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后方的金吾卫微微抬首,惊鸿一瞥,或许是那女郎额间的莲花花钿太过美丽,恍惚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九天仙子,张大嘴巴:“宋小娘子真是……美极。”
“今日花神非她莫属”
“南岭确是山水宝地,竟能养出如此绝色。”
“……”
素来纪律严明的金吾卫队伍,引发阵阵低语。
虞洮高坐銮驾之上,透过垂下的明黄穗子淡淡看过来。
宋珂对上那双眼睛,黝黑深邃,如冰潭不可见底,正气凌然让魑魅魍魉无处遁形。
他微蹙眉:“金吾卫中,低语议论者,罚俸一金。为吏者,不可妄议闲言。”
郎君声音如淡云掠晓日,不经意中便是不容置疑的皇权。
金吾卫刹那噤声。
“出发。”
虞洮号令如山。
宋珂杵在原地,就这样被尴尬地晾在了清晨的玄武门下。
只言片语也没有。
老实说,宋珂确实不太是滋味。她这样的一个美人儿袅袅婷婷站于轿前,他就只顾得整顿吏治?
不是宋珂自满骄傲,美人向来就是有特权的,更枉论如她这种级别的美人,三朝世家,珍馐美馔供出来的,玉盘罗绮堆起来的玉人儿,被如此不放在眼里,她面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宋三娘子,请上辇吧。”
皇帝身边的亲随宦官高泽好意提点,他常年侍奉,深谙圣意。
“多谢高总管。”
宋珂虽心中不忿,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仍旧不失贵女仪态。她淡笑言谢,十分从容的坐进小轿,一路浩浩荡荡,到了万兴湖。
正元日,万兴河畔。
游船络绎,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岸边整齐摆放一个个木匣,匣子上挂木牌,写有贵女的闺名,贵女乘香舟游于万兴湖上,民众在岸边观望,折梅枝投入匣中,选出举止姿容俱佳者为“花神”,后由名士描摹画像,悬挂于湖畔飞鸿塔上,意为新年守望,君民同乐,美好吉祥之意。
宋珂方下轿,一位妃色常服的礼部小吏迎了上来:
“宋三娘子妆安,小官乃仪制司主事。”
“大人,何事?”
宋珂疑道。
那小吏躬身引请,“上元之日,按规凡上京城家中五品官员以上待字闺中的仕族贵女皆须登上青枫画舫,参选花神。宋小娘子,请随小官前往。”
“可我并非上京人氏。”
宋珂自觉美貌,她压根儿不需要靠选花神来证明自己。昨夜读的《无名册》内容历历在目,犹在眼前,虽然当不得真,可她不大想行事与书中重合。
况且,姑母遣她与皇帝一同前来,就是多些机会,让他二人多接触亲近。
眼见虞洮迈下銮驾,在金吾卫和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穿过回廊,登上龙舟。
宋珂急行几步,抬脚便要跟上。
小吏紧随上来,阻住前路:“龙舟不得登女眷。还请宋小娘子随臣上画舫。”
“不得登女眷?倒是没有听闻过这个规矩。”
从前圣祖爷在时,每年祀褔大典都是帝后同行,不仅姑母,就连各宫嫔妃、亲随也都能登舟同游,她宋珂淮南侯长女配享公主仪仗,登龙舟合规合制。
垂眸看着那小吏一张既恭敬又漠然的脸,这副表情有点熟悉,宋珂轻笑,“是陛下刚刚才定下的规矩?”
“请娘子登画舫。”小吏仍是躬身作揖,并未否定。
啧,那就是了。
怪不得姑母明明提前嘱咐了皇帝,他依旧头也不回的就登了龙舟,原来早安排好,想借着“花神”之选打发她、支开她,离他越远越好。
“如此,陛下可还有旁的吩咐?”
三番两次的被无视,虞洮的不近女色,难尽人情已经不值得宋珂惊疑了。
“青枫画舫要开了,请娘子随臣登舫。”
唔,左右就这么一句话,果真是下梁跟着上梁歪,算了,一本正经的小吏也问不出什么。
宋珂莞尔一笑,“烦请郎君引路,多谢了。”
第4章 青枫舫
沿着岸边走了两步,就看见停靠在岸边的青枫画舫,画舫装饰华丽精致,在晨烟碧波中荡漾在湖面,下半部分采用石料固定在开阔的岸边,似船而不是船,专用做观景宴请。
各家贵女的贴身女使们按规在画舫岸下候着,绿萼也被拦在了画舫外。
宋珂提裙上阶,画舫景象华贵非常,上京气派果然非同凡响。
贵族女郎们着衣鲜亮,踏在丹粉漆过得香木船板上,丝竹谈笑声阵阵入耳。画舫上设有案桌,小案上瓜果点心齐备。
不多久,锣鼓敲响,众贵女落座,戏选开始。
百姓在岸边观贵女容貌举止,折枝投进木匣中,选出资容俱佳者。
花神戏选的传统,最初原来是本朝君民同乐的盛事,年数久了,就逐渐变成世家女郎之间年年攀比的大赛。
若能当选花神,郎君们便会争相迎娶,上门说亲的媒人也要踏破门槛。
宋珂端身坐在香舟上,余光穿越船桅在湖面络绎游船中,搜寻皇帝的身影。
皇帝是九五至尊,就连乘的那一艘船都高阔恢弘,分外扎眼。
今日祭典,万民同庆,虞洮着一身绣金龙纹玄服,通身飒爽英姿,指点江山,自成风流。在金吾卫的护拥下,长身玉立于船头,受万民观拜。
“你就是南岭宋珂?”
