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那位”,全然与寻常的那位冷面帝王不似一人,他想也知道,此刻在陛下怀中的那位泪痕斑斑的佳人,从此就要在陛下心尖上扎下根了。
往后,宫中可就有的瞧了。
第20章 痴儿怨
宣政殿。
众臣列班上朝。
尚书令手持笏板,站在殿下扬声道:“尚书令有本启奏。”
“准。”
“近日,云州现一教派,曰鸡足山大乘教,教主名曰张太保,自称得于陕西无生飘高老祖,自身为四十九代收圆祖师。臣暗中查访,他原为云州街头一无名混混,以烧香礼忏,煽惑人心。如今占云、川、黔三路交界处鸡足山为教会,延绵日久,牵连众多,苦当地百姓久矣。”
虞洮正声:“此事,云州州牧前日已上折向朕请兵,云州当地为铲除□□,已经三次派兵围剿,但却频频遇阻,今日朕想请各位爱卿畅所欲言,这云州□□该如何办?”
他高坐在宣政殿龙椅上,俯视百官。
转而,虞洮点向了堂下一人,“新晋五品中散大夫闻瞿,你来谈一谈。”
“是。”
闻瞿一身红色朝服,手持笏板,躬身行至殿前:
“整治秘密教门,其一,对除正统之外的民间宗教应实行教禁;其二,应将私习□□入罪;其三,应尽快制定官员治理教门的奖惩办法;其四,设秘密教门的专辖属衙,防治民众为□□所惑。”
红衣卿相,朗声而吟。
虞洮眸中透出赞许,“闻卿果然是治国大才。”
他拢袖道:“既如此,朕命你为三品钦差,先行去云州查办。协同虎贲中郎将率五千精兵将云州□□一举击溃。”
此令一出,殿下一众大臣心叹不已:
这位闻瞿闻少卿不愧是新科状元,不但仪表堂堂,言行有理有据,不卑不亢,又得陛下如此青眼,想来过不了多少年就可位居三公了。
要知道,新任京官向来先从翰林院做起,或在上京城中任些文职,文官更是从来很少外派別州公办,更枉论会委以如此大任,真可谓是一步登了天了。
闻瞿抬首,俊秀的眉眼微怔了一下,而后,他垂眸不易察觉的无奈笑了笑道:“遵旨,谢陛下。”
“好,朕等着你凯旋的消息。”
“臣定不辱使命。”
闻瞿躬身一揖。
虞洮满意的颔首,又问:“众爱卿可还有本奏?”
这时,光禄大夫陈贺友侧身一步站到殿前,躬身道,“臣有本奏。”
“准奏。”
“陛下已过束发之年,宫中却尚无一人,先皇为陛下钦定右相之女,六礼已成四礼,绵延子嗣,是为国之根本,陛下应速速迎娶,早日立后啊。”
殿中朝臣竟霎时无人敢应言。
光禄大夫这简直是在往枪口上撞啊!
谁人不知,陛下近日与那位南岭宋氏贵女宋珂来往甚密,谁也猜不准皇帝现下的心思,那圣祖爷定下的陈年婚事有谁敢提?
这阵子,不少官员被召去崇德殿议事时,都碰巧遇见过那位宋三娘子送糕饼,她每日巳时都提着小食篮,从长寿宫,行至御花园,穿过宫中长廊,越过大半个皇宫去给皇帝送糕饼。
皇帝身居高位,被众人瞧着盯着,身边的事情没有不要紧不留心的,在宫中一传十十传百,天子左右向来没有秘密,也根本瞒不住。
宋三娘子碰巧在崇德殿被撞见一次是可以说是偶然,可连着小半个月日日如此,前朝后宫都看出了个端倪。
这消息已从宫内一路传到宫外,眼下几乎整个上京士族都传言道——
南岭宋珂已与当朝陛下珠联璧合,情意相投。
澧朝皇室历代遵循一项法例,为保天家安宁,皇帝在正式封后之前,后宫中不可纳入有位分的妃嫔。
如此一来,历届皇帝在大婚前难免遇上一些情投意合的贵族女子,也只得谨守礼数,待大婚后才下封妃诏书迎进宫里。当年,圣祖爷与珍太贵妃便是如此,她封妃后承宠多年,在后宫里风光无限,一时无两,就连如今的太后娘娘也比之不及。
更有甚者,有些皇帝为消解私欲,婚前会暗收一些宫娥或其他身份低贱的女子。这些女子不是明媒正娶,又无尊贵身份,只能无名无分养在深宫,大多早年失宠,郁郁而终。
如今,南岭宋珂身为宋氏贵女,身份尊贵,美貌倾城,与皇帝婚前便意切情真,赫然是上演了当年珍太贵妃宠妃之路的第一步。
这半个月,上京城里除了南陵宋珂被口口相传,还有一个人,也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之一。
那就是珍贵太妃的外甥女,那位“口衔金珠”的右相女儿毕潇潇。
当年圣祖爷为她与当今圣上行了纳征之礼,按理说,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理应就是澧朝未来的皇后。
如今,却真是因缘果报,当初珍贵太妃盛眷龙宠,太后空守着新朝皇后之位,就连圣祖爷离世时,也不忘下一道遗诏,命珍贵太妃与太后享同等尊荣。
而今,宋氏与毕氏她们下一代的女儿却颠倒了个儿。
宋珂进宫不过月余,就让冷面仁心的少年君王动了凡心。
眼下圣祖爷已逝,太后又岂会眼睁睁让自己的亲生儿子迎娶珍贵太妃的外甥女?
