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状元目如朗星,女郎杏脸桃腮,二人隔屏风而站,气氛融融。
宋珂脸上的温暖笑意灼灼刺入虞洮的心口。
他饮了些酒,醉玉颓山的高坐在云光殿龙椅之上,眼前的场景令他心中一颤,山峦般的眉峰不受控制的紧蹙起来。
长安街上。
状元的游街队伍旗鼓开路,气派非凡,只见一男子头戴金花帽,身披大红袍,手捧钦点圣诏,脚跨金鞍红鬃马,前呼后拥。
闻瞿脚跨高马,一身倜傥风流。
御赐金吾卫七人在前面鸣锣开道,新晋状元郎打马游街,欢声雷动,喜炮震天,满城争看状元郎。
喘息间,就成为整个上京追捧的对象。
“听闻这新科状元背景可是深得很咧,好像三年前都没参加监院考试,直接由国子监监事特招入的学。”街边一位褐衣菜贩子与人议论。
“你一腌臜泼皮,你晓得个屁!”
旁边一位读书人模样的男子上前,“闻公子三年前孤身一人来到上京,仅凭借一篇政论《守边劝农疏》,谈屯田戍边,抗击匈奴一事,便深受监事赏识,特招入学,可是经圣上批准。”
“圣上批准?”边上的人问。
那读书人朝天上一揖,“当今圣上大兴文教,求贤若渴,对有才之士多有扶持,以往国子监都只接受七品以上官员子弟进入修习,唯有当朝准许贫寒子弟入监,公开设有监院考试。闻公子的那篇政论也是监院上呈圣上,圣上大赞其才,特批入学。”
“原来这样的,我一穷苦小百姓,哪晓得这些?”菜贩子一脸谄媚,“公子,萝卜两文钱,来一点?”
读书人一脸傲气拂袖而去。
“啐!穷酸样儿!”菜贩子冲他后背吐一口,“闻公子家小厮可常来买我家萝卜,状元府小厮的半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转头又吆喝道:
“状元牌萝卜!吃了中状元!”
“状元牌萝卜!不中状元不要钱!”
“吃了相公、儿子和新科状元郎一样俊的萝卜呦~两文钱~”
不一会儿,一群妇人齐刷刷围了过去。
月上树梢时,闻瞿方才回府。府内一片张灯结彩,管家领着一众小厮、女使疾步迎上来:“郎君大喜!”
闻瞿点点头,“这两日若有人登门拜会,一律称状元郎苦读高中,衣锦还乡回家报喜,到上任那日方回京。”
管家应声:“是。”
转头闻瞿又向贴身的小厮道:“阿蛮,今日的东西可备好了?”
“已备好,放在书房桌上。”
“嗯。”
闻瞿应了一声,大步向着内院去了,穿过廊庭,行至一间半封闭庭院,匾额上书“文曲斋”,斋内东头一张藤面贵妃榻,西端靠墙的红木琴桌上搁古琴一架。
正中红木桌面上放置着印泥、刻刀和一些白萝卜。
闻瞿坐在桌前,从宽大的袖袍中拿出一个卷轴,小心摊开在桌面上,是一幅秀美的簪花小楷,上书:“野有蔓草,零露漙(tuán)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ráng)。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zāng)。”
闻瞿凝视着这幅字,面露笑意,像是透过它想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
第16章 无情道
半晌后才又小心卷起来,放回袖中。
复又拿起桌上的白萝卜和刻刀,开始刻印。
“嘶——”
他手法不很熟练,一不小心划伤了手指,白玉长指上一道口子快速溢出鲜红的血色,他没理会,又继续刻。
不多时,一个“珂”字若隐若现,血色却染红了萝印身,他放下刻刀,摇摇头,无奈地笑。
“阿珂,你说得对,我真笨,还是得等你来教我才好。”
他起身走到花窗下的红木小柜前,拉开柜门,里面厚厚的一层冰块保鲜,上面竟放着许多个萝卜印,有圆形、有方形、有大、有小,他又将这个血红色的萝卜印也放进去,才小心合上柜子。
在一旁的藤面榻上和衣早早睡去。
这一夜,虞洮却很晚才睡着。
今日,文德殿内,礼部尚书呈上前三甲文章,他仔细翻看,看到一句“安天下于覆,其工可大”时,一愣,心叹:真乃世间大才!
下令速召殿外三人觐见。
当闻瞿与另两人一齐站在他眼前时,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是正元那晚,万兴河畔立在她身后,同她一起放河灯的男子。
虽隔着一条万兴湖面,当时他却看得分明。
唱榜结束后,从文德殿出来,他又远远就瞧见宋珂盈盈立在一众贵女间,贵女们激动的叫喊着闻瞿的名姓。
她也来看那人。
他二人是何关系?
