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帝王心性非比常人,危机之中沉着应对,掌控着全局。
宋珂顺着声音望去,在昏暗的船舱中视线穿过人群,看见虞洮正坐在上方,由金吾卫在左右护卫。
与众人颠倒衣裳、慌不择路的惊恐丝毫也不同,他淡然神清,壁垒森严的仿若将世间众人都挡在他心墙外,不让人靠近,也无人敢靠近,坚实的如一堵厚厚的城墙,傲然屹立在众人前方,将所有艰险困难都一力扛下。
甫一看到他,宋珂一颗砰砰跳动的心似乎寻到了皈依,她猛地一口气终于卸下来。
意识瞬间有些模糊,宋珂恍惚走到他跟前,抬手一把揪住他飘逸的玄衣袖角,一泡热泪从心底涌上胸口,直冲出眼角,泪珠噼里啪啦就落下来。
宋珂重获新生般,开始大口呼吸。
这是绝望中的心安。
只要紧紧跟着他就好,他就是她的保命符。
宋珂一把揪住了虞洮的衣袖。
而眼前的一幕,已经让宦官高泽惊得掉了下巴。他“咳咳——”轻咳两声。
近旁护卫的几位金吾卫听见,训练有素的成队形将虞洮围在中间,各个垂下脑袋,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看这二位贵人,似乎生怕自己不经意窥见了什么皇家密辛,就倒了大霉。
这位宋三娘子实在大胆!
陛下年少继位,杀伐决断,通身上位者的气势从来令人又敬又畏,让人见了只想跪在他脚下俯首称臣,从来没有谁敢亲近,更别说如此亲密的触碰。
可话又说回来,陛下血气方刚,尚未经人事。而这宋家的女郎本就惊鸿之貌,却因为雪腮上挂着的泪珠,而显得气质极其温软可人,就如一朵艳丽的夺人心魄的白芍药,矛盾重重,有着夺人心魄的韵味。
这般的倾世佳人,就算是陛下恐怕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高泽这厢还在胡思乱想。
虞洮看了一眼被宋珂扯住的宽袖,又转而侧头看她,声音肃穆威慑:“宋三娘子。”
即便是如此仓皇境地下,他也一如惯常正襟敛容,仿若修习了千年定心功法的仙君,是高岭之花,不容人染指。
虞洮眼底的警告被宋珂自动忽略,她怔怔的站着,红着两只楚楚可怜的杏眼,像一只受了惊的绒兔。
“表哥,湖中有异兽,阿珂来保护你。”
虞洮冷哼。
保护?实在好笑!
突然,“吼——”。龙舟外湖面的波涛汹涌,龙身霎时翻腾,湖水奔腾咆哮,水里传出一声骇人龙吟。
舱中大臣们吓得脚软瘫倒,惊呼抹泪。
虞洮顾不得宋珂,迅速转眸,蹙眉扫视一圈,厉声下令,“龙舟全速撤回!金吾卫防御准备!”
有帝王坐镇,众人仿佛寻得一主心骨。
宋珂挪了挪步子,捏紧龙袍一角,默默朝“保命符”身体更贴近了一些。
嗯,只要跟着他就好。
船舱四周封闭,没有窗户,众人压根看不到湖面发生了什么,只能感受到船身猛烈的晃动。剧烈的摇晃,让舱内官员慌乱失措,站都站不稳,有的甚至直接瘫倒在船板上,四肢并用。
正此时,船舱外万兴湖面上,赤色金龙破水而出、横空现世——
金龙五爪,虎须鬣尾,身若长蛇,滔天巨浪掀起湖心龙舟,使龙舟脱离湖面,巨浪将它推向更高的空中。
巨龙一个昂首,华贵宏伟的龙舟便仿佛一个孩童的玩具一般,离开水面,被高高拱起,抛到半空。
“嗙——”伴随一声巨响。
金龙锐角撞击龙舟,使得本来坚固的船身在半空中顷刻化为粉碎,甲板、围栏碎裂,桌案物事坠落,船舱内的官员纷纷跌落水中。
一时间,湖畔万民惊叫失声、逃窜闪躲;碧波之上狂风怒潮,巨浪滔天,花舟、游船尽数被掀翻,士家大族的女使侍子携着自家娘子、郎君四处躲闪。
金吾卫高呼:“护驾——,护驾——”
红日西斜,长空浩浩;
万兴湖畔,碧波淼淼;
高空中利风凛冽,狂风肆意侵袭,呼猎猎间将一对男女卷入天际。
男子有经天纬地才,女子有惊世绝艳貌,二人立于巨龙脊上,相互依偎,悬在高空之上,斜阳赤血艳红。
乱境之中,船身顷刻掀翻瞬间,高空坠落之时,虞洮借势恰好稳稳落在了金龙脊上。而宋珂立在虞洮身旁是他护住了她。
巨龙翱翔九霄,山风烈烈,河水涛涛,他二人于站立龙脊上,真如一对神仙眷侣,踏云澄日,自画中走来。
这般瑰丽绝美景象,可惜了,也无人有雅致欣赏——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神龙现世,国有明君,天挂百道七彩,此乃大吉之兆啊!”
