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虞洮便侯在长寿宫中,手拿奏折,仔细翻阅。
宦官高泽忍着将打未打的哈欠,泪眼惺忪的立在一旁,脑子里犯糊涂。
天光微亮时,陛下就起身梳洗,匆匆赶到长寿宫,太后向来卯时才起,这才寅时皇帝就已经坐在殿中了。若是有要事与太后商谈,又为何吩咐林尚宫莫要打搅太后歇息,可真是奇了。
“陛下,请用茶。”林尚宫端上一盏清茶。
“嗯。”
他头也未抬。
“陛下,这茶水是以枫露泡成,是最有清晨提神醒脑的效用的枫露茶。”
枫露茶?
他抬头,眸光沉沉,“这枫露是宋三娘子送来的?”
“是。”
放下手中的奏折,他接过茶碗,轻抿了一口,热汤缓缓入喉,清香四溢,身上也暖了些。
他记得的,初相见时,她就为他烹过此茶,现下再品,竟比当时更香更醇。
那日她还洋洋得意的夸耀这枫露的来历,甚么千年枫树、百年紫竹。
那模样当真是……
争荣夸耀!
林尚宫不解皇帝为何看着一盏茶出神,立在一旁的高泽却晓得其中含义。
怪事年年有,今日尤为多,令陛下出神的既不是那盏清茶,也不是那官窑烧出的青瓷盏,而是送来枫露茶的女郎君啊!
淮南侯宋氏果真打得一副好算盘,这位宋三娘子果真不俗。
想到这,高泽心里头莫名还泛起一点委屈,他都为陛下端了这么些年茶水、点心,可从没瞧见过一个笑脸。
“罪魁祸首”宋珂此刻在长寿宫小厨房里。
她刚做好姑母的早膳,宫娥替她放下卷起的衣袖。
“顾尚宫,可以准备上膳了。”
尚宫满面担忧,关怀道,“娘子,昨夜可是没歇息好?”
她是打心底里喜欢这位宋三娘子,蕙质兰心、端庄稳重,却半点没有上京贵女摆架子的臭毛病,贴心的就好像老家乖乖的小妹。
炉灶旁扇火的小黄门也道:“娘子,尚宫不提,我倒没注意,你眼下怎的一片青紫?”
“真的?”
宋珂最是在意自己的容貌了,一听这话,立时转身朝绿萼问道。
她近日总是无法安睡,一想到,没多久姑母就将离世,自己也要死于非命,她就胆战心惊,浑身发寒,昨晚也直到天将亮时才微眯了一会儿。
绿萼上前细瞧,“哎呀,还真是。”
顾尚宫笑道:“娘子先回去歇息吧,太后那边自有我等照应。”
宋珂点点头,“也好。”
省得叫皇帝表哥瞧见她这副模样。
“还麻烦尚宫替我向姑母告个假,那碗银耳汤是止咳化痰,让姑母多饮一些。”
“娘子宽心。”
宫人们齐齐应允了。
当几位小黄门提着温盘进长寿宫正厅的时候,却没瞧见往日的佳人倩影。
虞洮拧眉:“宋三娘子呢?”
“回陛下,娘子先行回去歇息了。”
“她怎么了?”
连着又追问。
“说是昨夜里没歇息好,做完早膳就回了。”小黄门继续应答。
昨夜没歇息好?
她整日里不知愁些什么,连觉也睡不好,还是见了貌比潘安的新科状元、“文曲小星”便也一见钟情了?
实在轻薄!
想到这里虞洮阴晴不定,面色骤然冷了下来。
这时,帘笼撩起,太后款款出来。
母子两用完早膳,聊上刚几句,虞洮称事务繁忙,便先揖礼离开了。
皇帝走后,林尚宫微疑道:“太后娘娘,陛下今天寅时就过来,在殿内枯坐了小半个时辰,既不让奴婢唤太后起来,也没见有什么大事,面色倒是阴沉沉的,真是怪得很。”
“哦?有这事?”
太后举起茶盏轻抿一口。
思忖半刻,扬眉一笑,她的儿子她最是了解,“这可不是怪事,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太后的意思是?”
“南岭宋氏的荣耀将来就可托付给阿珂了。”
林尚宫心下半分明白,半分糊涂,正欲再细问,一位小宫娥撩开帘笼进来,跪在殿前。
“娘娘,众太妃在宫外求见。”
太后笑面霎时垮下来,信手放下茶盏,“珍贵太妃也来了?”
“是。”
林尚宫忿忿道:“她来做什么?圣祖爷临去前还记挂着她,留下遗诏封她端明皇太妃,仪服与太后同。这么些年过去了,娘娘以大局为重,长寿宫向来与她互不相干,她作甚还要来这耀武扬威?”