呵,这就是她口口声声说得对他一见倾心么?
虞洮莫名的胸中憋闷,辗转一夜难眠。
他又做了那个梦,梦中逍遥缥缈,如触仙迹神踪。他瞧见那与自己样貌相似的男仙,正端坐一座仙宫桌前,运笔书写。
桌上堆满各种折子、信笺。
适时,那位与表妹容貌相同的女仙走进殿来,端身一揖。
“见过帝君。”
男仙正埋头书写,淡淡道:“仙子不在麻姑洞静心修炼,上九重天有何贵干?”
“喏——”
她自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帝君自己看看吧。”
男仙莫名,揭开了信封,信上所书是《诗经·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堂堂皇皇的一篇求爱诗歌。
他抬眸,上下打量女仙,轻嗤一笑:“所以,仙子是来诉衷情的?”
那女仙却双手抱在胸前,看好戏一般。“君上可要看清楚署名。”
“哦?看来仙子忘记署名了。”
“?”
女仙夺过信纸,瞪大一双杏眼,上下翻看,难以置信的低声懊悔道:“牡丹姐姐竟没有署名!”
“原来本君这个‘玉京门檀郎’居然让天尊座下的徒孙也倾心绝倒,相思难消了么?”
他用二人第一次见面时女仙对他的揶揄话讥讽她。
“天尊座下弟子向来修的都是无情道,不如本君将此信转交黄龙道人,请你师父为你多加课业,正心忍性,以免仙子春心萌动,乱了天尊一门的清修之道。”
“你——”
女仙忿忿不平辩解,“这封信不是我写的,我只是替人转达而已。”
“是么?”他一笑置之,重又执起笔垂首书写,“黄龙真人座下只你一位弟子,仙子切莫让真人失望便好。”
男仙不以为意的漠然态度彻底惹恼了女仙。
“君上,可看清楚我的笔迹。”
女仙僵硬着嘴角,气鼓鼓的挪到桌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狼毫笔,便欲挥毫以证清白。
垂眸看去,就看见桌上纸卷墨迹未干,纸卷上的字迹是他疏朗稳健、俊秀非常的方正楷书,是一句:“千年光阴石火砾,雨荡云飞迷幽门。”
诗句中满是怨怼,这不似孤傲的昊天神君能写出的句子。
女仙一愣道:
“石火砾,迷幽门,帝君深明睿智、独孤求败,也会有满腹忧心迷雾?”
那女仙似想起什么,心下了然,她仿佛顷刻间气也消了,“哦,是因为上次师祖所说的帝君命中一劫?”
虞洮心下微惊,上次梦中鸿羽仙人所言,这男仙需证八身,承仙劫,历天道。
这梦与那梦之间竟然一一对照,件件相连,罗浮梦中或许真的是他与宋珂的前世之事也未可知。
女仙轻声笑了笑,落笔书写,摊开的纸卷上,铁画银钩的方正楷书下方,多出了几笔扭曲的小楷——
“仙尘不知行远近,忘却五湖上青天。”
女仙不再嬉笑,正色道:
“昊天帝君,你同师祖一样从上古而来,历经了无垠的年岁与光阴,为仙界而谋划了无尽的日日夜夜。而我,不过一个千年的小仙,也觉着只是在这漫长的时光里空空修了一个无情道而已,无甚盼头和指望,永生于我们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诅咒?既然无情怎样绝情,既然无情怎能懂得三界有情之人,既不懂情,又如何能为苍生谋一个他们真正想要的光明前路?”
他二人四目相交,女仙接着言道:
“或许,这一劫是一种解脱,又或许,它是天道赠予的一道光亮也未可知,天道要将您为三界苍生徒损的心力退还与您。帝君,今日,实则我是奉师祖之命而来的……”
她说着,从手中凭空捏出一块罗盘,上面密密麻麻画有许多红纹符咒。
虞洮透过男仙的眼眸,似乎从那双与表妹极相似的剪水眸子中看到了一丝恻隐。
男仙凝视她一眼,接过罗盘,“这是……?”
“师祖连日推演,帝君的一劫或在凡尘之中。”
男仙静观那罗盘命数,神色凝重,沉沉未语。
虞洮只能看见那命数之中十分混沌,有凶险非常之势,却模糊难辨其中细则。
女仙劝慰道:“仙尘不知行远近,忘却五湖上青天。帝君,既然前路已定,又何必踌躇不前,不若银河洗剑、虹桥借力,无论成大道圣尊也好,还是身消道陨也罢,都应与天道争上一争,搏出一个高下!”
