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狼毫,手上运力,用朱砂在奏折上批阅,写出来的是疏朗稳健、严谨工整的欧体楷书。
桌上摆一樽青玉天鸡香炉,香炉淡淡龙涎香飘散在殿内。
宋珂立在殿下,并没有轻易开口打扰,只是安静看着他。
谁知,殿上之人却先打破了宁静:
“来了?”
虞洮放下狼毫笔,抬起星眸。
只见到宋珂俏生生的站在殿下,顾盼生姿,一双漂亮的眼眸看向他。
她黛眉轻蹙,那翦水双眸中染上层层氤氲雾气,尽显愁容。
可是,在与他对视的一瞬间,她眸光中的愁容便悄然化作了万种柔情,笑魇顷刻间如春日花苞一般绽开,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
“见过表哥。”
宋珂福身问安。
“嗯。”他眼眸幽深,直直望向她道:“母后特命你每日做糕饼点心送来给朕,有劳了。”
“姑母不过是为了圆阿珂的念想,本来就甘之如饴,又有何辛劳可言?”
宋珂盈盈看着他,相思钟情的话语张口就来。
虞洮被这份一而又再的直白深情击中,眼神无措的朝一旁偏了偏,匆忙岔开话题:“朕有些饿了。”
宋珂不易察觉的得逞低笑,婉转上前,打开食篮,“表哥,南岭的小味中我最拿手的就是这一道冬蓉酥。”
软玉般的素手从食篮中端出一盏精致的翠色冰纹小碟,扑鼻的香甜味道在殿中弥漫开,碟子上面盛着几块金黄酥饼,色泽十分诱人。
“它还有一个风趣的诨名唤‘老婆饼’,皮酥馅滑,香甜可口,今日便斗胆做给表哥尝尝,手艺不精,并不能及丰泽园糕饼大师傅的十中之一,献丑了。”
宋珂举手投足间得体端庄,温婉含笑着走到他桌边。
楚腰纤细,盈盈一握,抬手可触,他衣袍上熏得松木香气与女子发香缭绕在一起,虞洮眼眸中的冷峻深邃被丝丝渐融。
“冬蓉酥要趁热才好,这一路过来,有些凉了,表哥,快尝尝吧。”宋珂拿起一块酥饼,屈身递给他。
虞洮接过,尝了一口,果然口味极佳。
“你很会做糕饼,常做给人吃?”
“是,家中父兄放衙回来,我常做些糕饼点心与他们顽吃。姊妹们在一起闲暇时,也爱吃些点心。”
虞洮点点头,又咬了一口,酥脆的饼皮簌簌往下落在他身穿的玄服之上。
宋珂眼疾手快,弯下腰便要用手中的帕子替他掸去,又猛地顿住,那饼屑落的位置恰好在虞洮两腿之间,脸上火辣辣的烫。
宋珂臊得急忙直身缩回手:“表、表哥,帕子……”
她扭过脸,将帕子递给他。
一直侯在旁侧的高泽清清楚楚的看到——
陛下抬手接过帕子的瞬间,千年冰山似的俊朗面容上极其罕见的轻笑了一下,如云姿月韵般惑人,那模样只怕上京的女郎们见着,魂都要勾没了呢。
看来,日后对这位宋小娘子还得再恭敬些才好!
宋珂尴尬地咳了两声,正色道:“阿珂还有一物,今日想呈给表哥。”
她从袖中抽出一沓纸卷,“请表哥过目。”
展开纸卷——
“这是……”
虞洮眸子微眯起,“高泽,你先退下。”
“是。”
崇德殿一众宫人鱼龙尽出,只单独余下宋珂和虞洮二人。
“表哥,阿耶前年春曾重修南岭水利,阿兄负责重绘河道防汛布防图,我曾帮忙在一旁做过一些誊抄、复绘。近几日,我一一回忆,修改几稿,才将这份图集绘完,只盼望能为澧朝百姓、为南岭子民度过此次天灾劫难有所裨益。”
宋珂端着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态,将南岭河道水利布防图献给虞洮。
虞洮拧眉看他一眼,眸中写满了对宋珂惊异和不可置信。
他将几张布防图展开,一一细看。
图上精准标绘了全南岭境内桥梁涵洞、村落、城池、街道集市、低洼地区、道路走向、河流、水库等八大类一百五十余处洪灾风险点。
标绘详尽,清晰可认,他轻松便可通过此图掌握、了解南岭境内目前的治水和水利、大坝兴建分布。
“宋三娘子,此图对防洪救险有极大的便利,近日,朕已下令工部绘制全国水利布防图,并昨日已修书一封,命淮南侯入京详议治水一事,只恐南岭山高水远,一来一去需耽误多日。”
虞洮将布防图小心放在桌案上,看向宋珂的眼神充满着打量,仿佛要将眼前这位女子重新审视认识一番:“如此一来,正解了燃眉之急,想必宋三娘子为绘此图也耗费了不少精力,朕要替澧朝百姓感谢你,你想要什么赏赐?”