圣祖爷在世时对珍贵太妃用情至深,可谓是,三千弱水只饮一瓢。
后宫皆知,若不是宋氏一族百年根基撑着,若不是宋氏皇后为澧朝上战杀敌,立下不世之功,如今的太后之位或许都不能保得住。
多年的忍气吞声,直至虞洮登基为帝。即便四年过去了,林尚宫仍旧为太后鸣冤叫屈,忿忿不平。
太后抿唇,摇头慢道:“不,阿浅,她此番前来,该不是为这些。”
“那是为何?”林尚宫疑惑。
太后拾起案上的菩提珠串,抚了抚,沉吟道:“怕是为她那位外甥女罢。”
“外甥女?”林尚宫垂眸想了想,“右相毕氏那位?”
太后点点头,唇边扬起一抹悲凉:
“哀家跟圣祖爷斗了一生,从未赢过。如今他去了,还要我输给那女人,还要留一步棋,他是想让我的阿珂也同我一样——”
“如此凄苦!”
她手用力捏紧桌案,情绪如潮水涌上来。
“娘娘,身子重要。”
林尚宫红了眼眶,为太后拍背顺气,“太医嘱咐过,娘娘切莫伤怀,以防郁结于心。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往后的都是好日子。”
太后摆摆手,略显病弱,“阿浅,我不想让阿珂和我一样。”
林尚宫叹了一口气,“后宫和前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圣祖爷当年定下那桩婚事,一方面是因为要想平衡各方势力。南岭的女儿将来必定有一位要入澧朝后宫,他忌惮我们南岭宋氏的权势,为防止我宋氏女儿再为皇后,当年只得早早为太子定下一门亲;另一方面,圣祖爷选定了毕氏那位,倒向右相一派,恐怕……确实是有私心。”
“私心,他当然有私心”太后苦涩的轻笑,“不过就是为了抬高他心尖儿上那人的地位身份。他说过,他要那女人永远活得像太阳——”
泪早已流干,她荒芜的心上再一次感到彻骨的寒冰。
“阿浅,这一次,我想叫我的阿珂也活成太阳,替我活成一回太阳——”
太后望向窗外,眼神逐渐变得坚毅锋利。
“娘娘……”
林浅嗫喏轻唤。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位血战沙场、号令千钧的宋氏嫡长女的风采,那是被万民敬仰的新朝皇后,那是拯救澧朝于水火的女中英豪。
不知什么时候,那些耀眼夺目的光芒就快要被这座无声可怖的宫殿吞没殆尽了。
太后抬手理了理鬓角、前襟,在祥云椅上端身坐正,高贵温和的笑容画在脸上:“先将人请进来罢。”
“是。”
不消片刻工夫,人已到了门外。
“妹妹——,姐姐好生想念你啊!”
洋洋盈耳,飞音响亮,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帘笼后款款走进来一位美妇人,满面笑容,唇点朱红,身穿流彩云锦宫装,乌发绾成一个锥髻,用锏镀金凤簪固定住。
丰韵娉婷,楚楚动人,依稀还看得出年轻时的姿容俏丽。
跟着进来的,还有两位年龄相仿的妇人,穿着相较却要素净些。她们身后还跟着一众宫娥、尚宫,一群人陆陆续续进入殿中。
见过礼,太后正要开口赐座。
珍贵太妃就疾步行到面前,唇畔带笑,“宋妹妹消瘦了许多,想来病中未休养好。”
太后微笑,“多谢贵太妃记挂。”
她仿若没听到太后说话,回首传来几位小宫娥,手捧金色奁盒,兴致勃勃一一打开展示。
“妹妹,你快瞧瞧,这是姐姐千辛万苦从柳州边陲之地寻来的千年人参,还有这上好的桃胶,还有金丝燕窝。补气益血,回阳救逆,妹妹你可要多补补啊。”
她一声声妹妹叫得亲热,入宫这些年,显少能听见她称呼太后为娘娘,这些年来,她在后宫中向来随心随性而为,不过是依仗着圣祖爷的宠爱。
“多谢,哀家心领了。”
太后坐在上座,慵懒淡笑,“行了,你们也别站着了,落座吧。”
说完,她回眸示意。林尚宫心领神会上前接过几个奁盒。
如太妃一身墨色宫装,手执念珠,福了福身子,不动声色地入座。
珍太贵妃也拉着常太妃在各自的席位上坐好。
先皇离世后,除位及四妃的宫妃可留在宫中,四妃之下的嫔、充仪、婕妤等一众妃嫔都需去宫外皇庄里颐养天年。如今,仍居在宫中的,除太后外,圣祖爷的妃嫔也只剩下眼前的三位太妃了。
圣祖子嗣单薄,虞洮之外还有如太妃所生一子,长到八岁便夭折了。剩下的两位姐姐,前几年也都联姻外嫁。
因此,如太妃向来不闻世事,圣祖爷去后便整日闭门度日。
常太妃与珍贵太妃却是素来交好的。
第18章 打鸳鸯
常太妃饮了一口茶,“自圣祖去后,太后娘娘身体欠佳,姐妹们也鲜少走动,说来中秋宴席过后也许久未见了,还真是想念得很,也不知宫外的姐妹们过得可好?”
