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又不是乞巧节,怎么这河灯上写着这样的情思,想来这摊主也是个奇人。
“小娘子,这盏灯就赠给你。”
身后男声清澈明朗。
宋珂转身看去。
正是一位郎君,那郎君一身洁白素衣,单手执着柄扇,潇洒闲适,端的是飒爽风流,不知是哪家仕族的公子哥。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厮装扮的下人,模样十分乖巧。
宋珂疑惑:“这小摊是郎君你的?”
“自然。”他打扇轻摇。
宋珂噗嗤一笑,她笑得眼睛弯弯,皎洁似天上月亮。
“若我没看错,郎君手中的这把扇子上的题字,是书法大家田中孚先生的亲笔题字,田先生深居浅出,一字千金,多少文人墨客趋之若鹜,你让我如何相信,一位将田先生的亲笔随意拿在手中把玩的郎君,会是街头小巷卖河灯的摊贩呢?”
绿萼闻言,也护主:
“郎君通身气度非凡,怎会是这巷子里的小贩,休要来惹我家娘子。你可知她是谁?”
在南岭的时候,也曾有不少郎君因仰慕宋珂的美貌,变着法儿来接近她家娘子的,这般顽劣手段绿萼也见得不少。
宋珂挑眉,主仆三人共拿眼拧着那郎君,端看他要如何解释。
那郎君却并未因被揭穿而气恼,反而爽朗大笑:
“你啊,牙尖嘴利。就算这世间所有人都不识得你,我也不会不知。”
他纸扇轻点,“宋娘子,莫要误会,我摆这摊,只为等有缘人。”
今日当选花神,为人知也不足为奇,宋珂道:“郎君又怎知我就是那有缘人?”
“你先看看这灯。”
他掀起表面的一层题字白纱。
白纱落地的瞬间,宋珂窥见河灯真面目,顿时心中莫名一紧。
白纱之下,原是一朵绽开的金莲状河灯,做工极其精细,茎叶毕现,活色生香,简直不像凡尘中的物什。
宋珂将金莲捧在手心,这金莲灯有种熟悉的感觉,令她有种魂归本体的心安,仿若前世今生宿命使然。
郎君大笑转身,似了然世间诸法般的畅快淋漓:“宋娘子,走罢,我陪你去放河灯。”
他迈步摇扇,转身便扎入人海,朝万兴湖方向去了。
在来来去去的人潮间穿梭,锣鼓声、吆喝声阵阵入耳。宋珂深深吸了一口气,入鼻是香喷喷的红枣糯米糕,是熟悉的人间烟火气。
是啊,就算活在书中世界又如何,眼前的行人是鲜活的,他们的血肉是真的,欢笑也是真的。
红尘千丈,她要轻轻地走,欢喜地笑,拼命地活。
虞洮站在观景台上,望向湖对岸那放灯的女郎。她蹲在河边,河灯上下漂浮,滢滢灯火在莲心闪动,她痴痴看着金莲,喃喃自语。
“彭——”
墨色的天空绽开一朵朵绚丽的烟花。长安街上人人都抬头看向天际。
女郎直起身子看过来。
二人隔着万兴湖遥遥相望。
明月高悬,月光柔和的晕开漫天墨黑,沉沉浮浮,星子旋转,一切都归于混沌,他耳边长安街上的喧闹声逐渐远了,远了。
虞洮只觉得很熟悉,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都变得轻飘飘的,好像千千万万年前他就曾看到过这一幕,就曾感受过胸口的这阵悸动——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章 罗浮梦
祀福大典结束后,宫驾乘夜色而归。
宋珂方一进殿,三步并作两步进到里间,匆匆拿起胡床上的《无名册》。
她已逃过一劫,《无名册》中所书将如何变化?
屏气敛息,宋珂一下就翻到最末页。
上书:
“昌隆三十四年,贞化皇后毕氏崩。后十年,虞帝崩,万民恸哭,享年六十,无子。”
“虞帝兴澧朝数世昌隆,德象天地,民无能名,故谥号‘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入皇陵,与贞化皇后同葬。”
原来他最后还是迎娶毕潇潇,封她为皇后,连百年之后也合葬在一起,呵,还真是生同寝死同穴啊!
宋珂心上一紧,一阵头昏脑眩袭来,脚下无力,不适感更胜那日。
今日表哥救她于危难,她死里逃生命运又将如何?
她强撑着额头。
胡乱往中间翻了一页,集力聚神强忍着定睛细看:
“昌隆五年春,恵贤皇太后薨,谥号‘太穆皇太后’,入皇陵。”
姑母!
竟在今年春天就要去了!
宋珂气力衰弱,头顶如惊雷炸开,不禁悲从中来,眼泛泪光,朦胧泪眼中看到后面一句。
“同年夏,帝巡游遇刺重伤,宋氏为帝以身试药中毒身亡,救驾有功。””三日后,淮南侯起兵谋乱,帝亲征收复。”
阿耶起兵造反!