万兴湖畔,万民在刹那间,扑通扑通跪成一片,山呼万岁,如雷鸣谷响势堪震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金龙载着二人,在高空中昂举腾跃,翱翔翻飞。
高空烈烈强风呼啸,如刀子刮在宋珂脸上,生疼。她眼眸中被镀上一层霞光,芙蓉面被风吹得惨白。
“表、表哥……”
她轻声唤虞洮,宋珂是真的害怕了,妄图从他身上找寻一丝安慰。可刚一张嘴,高空中凛冽的冷风就猛地灌进了嗓子眼。
“咳咳——”
一阵干呕,宋珂被风灌得猛烈地咳嗽,那双玉白小手颤抖,金丝锦线绣成的龙袍在她手中攥着,被她生生攥的变形发皱。
太高了,宋珂呼吸困难,求生的欲望驱使她更大口的呼吸,却被风呛得咳得更狠。
窒息。
宋珂觉得她就快要被这口风呛得魂归西天,小命葬送了。
一双有力的大掌按住她后脑勺,轻轻一用力,虞洮将她的脑袋揽入怀里,没有只言片语,用身体为她遮挡了烈风,圈出一隅安定。
宋珂将脸埋在龙袍中,暂时得到喘息,鼻尖嗅到的是一抹松木的清香。
她模糊视线,望向虞洮。
高空中那束白光耀眼刺目,穿过他的脖颈间,霞光射入宋珂眼中,她睁不开眼,朦胧间,只看见他的玄衣衣角,与自己的轻纱裙摆在风中摩挲勾缠,自衍生一番缱绻暧昧。
谁也未曾注意到,上京城如血残阳下,翻腾红云间,出现了一道白光漩涡。
金龙摆尾,直直冲向云层,卷入漩涡。
光芒束束似化作有形,忽而迎面撞过来,仿若直击人魂魄,纵使金刚铁骨,也叫人意识全无。
直将二人带往漩涡中的异世界。
再度睁眼时,宋珂已身处在一片滚滚雾海之中。
大雾蔽天,周遭黑暗不见五指,死一般的沉寂。叫人不知身在何方,是死是生。
“你醒了?”
虞洮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一如既往的清隽冷淡,但对于宋珂而言,却如海中浮木,令人心安。
只要有他在,就是安全的。
宋珂坚信:话本子里的男主人翁,千古一帝的澧朝帝王,即便是逢凶也会化吉,遇难也可成祥,话本故事里的一切磨难都不过是他筑就大业的铺路石,他就是故事里的绝对主角。
如今,他二人孤男寡女身陷囹圄,话本里的人物,向来都是共历磨难侯就能生出非凡的情谊。
这番处境于宋珂而言,大概就是攻破虞洮心防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定了定神,故作颤抖嗓音,柔中带媚:“表哥,你在哪?可有伤到?”
虞洮漠然的回应,“无事。”
宋珂顺着他声音望过去,隐约在水雾中看到一抹挺拔的身影。
“那便好。”
她不动声色,摸索着走近,方一触到他的衣袍便故技重施的紧紧攥住。
“阿珂好怕,表哥,我们现在身在何地?”她掐着一把甜腻的嗓子,靡靡之音妄图撩拨眼前郎君的心,“表哥,我们是已经死了么……”
宋珂话音刚落。
虞洮尚未应答。
便见到周遭如墨般的黑色潮水中,有一抹晕黄的光亮从黑暗中凄凄然飘来。
“唔。”
虞洮反应迅速,一把捂住她的嘴,拉着她后撤,藏身角落,宋珂如脂细腻的脸蛋在男人大掌中被挤压变形,男人身上带着的独特松木清香笼罩四周,充斥了宋珂的口鼻。
两人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动作紧贴着站在一处。
一时间,宋珂竟难以形容的,真情实感的羞赧起来,她到底不过是个未出嫁的姑娘。
真是太没出息了,有贼心没贼胆!
宋珂还在心中忿忿的暗骂自己,那盏晕黄的灯笼却已渐渐临近,相离一箭之地时,竟隐约见到有个人在晕黄的光晕后面,像个瘦弱人影,可看不清面孔,也辨不清是人是鬼。
提灯人在寻他二人的踪迹,左右寻不见,眼见着就不耐烦了,“跑哪儿去了?”
他掐指念咒,指尖倏地闪出一缕荧光,如烟花一样升上天空,“啪——”的一声炸开,变成了一轮月亮,顷刻间照亮世界。
月满人间,天下无暗。
唯余下缭绕的水雾和光明,偌大世界似隔绝人间,恍若异世。两人抬眼所见尽是白茫茫虚无一片,无影、无风、无着、无味,无内、无外、无量。
万象皆空。
那提灯人原是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年,白皙的面庞上生着一对奇异的琉璃眼,眼珠黄蓝相间。
褪去黑暗,在光明虚空之下,虞洮与宋珂无所遁形。
提灯少年着一身白袍,虚空踏步,几个闪身,两下就到了二人近前:“君上。”
没有打杀,没有掠夺,那位须臾间便可呼云唤月的少年拱手抱拳,一见虞洮,便红红着眼眶,噗通跪倒在了他面前。
宋珂张大了嘴巴,看着那位垂首少年,内心从恐惧到震惊,从震惊到失语,直到当看见他额间那条金色小龙时,仿佛一切都有了答案。
眼前这位少年,恐怕正是那条金龙的化身!