珍太贵妃目光流转,状似回想过去,她浅浅叹道:
“唉,圣祖在时,姐妹众多,热闹得紧。可惜如今陛下后宫中却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我们这些做长辈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啊。”
常太妃应和着:“谁道不是呢,陛下是圣祖爷独子,姊姊妹妹们也都嫁出宫去了,唯他还尚未娶亲。”
“皇家子嗣关系国运,陛下还是早些为我朝开枝散叶才好。宋妹妹难道就不想皇帝早日成婚,儿孙绕膝,共享天伦?”
珍贵太妃身子前倾,貌似关怀备至,一副姐妹情深。
常太妃接着与她唱双簧,“听说,圣祖爷当年为陛下钦定的那位女郎,如今也已长得亭亭玉立,到了成婚的年纪,宫里也需要一桩喜事热闹热闹了。太后娘娘,您说呢?”
珍太贵妃一路引着话头,与常太妃一唱一和,绕了半天,她二人终于问这句话来了。
太后悠悠开口:
“哀家听闻,右相毕氏那位女郎该唤珍贵太妃一声姨母?”她雍容闲雅,并不吝啬夸赞:“想必是个不错的。”
这句,自然也不是真心实意的。
珍贵太妃浅笑盈盈,眼眸中却有藏不住的不屑,言语中也夹枪带棒:“妹妹过奖了,不过潇潇这孩子确实深得我心,天真烂漫,真真是与我年轻时像极,定能服侍好陛下,早日为皇家延绵子嗣。”
当年,她与圣祖爷早就情定终身,圣祖爷更是对她疼爱有加,若不是为平南部叛乱,获得淮南侯势力支持,又怎会封宋氏为后?
她这个后位,不过是依仗家中滔天的权势从她手里抢来的。如今,宋氏又送了个女郎来,想与她外甥女争,真是世代的孽缘!
珍贵太妃捧起茶盏,浅酌了一口:
“这几日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前几日长寿宫来了一位神仙人儿,今儿倒是很想见见。”
太后心如明镜,微微含笑,“是该叫各位见见的。她呀,唤哀家一声姑母,孝心可嘉,因哀家身子不适,特特请了旨来入宫照料哀家。平日里,阿珂这个时辰也该过来了。阿浅,你去瞧瞧。”
林尚宫垂首躬身,朝坐上一礼,撩起帘笼退出去,没走几步,就瞧见宋珂从小厨房方向过来。
这厢,宋珂倒是睡了个香甜的回笼觉。全然不似早上某人的跌宕情绪。
一觉醒来,匆匆往姑母处去了。
未进殿门,正瞧见林尚宫出来,远远便能听见正殿上传出一阵女人的说笑声。
林尚宫匆匆迎上来,“娘子,今日宫中三位太妃过来了。”
“太妃?”
进宫前,宋珂倒是听说过宫里还住着三位太妃,入宫后,却尚未参拜,姑母也从未提起。
近除夕,外头天寒地冻,林尚宫引着宋珂疾步进到殿中,打眼看去三位太妃坐在殿上,宋珂赶忙上前一一作礼。
“呦,这女郎果真是品貌非凡呐,也不知什么样的郎君能配得上她?”
珍太贵妃上下打量着宋珂。
常太妃捂嘴轻笑,“这模样和太后娘娘初进宫时,到真有几分相似。”
如太妃一上午没开过几次口,她向来深居简出,连宫宴那样的场合都未怎么露过面,今日能来已是奇了,宋珂朝她盈盈参拜,她也只是颔首示意,并未多言。
太妃们见了宋珂,达到目的,又东拉西扯聊了半晌,用过午膳,便各自散去。
宋珂也回到偏殿歇息。
长寿宫正殿里只剩下林尚宫与太后二人。
“娘娘为何要如了她们的愿,叫她们见了娘子?若再如以前一般,在暗处使些小算计,岂不是得不偿失?”
太后手中盘着一串菩提佛珠,从容笑道:“阿浅,你可还记得我俩年少时曾在南岭听过的那首《阳春曲》,里头有句词是这样唱的。”
兰花玉指,太后唱腔盈耳:
“你娘催逼紧拘钳,甚是严,越间阻越情忺(xian)。”
林尚宫不解。
太后笑笑,“你终身未嫁,在深宫中跟随哀家,想来不明白这个道理,男女情爱,往往他人越要棒打鸳鸯,他俩越是情比金坚。”
“奴婢不懂,太后是要棒打哪对鸳鸯?”林浅追问。
“阿浅,你说圣祖爷一代天骄,当真就能对那女人这样真情真意,不惜冷落发妻,也要被情爱绊住手脚?”
太后素手抚着佛珠,意味深长。
“太后的意思是……”
“愈是因为他俩人情路走得坎坷,历经了阻碍和磨难,有了旁人插足其中,才会愈加珍贵,不顾一切。从前,是我阻碍了他们,如今,却要调个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