“仙尘不知行远近,忘却五湖上青天……”
男仙低声念道,他复又抬首,心绪似已沉静下来,又再度让人看不明他内心所想,声音如玉石撞击般泠泠:“多谢仙子了,本君历劫一事切勿外传。”
“自然。”
女仙颔首,“今日前来原因师命,却又受了友人之托,这封信……”她拾起桌案上的信笺想要解释。
男仙便说道:“就烦请仙子替本君交还给牡丹仙子,便说本君,谢她情深错爱了。”
“帝君早就知道了?”女仙惊疑。
“因这字迹确实,大有不同。”
男仙薄唇间隐隐透出一抹笑意,不易让人察觉。
他眼睛瞥向那纸卷上方正楷书下的小楷——
女仙其字横不像横,竖不像竖,状似鸡爪,形如狗爬,与笔力遒劲的正楷在一张宣纸上,相比之下,简直令人不忍直视,比凡界三岁黄毛小儿还不如些。
女仙芙蓉面伤霎时窘态百生,“告、告辞。”衣裙蹁跹,逃也似的离开了。
接着,一如上次。
虞洮梦中又是一场漫无边际的大火,再睁开眼时,是在一片文山书海中,栉比鳞差、浩如烟海的层层书阁,四下散溢墨香。
只见到那女仙俯身坐在桌前正习字,歪歪斜斜写得是那一首《诗经·野有蔓草》。
有俊朗男声从窗外响起,“你这一手烂字,黄龙真人也不知说了多少次,叫你改一改,偏你到当耳旁风似的,今儿怎的开了窍了,巴巴的跑到我这乾灵阁中来习字啊?”
“文曲小星,教我习字决计不亏待你。”
女仙头也未抬,边写边扬声答道:“我已禀明了师父,他老人家放了话,若你能改了我这一手的字,他老人家也承你一份情。”
转弯处,那男人登上阁楼来。那风流倜傥的模样,虞洮不禁心中微惊,这不正是近日的新科状元——闻瞿。
“我不过是个九重天的三阁监事,要十二金仙真人领我一个情又能怎样?”
他手里捧着一碟糕饼,踱步走到女仙案前,随手将小碟放下,“喏——吃饼。”
女仙闻言,自然而然的搁下笔,拿起糕饼便吃了。
二人十分熟稔默契的模样。
闻瞿弯腰凑近瞧女仙的习作,对每一个字细细点评,指出不足,又戏谑调笑,“怎么左右就练这一篇。莫非是少女怀春,春心动矣!”
她不满的嘟囔着,“你可别浑说,本仙一门修得是无情道,怀得什么春,动得什么心?你想让师祖轰我出山门么?”
“那你这诗怎么回事?”他挑眉笑道,“莫非,是有哪个山头没长眼的男仙向你诉了衷肠?”
“嘶——,你这书生!张口闭口衷肠、怀春的,你的仁义礼智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女仙斜睨他一眼,拍拍手上的糕渣,重又拾笔书写,不搭理他。
文曲他一张俊脸凑近女仙,“还不是你整日缠着我教你习字,我允了后,你又写这些情爱诗词给我瞧,本仙自然怀疑你是爱慕我已久,寻机会接近我呢!”
他笑的格外嚣张,“你说你修得无情道,不懂情爱,那你与我呢?一男一女,又是什么?”
她抬手蘸墨,“自然是无关风月的良师益友。”
男仙笑得神色未明。
“小金莲,那你写这首诗时,想的是谁?”
女仙手一顿,一滴墨落在宣纸上,晕开圈圈墨影。
“我……谁也没想,随手写写罢了。”她微微愣神,又抬首看他,奶凶的质问:“上次西天佛祖开坛讲经,点卯的时候你没到,还是我帮你应的,后来被师父罚抄了十遍《太上感应篇》。这次不过是让你教我习字,你还东问西问的谈条件,文曲小星你可太不仗义了!罢了,你若教我习字,我便将我的刻印手艺交给你,这样总成了吧?”
闻瞿笑着摇摇扇,“成。”
“这不就得了,明儿就教你刻印!”
女仙咧开嘴,笑得灿烂夺目,令人不禁沉溺在那水盈盈的月牙眼中。
闻瞿挪过脸去,耳垂泛起些微粉。
“啪——”
他纸扇轻打在女仙脑门上,“好了,快练你的狗爬字罢。”
女仙瞪他一眼。
“疼~”
两人显得宠溺又暧昧。
虞洮心上又酸又涩,仿佛有一座大山顿时压下来,堵得他喘不过来气。
一夜睡醒,他胸中仍旧闷闷沉沉,不时想起梦中之事——
前世今生,她倒是惯会撒娇的。
第17章 嫉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