娇俏的女声在宋珂耳畔响起。
一位粉衣女郎站在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头插金丝八宝簪,腕上戴一副镶银红玉镯。
最夺人眼目的,还是她脖上挂着的一颗牛眼大小的金珠,一根红绳系着,垂在胸前,熠熠生辉,光芒刺目。
还未等宋珂答话。
那女郎顺着宋珂方才的视线看过去,面上已现愠色:“你方才是一直在看皇帝哥哥?”
她后半句话声音刻意压低,生怕不远处岸边的百姓听见,而画舫上女郎们的视线也暗地汇聚过来,眼中多是对这位女郎的忌惮。
这女郎想必身份非凡。
宋珂恭敬谦和的起身见礼,柔声道:“阿珂见过女郎君,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粉衣女郎继续压低嗓音,语气中赌气一般:
“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不知道你来上京的目的么?”
她的眼神透过香舟帷栏,穿过宋珂的肩颈,看向龙舟船头上郎艳独绝的虞洮,眼神中的倾慕之情难以抑制。
宋珂见状了然的笑笑。
表哥尽管刻板无趣的紧,到底是生得那风流模样,想来也勾得上京城中不少女郎们暗自春心萌动。
“阿珂方才在观湖景而已,南岭多丘陵,如此逶迤湖光已经叫阿珂目不暇接了,更枉论陛下真龙天子,龙章凤质,阿珂岂敢擅观。”
粉衣女郎轻嗤一声,“这样的风光没见过,南岭还真是穷乡僻壤的地方。”又傲慢问,“你当真不知道我是何人?”
宋珂正要点头,却不禁意一瞥,女郎胸前那颗金珠夺目,《无名册》中文字闪现脑中,这难道是……
口衔金珠!
宋珂面色倏地变了,“您是……毕氏女郎君?”
“不错。”
毕潇潇附到她耳畔:“所以,你理应知道,我与皇帝哥哥自小就有婚约。”她一字一句,“乃先帝钦赐。”
宋珂看着那颗金珠,多余的话压根没听进去。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无名册》中种种因果前缘再现眼前。
她霎时寒毛卓竖,语速加快,素手捻起毕潇潇胸前的串珠红绳:“毕家娘子,您这颗金珠质地上品,不知是从何处来?”
宋珂不接话茬,反问起金珠。
毕潇潇被问得一愣,难道宋珂不该拈酸吃醋,与她争辩一番?这样,自己名正言顺婚约在身,自然能压宋珂一头,灭她的气焰。
“这颗金珠乃是我自娘胎中带来的。”她答道,接着示威:“先帝有言,此是招财利市的宝贝,乃国之大计!我理应与皇帝哥哥成就一番金玉良缘!”
“是那颗生而口含的金珠么?”宋珂七上八下,追问着。
毕潇潇有点莫名其妙,“自然。”
宋珂顿时心中如打鼓般,牵强的扯出一抹笑,应付着搭话。“陛下与毕娘子天造地设,阿珂提前唤一句表嫂了。”
心中总莫名觉得,预兆有些不详……
正此时,一艘梅花小舟泊在船边,舟上一黛衣小厮放声大喊。
“报——”
他急吼吼跑上画舫,满面带笑,“恭喜!恭喜!宋氏宋珂娘子荣选今年花神。”
报喜声响彻万兴河面。
岸上百姓发出阵阵欢呼,河面游船上的士族子弟也纷纷遥望过来,宋珂顷刻成为万兴湖畔最耀眼的女郎君。
河岸目光汇集,毕潇潇顾及贵女形象,也不再挑衅。一双圆眼仍气鼓鼓瞪着宋珂,手中揪着罗帕,一跺脚。
“哼!算你走运!”
这个宋珂身份尊贵,又生得一副脱俗的相貌,谁不知道太后和宋氏在打什么算盘?今日刚一见到她,毕潇潇就气不打一处来,施了重重几拳却好似打在棉花上一样,反倒让她交好运选上了花神!
毕潇潇憋闷的下了舫,画舫下毕家的女使们前簇后拥着她离去了。
此时,宋珂却再顾不上旁的了,她浑身发软,如坠深渊,直挺挺瘫坐下去,细润如脂的额间溢出星星点点的冷汗。
登上画舫不过半刻功夫。
竟全部对上了!口衔金珠的毕氏!荣选花神!