更枉论,右相曾多次谏言陛下,三分南岭宋氏淮南侯属地,如此这般,两派不争得个头破血流才是怪事了。
荣和街,右相府。
碧瓦朱檐,雕梁画栋的小院里,吵吵闹闹传出清脆的瓷器碎裂声,重物落地声,还有仆从的惊叫声。
“啪——”
“砰——”
“宋珂!她好得很!好得很呐!”毕潇潇在房里一边砸物件,一边怒叫,身上的娟纱粉衣蝶裙,随着她的动作上下翻飞,一头青丝也垂下几缕,略显凌乱,巴掌大的小脸被气得通红。
“我的娇娇啊,娇娇哟~”右相心疼的老脸皱成一团,急得直跳脚,“哎呦~可小心些手脚呦~。”
老来得一独女,右相娇惯得紧。
“阿耶!你听听外头是怎么说我的!整个上京的人都在说我,说我进不了宫,更做不了皇后,我与皇帝哥哥从小就定亲,凭什么她宋珂一来,就抢走我的皇帝哥哥!她凭什么?”
毕潇潇瞋目切齿,柳眉倒竖。
“娇娇莫慌!娇娇莫慌!休要气坏了身子!”右相急劝慰:“这还只是众人的捕风捉影罢了,算不得真的,算不得真的。”
“不!就是真的!那个宋珂长得一副狐媚样,我见过的,皇帝哥哥定然是欢喜她了!”
说到这,她眼眶泛红,鼻尖一酸,“哇——”的一声扑在桌上抽泣:“皇帝哥哥若是欢喜她……我该怎么办啊?阿耶,娇娇……娇娇怎么办啊?”
瞧着老来得子的娇娇女儿,伤心成这幅模样,右相心如刀绞,只得继续宽慰:“娇娇啊,当年圣祖爷为你与陛下定了亲,这么些年,你早就该想明白,古今有几个皇帝后宫三千,能独饮一瓢?皇帝总有一天会娶别家女郎,只要你占着这名正言顺的名分,谁也不能越过你去。纵是皇帝再喜欢那宋珂,即便太后再护着侄女,总也敌不过圣祖爷的遗命。”
“真、真的吗?”毕潇潇泪眼婆娑,声音颤抖。
右相叹息,“娇娇,为父只有你一个女儿,恨不得将世间最好的都呈到你眼前,只要你能高兴,又怎能忍心欺你?”
“可、可若是皇帝哥哥不欢喜娇娇,不愿娶娇娇怎么办?”
她又是一阵泫泣。
右相对这门亲事背后的利益牵扯看得清楚明晰,宫中的日子又岂能好过,若他的女儿得不到皇帝的欢喜,便只能一日一日苦苦捱着。
他高居相位,什么样的荣华富贵没有,若不是圣祖爷钦定,他何必送女儿去那吃人的虎狼窝里。
右相拉过女儿的小手,轻拍了拍:
“娇娇啊,若皇帝为了那宋氏女,当真不顾朝中大臣劝谏,违背先帝圣明,咱家娇娇也不该再嫁他。”低声绵言细语道:“咱家娇娇值得世间最好的,皇帝若不懂得珍惜,阿耶定为娇娇寻一位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毕潇潇一听这话,猛地抽回手,反应更加激烈:
“不!阿耶!我只嫁他!我只嫁他!”