而他如今对虞洮的态度,也就说明了为何《无名册》中曾写道:帝独擎神龙飞天。
这哪里是帝擎龙,分明是龙主动被帝擎才是吧。
宋珂的世界彻彻底底魔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章 罗刹境
虞洮显然对眼前的状况很是费解,他眉头紧蹙,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也难怪,神龙飞天、身处异界,饶是处变不惊的帝王也难免惊愕。
“君上不记得姚音了么?”
少年抬首,那双看一眼就让人毛骨悚然的琉璃眼中,竟隐约透露出被父母抛弃的孩童般的委屈可怜。他小心翼翼的看着虞洮,再次确认,“君上真的不记得姚音了么?”
虞洮肉眼可见的一怔,如山峦般俊秀的眉宇拧得更紧。
“朕,应该识得你么?”
“是哦,君上如今不识得我了。”
那自称姚音的少年本来上扬的嘴角耷拉下来,依旧跪着,琉璃眼中依稀闪烁出泪光。
“君上不要姚音了。”他垂眸自言自语,淡蓝色的眼泪从眼睑淌到面颊上,白皙脸颊染上淡蓝色的泪水,看起来分外怪异。
他方一落泪,天上就开始飘起了小雨。
他跪在地上,仿佛几万万里高的天都塌下来了,泪水从小溪骤然淌成大河,哗啦啦的落进地里,地里奇异般的生长出金色的草叶。
他悲伤至极,“是姚音不够好,君上才不要姚音了。”自怨自艾的,他以手砸地,猛地一道青色闪电,在远处凭空劈下,发出阵阵轰鸣。
雷声霹雳一般,宋珂被惊得捂住耳朵,缩成一团,像个鸵鸟似的直往虞洮身上钻。
虞洮看见眼前骤然变换的景象,俨然陷入了沉思,丝毫也顾不得这个不知廉耻、投怀送抱的女郎了。
宋珂蜷在虞洮胸前,见他没甚作为,小手更加得寸进尺,趁他不注意,悄悄撑开他玄色的龙袍宽袖挡在头上遮雨。那少年哭得越厉害,雨就下得越大,从如毛细雨,忽然转成瓢泼大雨,不过一瞬之间。
宋珂自小到大都是金樽玉器堆起来的,从来都被照顾的妥妥帖帖,别说淋雨了,就是一阵凉风吹过来都有人冲在前面挡着,眼前这雨来得也太突然,她都快要被淋得睁不开眼了,躲在他的袖袍下,她柔着嗓子,假惺惺的献上关怀:“表哥,雨大,莫要淋湿了。”
女郎身上的藕荷香气入鼻,虞洮蹙了蹙眉,“无妨。”
他无暇揭穿,更懒得揭穿这女人的小把戏。
转瞬,他便观出一丝端倪,这个异世界分明与眼前的少年姚音有脱不开的联系,异世万物分明因他而起,随他而转,他落泪,天就下雨。他愤怒,便劈惊雷。他俨然是这个异世界的绝对主宰。
看来若想离开这异界,还需从他身上入手了。
宽袖之下,宋珂不依不饶,顺势踮脚,朱唇凑到虞洮耳边低语,“表哥,如今幻梦一般,这少年看起来对表哥颇为敬重,不若表哥先诓一诓他,将他稳住再另做打算。”
虞洮和宋珂对视,不欲给她半分情绪,抬手挡开愈发变本加厉贴近的玲珑身躯。
“些许风雨,能奈朕何?朕不畏风雨,也从不会诓人,更不喜欢女人刻意的接近朕。”
“……哦。是阿珂僭越了。”
宋珂面上期期艾艾的应了。
心里直骂,真是块死木头!
这时,那少年姚音抬首,看向虞洮,顶着一张被泪水染得湛蓝的脸,一边抽抽搭搭,一边打了个哭嗝,模样甚是好笑,“君、君上莫、莫要淋湿了。”
他挥了挥袖。
倾盆大雨中,一柄水缸口径大小的荷叶就凭空悬到宋珂二人上方,为他俩遮蔽了雨水。
虞洮淡淡开口:“姚音么?你休要再哭。朕有话问你。”
姚音抽噎,“君上、君上请讲。”
“观你眉间金龙,你与今日万兴湖上那条金龙是何关联?”
“姚音正是小金龙啊。”他乖巧的应答。
“嗯。”
虞洮显然早有预料,
“那你为何称朕为君上。”
姚音眨着那双琉璃眼睛,“君上就是君上啊,永远都是。”他抹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眶膝行向前,小小一团跪在虞洮脚边。
“姚音永远忠于君上。”
姚音虔诚状,眨着一双碧黄相间的眼,伸出一指与虞洮右手肌肤相触。
他作势闭眼感应,异界光芒乍现。
宋珂被光灼了眼,不自觉地抬袖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