若说其他都是著传者凭现世杜撰,可花神呢?
那书册落满灰尘,十分破旧,显然有些年头。多年之前,尚且未发生过的事情著传者是如何知晓?
又如何知道今年她会被召来上京?
今日又会被迫上画舫参选花神?
而且此刻会当选?
小厮喜气盈盈的站到她面前,躬身作揖,“宋家娘子,这就随奴上花舟吧。”
宋珂心里如千万支铜鼓齐鸣,震得她耳鸣目眩,一时间五感尽失。
当稍微清醒过来的时候,宋珂发现自己已坐上小舟,飘在万兴湖心了……
河岸上,名士们在描摹她的画像。
宋珂手握紫檀木坠,强逼自己镇定下来,她吐出两口浊气,沉着细想。
若那本《无名册》当真与现世一一相合,先不论到底是何缘由,书上有言,今日,会有神龙现,她将会被掀翻在水中,之后身患重疾,最终香消玉殒,就此与人世永别。
她本不会游水,假若真的落入水中,唯有等别人的施救。
可是四周游船都靠近岸边,唯独她所乘的一叶花舟,施施然飘零在万兴湖心,叫她求救无门。
宋珂再低头看向河中荡漾的水波,不必伸手去触碰,她心下就明了,初冬时节的河水该是刺骨冰凉。她打小娇生惯养,自然身娇体弱,若落水,救援不及时,必定伤及根本。
隐约间,透过水波,宋珂好像看见什么在莹莹闪动。
是龙鳞!
不敢断定自己的猜想,宋珂还是难以相信。
可若是真的呢,自己真的就是话本子里的短命女配,难道就这样束手就擒,落下水去,患上重疾,香消玉殒?
宋珂抿唇。
不!无论如何,来这世间一遭,就得好好活着,尽管被家族当做利益交换,尽管不知未来去往何方,她决不能丧命于此!
她不甘心!
再次抬头,环视四周,有艘船离她现在的位置最近,定睛一看,船头上站着的那位,正是她的表哥,虞洮。
哦,对了。书中有云:帝擎神龙飞空中。
宋珂再顾不得贵女端庄,弯腰拾起横放在花舟上的竹篙,素手撑杆,奋力一搏,向皇帝龙舟划去。
皇帝虞洮,将兴内外,承盛世天下,筑就千古帝业。
他的大业未兴,决不可能轻易丧命于此。
眼下,他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虞洮此时正立于船头,环顾万兴湖畔太平景象,海清河晏是帝王志向。帝王,生来就该有益于百姓,以仁抗不仁,以义聚不义,理所当然应舍弃个人私欲。
与毕家之亲是合百姓之利,而南岭宋家不然,母后是在为母族争利。他虽能体谅重症的母亲,身为帝王却难以遂她之愿。
至于宋珂,宋三娘子……
他望向湖心。
猛地,虞洮双眉紧蹙。
不对劲!
宋珂神色异常,正奋力撑篙。定睛看向她身后的湖面。本来平静的湖水,现下隐约向同一方向泛起微波,湖水被劈开两边,似有巨物缓缓潜于水中,蓄势发力。
虞洮负手,“传令,驶向花舟。”
帝王之令如天,龙舟加速驶去,两舟逐渐行近。
几个呼吸间,水波已然漾起更大的波浪。
就连远远站在岸上的百姓,与靠近河岸游船上的士族也已察觉异样。
“阿娘,水下有东西!”岸边一位小儿郎手指湖心,脆生生的一句话。
哗!
湖岸边炸开了。
“水里有、有大鱼!”
“不可能,哪里有这么大的鱼。”
“那必定是水中巨兽!”
“……”
宋珂手心在出汗,她此刻浑身冰冷,岸边炸了锅的惊呼、争讨,她全然听不到了,她只能听到身后水波中巨物游动的声音。
花舟已经开始随着剧烈晃动的水波上下颠浮。
宋珂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与无措。
划!划!划!
奋力的向龙舟划!
十丈——
三丈——
一丈——
湖面急流飞溅,龙角隐隐浮出水面。湖水中,金色龙鳞在红日之下,折射出奇异的橘红光芒。
第5章 神龙现
岸边民众惊呼声更甚,仕族纷纷将游船泊岸。
宋珂小小花舟已划到龙舟近前,金吾卫快速打开龙舟二层船舱,宋珂一咬牙,纵身跃进船舱内部。
金吾卫统领稳稳搀扶,宽慰道:
“宋三娘子,受惊了。”
双脚堪堪落入舱中,她便开始搜寻虞洮的身影。龙舟内并不安全,唯一安全的只有时时刻刻同他在一起!
众官员正在金吾卫护卫下,同时从甲板进入到封闭的二层船舱中,舱内潮湿,光线昏暗,官员仕族都潮水般涌进来,显得更加嘈杂、拥挤。
“水中恐有异兽,速速返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