她梨花落雨,“若不能嫁他,我宁愿终身不嫁,不如道观里做个道姑去。”
“娇娇,你这说的什么傻话?”右相眼眶微红,斥道。
“阿耶,我一生下来就口衔金珠,所有人都说我招财利市,是澧朝的宝贝,圣祖爷于是就将我指给他,我生来就是为了嫁他,若不能嫁他,我这一世就白活了。”
她一手抹泪,一手将胸前金珠紧攥在手心,泪眼透过花窗望出去,窗外是一棵光秃秃的高大梧桐。
“娇娇啊……,你怎能这般痴啊?”他叹了口气,“阿耶只怕苦了娇娇,若你嫁入宫去,皇帝不爱惜你,真叫阿耶的心也碎了。”
“阿耶,即便这样,娇娇也愿意守着他,只要能陪着他,看着他,我这一生就别无遗憾了。”她一脸决绝。
右相见女儿这痴样,不禁老泪纵横,心下一横道:“如今这些还都只是传言,若皇帝真要悔亲,阿耶这些年在朝中还能说上些话,你姨娘也在宫中多年,定能为娇娇争个公正。”
“阿耶——”
毕潇潇一下扑进右相怀里,闷头又是一阵泣诉。
第21章 古灵寺
当日巳时,崇德殿
宋珂来时,虞洮正俯身在桌前挥墨书写。
今日朝堂上的事情已在宫中传开,光禄大夫谏皇帝“迎娶右相之女,早日立后”。
宋珂其实并不很在意,皇帝本应三宫六院,又怎会独宠她一人,更枉论在《无名书》中她早看见故事的终结,这毕潇潇本就是澧朝未来的皇后,立她为后是迟早的事情。
她眼下最在乎的,莫过于姑母与自己的生死大事。
可自那日后,她日日送来糕饼,眼见着宫中有关于他二人的暧昧传闻渐浓,他却再没有表态,也没有越矩,书中内容理所当然也从未再变过。
现下最关键的还是要牢牢攥紧皇帝的心才是。
她不动声色,从食篮中拿出一碟酥饼,素手执壶,倒了一杯茶,茶香泗溢,清韵怡人。
宋珂将茶盏奉到他面前,轻声唤道:
“表哥。”
虞洮垂眸看她,却见她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眉眼间盛满笑意盈盈,一如平日里的自在婀娜。
他伸手,大掌不经意触在她细滑的右手。
宋珂站在他身侧,面做娇羞,嗔道:“表哥,当心茶水烫了手。”
他薄唇轻扬一下,“失礼。”
埋头饮了一口清茶,嗅到她身上暗香阵阵,她发间零陵香的味道,顺着茶汤的热气飘过来沁人脾肺,他闻着只觉得甚是醉人。
虞洮随手放下茶盏,“今日朝堂上的事,阿珂你听说了吗?”
“嗯,来时就听到宫人议论。”
宋珂温顺的坐在书桌旁的圆凳上,熟练地拾起墨条,在砚台上细细研磨,柔声说道。
红袖添香,那日之后日日如此。
自那日起,崇德殿中皇帝埋案的桌侧便添了个小巧的圆凳。
这个小圆凳成了宋珂的专属位置,而这个位置,也一如宋珂如今的尴尬身份,是一份从未有过的隐蔽亲密,也是一份被千万人指摘的如芒刺背。
她盈盈含笑,“新任中散大夫闻少卿是表哥信任的人,才会委以重任。阿珂想,表哥命他去云州,不仅为了铲除□□,还为了云州的防汛图,对么?”
云州与南岭交界,地理天气近同,若是南岭有可能是罗刹境中的天灾之地,云州也极有可能受山洪破坏。
宋珂的猜测并没有错。
虞洮朝后便传召了闻瞿,下了一道密令,命他带回云州的防汛图,并彻查云州官员水利河道修建中有无贪腐夹私。
“阿珂,你知道朕想问的并不是此事。”
虞洮语气中略带试探,“朝中大臣谏朕早日立后,阿珂你是如何想的?”
宋珂低垂着眼睑,研墨的手顿了一下,往砚台中倒了些清水,手上又接着磨。
虞洮只能看见她脸上,嘴角扬起了恭敬端庄的笑:
“正元那日,阿珂曾在青枫画舫上见过毕妹妹,她长相俊秀,性格也十分娇俏可人,想来和表哥该很般配。”
般配?
虞洮一双如墨的瞳孔直直盯着宋珂,像是林中瞄准猎物的猎人,不愿意放过猎物半点的神色动作。
几个瞬息,他眼眸幽暗,仿佛被蒙上一层淡淡的薄雾:
“你希望朕早日迎娶她?”
“圣祖爷的眼力很好,右相教出的好女儿,定是能母仪天下,表哥能娶到她也是表哥的福气。”
她漫不经心地放下墨条,仰面端起笑颜。
从小,南岭家塾里的先生就教导过,大家闺秀要大气宽容,绝不能爱嫉善妒。
好不容易才叫无欲仙人似的表哥对她动了一星半点儿的凡心,如今无名无分,关系模糊,这种时候更应该尽心表现女子的大方贤惠才是。
看着宋珂得体的笑颜,虞洮一阵胸闷——
她当真如口中所说的那般在意他么?
他究竟该拿她怎么办……
除夕将近,再往前三日就是观世音菩萨寿诞。
太后按例要去古灵禅寺沐浴斋戒三日,为祈求澧朝国运昌隆,百姓安康。皇帝为筹备大年初一的祭天大典,除夕前也要在斋宫斋戒半日。
内务府是最忙碌的,既要为宫人们添新装,分发年底的赏银;又要为皇帝、太后准备先后出宫的各样行装。
礼部也早早开始筹备新年祭天大典,文德殿前广场正在搭建祭天礼坛。宫里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这一日,长寿宫。
膳桌上,太后叮嘱着:“皇帝,年关将至,朝中事务繁多,哀家与阿珂先行前往斋宫。皇帝莫要记挂,安心处理国事。”
“是,儿子牢记。母后也要注意身体,带上太医署随行,切莫延误病情。”
“哀家的病,哀家心里清楚。”
太后看着皇帝和宋珂,面露笑意。
自从认亲一事被提及,二人眉眼间都染上那不散的愁云。正应了曲中唱得‘万里关山万里愁,一般心绪一般忧。’
这两人现如今的关系,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一举手,一抬眸之间皆有撇不净、挥不去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