身乏力。
这书册似是有些怪异。
她合上书册,玉指抚额,手握木坠,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又想了想书里的内容,莫名一阵心慌,暗忖:宋氏长女、昌隆四年正元日、虞氏,林林总总怎么竟然与现世如此相合?
在南岭时,阿耶曾随口提及,皇帝与人定过一门亲事,正是右相毕家!
只是,毕氏女口衔金珠而生、正元日祭典万兴湖上“神龙现世”、“皇帝擎龙飞天”,这样的桥段也太过离奇了,精怪传说都不敢这么瞎编乱造!
又怎会当真存于世间呢?
想来,著传者是碰巧听说了些传言,按照现世真人戏撰了这本册子,也难怪无名,无著。竟还将她宋三娘子也写进书中,深悦皇帝,还落水患疾,最后潦草死去。
原来,她宋珂在里头是个开篇就毙命的短命女配?
实在可笑至极!
思索间,她迷糊睡去。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外头天还是黑蒙蒙。太后身边的尚宫林浅就到偏殿来,催促宋珂赶紧梳妆打扮,嘱咐她今日该同皇帝一同出宫,参加正元节祀福大典。
姑母的用意宋珂很明白,她肩负着宋氏家族的未来。无论多少不情愿,既已进宫,本就是一场豪赌,她无论如何都要得到皇帝的垂青。
宋珂睡意朦胧,梳妆完毕,被匆匆扶上撵轿,宫人们抬着她行得极快,一颠一颠直抬着她往宫门处赶。
快到宫门处时,宋珂起床气将散未散,她迷蒙着杏眼,强撑着保持坐相。
直当她瞧见,皇帝銮驾早已停在宏伟高阔的玄武门外时,宋珂被冷风袭面,猛地一机灵,霎时睡意全无。
她的小撵穿过冗长的金吾卫队伍,停在皇帝銮驾旁。
宋珂下辇,仪态万千,俯身作礼:
“表哥晨安,阿珂来迟,让表哥久等了,还请表哥恕罪。”
东方欲晓,宋珂站在绚丽晨光中,曙光照射在她湿濡的裙边,她足上着一双珠履鞋,踩在昨夜刚刚下过雪的青石板上,温婉贞静的站在銮驾前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