宋氏长女……救驾中毒而亡!!
她仍旧还是没有摆脱必死的命运——
宋珂犹如强弩之末,头疼欲裂再也支撑不住,喉间腥甜,眼前骤暗,一下撅了过去。
这一夜,虞洮也睡得并不安稳,他一直在做梦。
他梦见自己立在云端上,入目皆是雾海翻涌,仙云缭绕,如蓬莱仙境。
他自然不像一般困于梦魇的人那么糊涂,反而十分清醒。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甚至还清楚地记得今晚万兴湖里那朵金莲河灯,还有那位痴痴望着它的女郎。
透过层层云雾,只见一白发银须老人,腰间別一捆红绳,手拿巴掌大小一本小册子,从一处高门石窟中走出来。
若是宋珂在这里,八成能认出,这位老人正是前日月老庙中,那位手执红绳的座上仙人。
那老头捋了捋胡须,回首望了一眼身后仙府,叹息道:“司命星君,真是对你不住,从你府中盗走这本命格簿实非得已,权当老夫欠你的一份机缘。只是他二人风情月债,前缘早定,总要有个了结,也该圆了他俩这一段姻缘。”
摇摇头,他又是一声叹息,“更枉论老夫已向他许下一个承诺,此番,说什么也得助他一助。”说完,他低头将那册子装进腰间挂的黑色布囊中,飞身远去。
既而,梦中燃起熊熊大火,火光无边无际的销毁一切,浓烟熏得虞洮闭上眼睛。
等再次睁眼时,竟看见一男仙与自己生得别无二致,他立于金龙脊上,行至一仙境洞府,门边立一石碑,上刻“二仙山麻姑洞”。
男仙飞身跃下龙背,但见丹崖琼阁,绿树清溪,耳畔仙音轻柔缥缈。
洞门外,水塘边长着一颗高大松柏,枝干遒劲。
一位女仙身穿纱裙,随意斜卧在松柏的枝干上,倩影窈窕,时不时有道白色元光从她指尖冒出,她隔空轻轻拨弄池中一朵金莲,痴痴地看着那朵金莲,口中嘟嘟囔囔的,十分出神。
金龙低吟,盘旋落在池边,龙尾翘起伸出去搔了搔她的脊梁骨。
女仙方才察觉来人,足尖轻点,翩然从茂密枝干上落下,姿容尽显。
虞洮一惊。
这女仙竟与他那表妹生得一般模样!
“来者何人?”
女仙一边歪着头娇俏问话,一边将随意捏着的两颗卵石在手中把玩,轻撞发出脆响,她看上去可爱随性,周身元气晕晕,灵气逼人。
金龙拱手一揖,上前应答,他已化身人形,正是少年姚音。
“听闻元始仙尊在此,九重天玉京门昊天帝君到访,劳烦仙女姐姐通报一声。”
“玉京门?”
女仙手上动作顿了一下,侧目上下打量男仙。
男仙拢袖从容而立,未语。
“哦——,原是那位帝君啊。”
她意蕴悠长地拖了个长音,杏眼圆溜溜转,仿佛想到什么,嘴角扬起的笑意直漾进梨涡中。
“师祖跟师父在里头吃茶。”她扬了扬眉,笑意更盛,“帝君,且随我来。”
守门仙童甫一见到女仙,便躬身作礼,大开仙门,女仙引着二人进到仙府中。
虞洮便见仙府中琳宫绰约,桂殿巍峨,阆苑行宫犹如仙气飘飘。
“姐姐原是仙尊一脉的弟子,难怪生得如此貌美,九重天上的仙女姐姐各个都不如你好看。”
小金龙的嘴甚是甜,惹得女仙娇笑连连。
他二人相谈甚欢,男仙漫步在后头,别无他话。
“姐姐,仙尊一脉向来隐匿,早年就不问仙家俗事,鲜少与九重天仙家交道,可方才看姐姐的神情,莫不是认得我家君上么?”小金龙疑惑道。
女仙回眸娇睨了身后的人,“帝君郎艳独绝,姿容绝佳,多少仙姑为君上倾心绝倒,相思难消,纵我偏安一隅,也有幸闻得君上‘玉京门檀郎’的美名。”
她话里的揶揄格外分明。
虞洮闻言,心道:这女仙做派不羁,言语无状。她这话的意思,分明话中带讽,好似男仙是一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惯会叫仙姑们为之倾倒伤怀。
或许男仙容貌、性情与他过于相似,虞洮自然而然在心中为男仙辩解。
小金龙闻言吓得噤声,缩着脖子回眸望向男仙。
男仙眯一眯眼,轻哼一声,终于淡淡开口道;“看来仙子平日功课甚少,本君今日必得向仙尊提议,可不能让闲暇工夫里听到的这些闲言碎语,搅扰了仙子的清修。”
不噎人则已,一噎人便直中靶心。
“你……”
女仙握紧拳头,瞪圆双眼,“我刚才对金莲说的话,你听见了?”