宋珂却端起架子,故作玄机的摇摇头。
她绘制此图本就打着,要在在虞洮心中搏一个为国为民、格局宽广的贵女印象。
要了赏赐岂不反倒不美了?
“表哥,南岭是阿珂的家乡,也是姑母从小长大的地方。罗刹境中的预言我同表哥一样亲眼所见,那般的场景自那日之后,便夜夜入我梦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阿珂的担忧和表哥是一样的。无国怎能有家,那些受难的灾民也是我的南岭同族、是我的一血同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阿珂还是明白的。绘制此图并不是想要邀功请赏,只盼望能为表哥分忧,为澧朝的这一场天灾浩劫做些什么。否则——”
“阿珂寝食难安。”
宋珂侃侃而谈,那轻蹙的眉、存志的眼,似乎是在虞洮眼前描绘了一位爱国忧民的仁人志士、一位闺中英杰。
虞洮眸光流转,沉吟半晌终于说道:
“虽一届女流,却以天下大事为己任,以扶植澧朝社稷为志向,朕先前低看你了,宋三娘子。”
宋珂听他说罢,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得极明媚动人:“表哥,阿珂忽然想到一个赏赐。”
虞洮正色,“请说,朕必当竭尽全力满足。”
“表哥就……”她的笑带上一抹调戏的意味——
“纳我为妃罢。如何?”
话音刚落,虞洮昆仑玉般的眼眸骤然深邃,面色晦暗不明,帝王的震慑威力顷刻间逼压过来:“只这一条,不可。”
宋珂垂眸,自嘲般苦笑一下:
“如此啊……,既知道表哥当真不喜我,我便也可彻底绝了那痴心的念想了。”
她眸中水意渐涌,强颜欢笑着道:“刚才那个奖赏不过是玩笑,阿珂会同姑母说清楚的,不会再叫表哥为难。”
“糕饼已送到,图也已呈给表哥,阿珂先告退了。”
宋珂拿起食篮,提裙转身,下阶便要离去。
那女子钟情未果,眸子中将落未落的泪珠早已无处隐藏,却仍旧勉强装出喜色,倩影行色匆匆,纵是铁板熔铸的心也有不忍。
虞洮开口想说什么,话却堵在嗓子眼,只说出一句:“你,当真不要旁的赏赐?”
她的身影停在殿下,回眸间,笑得惊艳——
女郎明眸善睐,目流横波,如九天上的玄女、梦中那位飘逸的女仙。
“阿珂想要的赏赐就是,表哥你往后别再唤我‘宋三娘子’了——”
“从此便唤我一声‘表妹’吧。”
虞洮一怔。
“好。”
她笑得如日光般温暖而又灿烂,只有那泛红眼眶中的泪光暴露了当下她心中的悲切。
虞洮目送女郎那抹摇曳的倩影,心中暗暗涌起一阵不忍——
或许,那夜梅林中,她所诉的那份情意是真的。可是为了朝政大局,他不得不辜负了一位忧家忧国的好女子。
宋珂走出崇德殿,一路回到长寿宫偏殿内室中,如释重负般抹去晶莹泪花,她如意称心的扬唇轻笑出声。
她知道。
从此往后,她宋珂在这位少年君王心中绝不单单只是一位姿容绝丽的宋三娘子了,而是一位有情义、有担当的巾帼红颜。
第15章 有缘人
宋珂独坐在胡床上兀自掩口而笑,思绪显然已飞远。
绿萼好奇地凑了上来,“娘子在想什么呢?”
宋珂回神,轻声笑了笑岔开话题,“没什么。只是在想今年的科考有什么特别之处,惹得姑母如此关切,在早膳时还特问了表哥鹿鸣宴的事。”
福禄在一旁掸尘,他向来是消息最灵通的。
“娘子才到上京,怕是不知。自然是因为今年科考有那位名动上京的国子监监生闻瞿啊!”
闻瞿?
哦,方才表哥用膳时提到过他,姑母也道他是个有才的。
宫娥云苓接着话头说道:
“是啊,就是那位丰神俊朗,高洁如云中白鹤,琨玉秋霜的国子监监生闻瞿。”她语气愈发激动,“今年乡试、会试,他连中双元,过几天的殿试,大家都盼他能高中呢。”
云苓原先是太后贴身伺候的一等宫女,入宫有些年头了,虽年纪不大却办事周到贴心,如今也被派到宋珂身边照应着。
云苓眉眼里似灌了蜜:“过几日金殿唱名后的鹿鸣宴,上京城中哪位待嫁的贵女不想去一睹新科状元的风采?”
绿萼拿打趣云苓,“我看,是云苓你想去瞧一瞧吧!”
云苓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娘子,咱那天也去瞧瞧吧。您初来乍到,多结识一些上京贵女也有好处。”
“嗯。”
宋珂融融笑着应了。
姑母既然要去,她去瞧瞧应该也无妨。
可又觉得有些啼笑皆非,究竟是何样的人物,竟叫上京这么多女郎都为他倾心?