她刚才在水池边说的是,“求求金莲,保佑师父不要再加功课。”
男仙瞥了她一眼,挥袖越过二人,大步穿过长廊,朝着行宫方向走去。
女仙站在原地忿忿。
小金龙悄悄附耳道,“姐姐莫气,在我家君上眼中,那些美貌仙姑一个个犹如大白菜,姐姐想为那些仙姑打抱不平,也是白日里打灯笼——白搭。”
虞洮梦中视角随着男仙的脚步,进到行宫中,室内整洁庄严,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
堂上两位仙人盘腿而坐,茶香泗溢,一位身着鸿衣羽裳端坐上方捧茶正饮,一位披着姜黄道袍坐在下方。
女仙行到殿门口,方显出庄严表情,朝座上二人躬身一礼,“师祖,师父,九重天玉京门昊天帝君已带到。”
鸿衣羽裳仙人放下手中茶碗,黄袍道人站起相迎。
众人坐定,含笑寒暄几句。
男仙便正色道:“本君近日察觉天机盘异动,事关天地根本,特来寻仙尊一议。”
“帝君,师父料定今日您必会驾临,特命贫道前日将天机盘本体自流洲取来,帝君请看。”
黄袍道人弹指捏诀,瞬间一张巨型金色罗盘显现,缓缓漂浮门外的道台广场上,法文瑰异密布,从一条不规则裂纹中散发出点点斑驳光芒。
那被称为师祖的鸿羽仙人神色严肃。
“天机盘裂,变数非常,帝君你成大道圣尊,需证八身,应受一亿三千二百劫。万年前,仙魔之争你率兵击退魔族身负重伤,我本以为最后一劫早已随着仙魔大战安然度过。而近日,我无意间催动天机盘,却发现那场大战本不是帝君之劫,而是天地之劫。”
“仙尊的意思是?”
鸿羽仙人点头,“而今,帝君的终劫将至,渡过此劫帝君方可真正得证大道圣尊,终达天地不仁之超凡境界;但若身陷劫中……”
鸿羽仙人迟疑未语。
男仙眼眸微垂,沉默良久,“若身陷劫中,当如何?”
“便遭大道反噬,身消道陨…”
鸿羽仙人字字若雷霆千钧,撼入在场诸位心中。
小金龙语中饱含怒意,“我家君上心系天下苍生,从无半点私欲享乐,天道为何如此无情?”
“姚音,休要胡言。”
男仙喝止。
“多谢仙尊提点,此事烦请仙尊休要外传,天机难料,若届时劫数降身,还请仙尊照应天界诸事宜。”
男仙字字托付,似是已在交代身后之事。
鸿羽仙人颔首应了,“本尊自会竭力助帝君顺利度过此劫难,九重天群龙无首,怕魔界会伺机而动。”
小金龙委屈住嘴,红了眼眶,一哽一哽的立在他身后。
女仙立在下手,眼中是同情和不忍。
这眼神让虞洮心底一紧,顷刻间梦境转成漆黑,仙人、仙境骤然消失。
虞洮猛地睁开眼,惊坐起身,心跳如雷。
金龙预言、今日种种。
梦中那白胡老者是何人?
他口中所说的司命星君的命格簿指的又是何物?
这梦……难道就是他的前世么。
第11章 前缘定
“娘子,娘子。”
在焦急的呼喊声中,倒在胡床上的宋珂渐渐转醒。
“娘子,你终于醒了!”
绿萼神情焦急,守侯在她床前。
抬手替宋珂掖了掖绮被角,绿萼眼中写满担忧,“娘子,您梦中一直哭啼,药也喂不进,可担心死我了。”
她匆匆忙起身绕到围屏外面取半月卓上的药碗。
“不要惊扰姑母。”
宋珂声音喑哑,肘腕半撑起只着贴身单衣的身子。
话音未落,滚滚泪珠就滴在早已湿濡一片的湖绿小枕上,一梦醒来她仍心痛难已。
“娘子,怎么又开始哭了。”
绿萼慌了神,放下药碗,执帕替宋珂拭泪,安慰道:
“绿萼明白娘子孝心,不敢惊动太后,只吩咐福禄请了值夜的医官来,幸好娘子没什么大事,只是被今日的神龙惊着了,气血有亏。”
她扶宋珂坐起身来,接着说,“医官嘱咐了要好生歇息,开了方子没惊动林尚宫,福禄去小厨房偷偷煮了药端来,已反复热了三遍了,娘子快些喝了药好生歇息。”
宋珂心事重重的倚着床帷坐着,木木然地点头。
绿萼叹息,“娘子,不可再受凉了。”
将温热的药碗递到宋珂手上,又从台架上取来月白小氅给宋珂披上。
宋珂接过碗,一口将药饮尽。
“绿萼,辛苦你跟福禄了,今晚不必守夜,去睡吧。”
将药碗放在床边小案上,面朝里卧进绮被中,宋珂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绿萼见她并无异常,熄灯退出去。
黑暗里,宋珂独自躺在榻上,强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