殿试当日,皇宫中格外热闹,状元、探花、榜眼的最终顺序,是由当朝皇帝在文德殿中当场阅卷评定的,刚过了晌午,金榜唱名的结果便出来了。
内侍、宫娥们纷纷讨论开了,尤其是各宫里的小宫娥们都是一副春心萌动、喜不自禁的模样。
不必说也知道,闻瞿众望所归的成了澧朝的新科状元。
离鹿鸣宴开宴还有好一阵子,绿萼就催着宋珂梳妆。
到了云光殿时,夜雨绵绵自宫檐上飘落下来,为茫茫暮色平添一份柔美和谐的氛围。
殿内灯火通明耀耀如白昼,男席女席分列在一前一后,女席被一扇木雕彩饰镂空屏风隔开在大殿一角,既全了男女不同席之礼,又可通过屏风镂空处朦胧相看,一举两得。
屏风后面入目皆是雪肤花貌的贵女,艳丽者、可人者、温婉者皆有,场面比之花神选举当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珂本想着今日前来,若见到毕潇潇,定要与她话话闺房密事,也好拉近关系,既然圣祖皇帝钦赐了她与表哥的姻缘,自己未来若入宫,恐怕还得唤她一声“皇后娘娘”,又不是当真心爱皇帝,又何苦与她交恶,整日拈酸吃醋,反倒惹人嫌——
左右环视,却并未见着她。
入座后,宋珂隐约便听见旁边有人低声细语:
“她就是南岭宋珂吗?”
“可不正是,还真生得一副传言中的好皮囊。听闻太后接她来上京,就是为了入宫魅主,好保全淮南侯府的属地。”
“切,再好的皮囊又如何?按澧朝的规矩,后宫无主位,便不可封妃,右相女早与陛下行纳征之礼,这可是圣祖爷定下的亲事,她尚未入宫封后,宋珂纵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越不过她去,也做不成娘娘。”
“虽说行过纳征之礼,毕竟只是定亲,终究没凤冠霞帔迎进宫里,我看这事儿有得瞧!”
“陛下持重守礼,尊亲重孝,怎会为她枉顾圣祖遗命?更何况,陛下向来不近女色,她纵是有天仙般的容貌,也不见得瞧得上她。”
“可不是。”
“……”
呵,她就是来进宫魅主的又如何?
现下她不仅要魅主保全宋氏,还要叫他护住姑母和自己的两条性命!
这时,云光殿正门缓缓大开,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前三甲进士阔步挺胸,遥遥走近。
一位女郎忙挤到前排,透过木质屏风的镂空望出去,兴奋地低语道:“你们快瞧,正中那位便是闻郎!”
众女郎纷纷骚动起来,个个都朝屏风处挤,想瞧一瞧闻郎殿前的俊秀模样。
绿萼也踮脚张望起来,“娘子,这身姿似是有些眼熟?”
“你啊,那日还笑我呢,今日见着俊俏的郎君就觉眼熟了不成?”
云苓捂着嘴巴,绽出一个笑窝。
“不是啊,是真的好似在哪里见过。”绿萼苦着脸使劲回忆。
宋珂抬眼望去,屏风前挤满了贵女,隔着屏风,隐约看不清长相。只能看见当中那人身着白袍,身姿挺拔,如鹤如竹的姿态确实极为不凡。
众女郎争先恐后,这厢三位进士已然背对着女席,入座了前方男席上座。
就听见身旁有人叹息,“脸都还没瞧见,就入座了。”
又等了半刻,皇帝的轿辇从殿门抬进来,众人起身行礼,宫人上菜开宴。
酒过三巡,新科放榜的前三名从席上走出来,向各桌敬酒。
一桌又一桌,当那三人端着酒盏朝女席走过来的时候。
旁边的女郎们发出阵阵惊叫:
“闻郎!”
“闻郎!”
“……”
在大殿烛光的照耀下,屏风前郎君的姿容愈加风流,宋珂透过木屏风的镂空处看出去,明明白白地看了个分明。
竟是他!
正元节那日万兴河边的小摊老板,那位赠她金莲河灯的年轻郎君!
那人行至屏风前,与她四目相对,宋珂清楚的看见,那男子洒脱自在,朝她意味深长地扬唇一笑,如山间明月,江上清风,清朗俊逸得令人见之难忘。
似是在说:“瞧!我说过,你就是我的有缘人!”
绿萼显然也认了出来,在宋珂耳边低声惊呼,“就说在哪见过,他不就是长乐街那位卖灯的公子?”
她声音极低。
闻瞿隔着屏风,却像是听见了,他举起酒盏示意,“闻瞿在这里恭敬诸位贵女。”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慢而悠长,“也敬花神娘子。”
“那日匆匆一别,阿珂多谢公子赠灯之情。”
宋珂眸含笑意,十指纤纤,举杯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