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珂一时闲下来,竟不知做些什么。
在宫中多年,林尚宫最善解人意,“娘子第一次来斋宫,妙峰山上风景奇好,庙宇众多,不如奴婢为您安排车马,趁今日得空,四下转转。”
“也好。”
马车载着主仆二人下了金顶,在妙山峰山麓上斗折蛇行。
绿萼坐在车里,喜眉笑眼,“娘子,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自进京来,每日紧绷精神,一刻不敢懈怠,难得出宫来一趟,她也想去更有趣的地方瞧瞧。
宋珂半靠在软垫上,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往常都是你阻着我,今日你倒是比我还兴奋。”
绿萼嗤嗤笑。
宋珂扬唇,随手掀开了车帘。
入目所见,墨绿苍翠,青山古道,隐约听见近旁道观传来的钟声。这钟声浑厚古朴,回荡耳畔,响彻山谷,宋珂有种莫名的舒畅和亲切。
她扬声问驾车宫人。
“这是何处?”
车轮滚滚,马蹄声哒哒,宫人一壁驾马,一壁侧身回话:“回娘子,此处是到了妙峰山玉皇顶,前方就是三清观了,观中道火鼎盛,是上京有名的道观。”
宋珂透过层层山峦望去,氤氲山云缭绕,整个道观建在半山腰,周围山势犹如玉龙盘绕,朴素自然又和谐庄严。
她发话:“那就过去瞧瞧。”
“是。”轿外应声。
一路向西驶去,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三清观,门口商贾云集,香客川流不息,一派繁华景象。
宫人从外面拉开车门,“娘子,到了。”
绿萼率先下了马车,摆好马凳,宋珂着广袖长裙,腰束帛带,轻提着裙裾,玉步姗姗也下车来,娉娉婷婷的身姿已吸引不少香客的目光。
周边郎君们的眼神,女郎们的注意,尽落在她身上,在众人炯炯目光中宋珂坦然迈入山门。
一进山门,抬眼就瞧见院内一棵参天的古椿树,十分打眼。
更奇的是,这棵古椿树已枯败,但树身虽无一片叶,躯干龙钟,树皮也斑驳灰暗,却屹立不倒,宋珂抚上干枯的树身,其枝干大有苍劲古拙之感。
行行停停,入到观中,观内楼、廊、殿、阁、苑,一应具有,气势宏大,殿内座上供奉三清道祖。
仰头凝视着正中的元始天尊坐像,长须青衣,盘腿端坐。
宋珂心底如翻江倒海涌上无边的敬慕,莫名其妙的,却不知缘起何因,一时竟头炫目转,整个人向后仰去。
“娘子,你怎么了?”
绿萼急急扶住她的臂弯,担心问道。
“没什么。”
宋珂秀眉紧皱,只是抬手捂住酸胀异常的胸口揉了揉,“胸口有点酸痛,许是车在山路中行久了。”
“那娘子不如到道观客堂里歇一歇。”绿萼紧张道。
“不必大惊小怪,没什么的。”
宋珂仰首再次看向那尊元始天尊座像,方才那抹熟悉亲切感再次袭来,那感觉仿佛是见到一位亲近的尊长。
“绿萼,取些香篆来。”
见娘子没什么大碍,绿萼在座下请来三支供香递到宋珂手中。
宋珂屈身上前,点燃供香,盈盈跪下,心中默默祈求,愿这位眉眼慈祥亲和的天尊能保佑姑母与自己顺利度过此番劫难。
她朝座上虔诚三拜,起身到香炉前上香。
一道白衣身影突然自身后挤上来,三支香正插在她的香旁侧,附在她耳后,语气调笑至极:“宋娘子,我二人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宋珂急转回身,抬眸间便见那一张见之难忘的脸。
原是那位风靡上京的新科状元——闻瞿。
他着一身广袖白袍,气质慵懒,唇间含笑如明珠熠熠,眉目风流地看着她。
宋珂不慌不忙,嘴角噙笑,扬眉道:“灯会、庙山,我瞧着,这新科状元郎不爱书山诗海,却似乎总爱凑热闹。”
他曾害得她被皇帝表哥一通质问,今日再遇又刻意吓她,宋珂得理不饶人,嘴上不留情面。
“非也,非也,我都是循着美人香味一路追来的。”闻瞿手摇玉扇,一副潇洒倜傥,不拘小节的风流公子模样。
“你……”
绿萼见有人调戏自家娘子,气得语噎,瞪圆了眼睛。
她的眼神直白,就差直说:你这新科状元郎真是好生不要脸!
宋珂不气反笑,“多谢郎君,美人这称呼我自认受之无愧。”
闻瞿爽朗大笑,“你啊,无论到哪,这牙尖嘴利的性格总是不变。”
牙尖嘴利?
说得好像他曾见识过似的,在外她可一向维持着端庄守礼的宋氏长女的姿容,只是今日见到这人,她没忍住讥讽了两句。
宋珂懒懒挑起美目,“我说我是美人,难道说的不对么?”
闻瞿低声笑,眸中流光潋滟,“谁道不是了?你就是那爱唱大戏的天仙转世。”
“唱大戏?”
“宋娘子最爱扮那知礼守节的贤惠旦角,你道是也不是?”
被他识破,宋珂却并不恼,本也没想在他面前装腔作势,说来也怪,在此人面前,她总是不必伪装,轻松自在得很。
宋珂还嘴,“闻郎君不也爱扮那潇洒风流贵公子?”
他眸中笑意更深,“如此说来,你我当真是那天残地缺,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哦?这倒不见得。”她挑眉。
两人你来我往,拌嘴拌的不亦乐乎,绿萼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
倏地,他二人无声停下,四目相对,相视噗嗤一笑。
虽然并无深交,但宋珂却觉得与他甚是默契投缘,只是这缘无关风月,恰有朋友之谊。
正此时,殿门外熙熙攘攘一阵喧闹,香客们围作一团,山门处似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宋珂的注意被吸引过去。
闻瞿却收起扇子,“宋娘子,实则此番见你,不为旁的,是为了来辞行。”
“辞行……”
宋珂又回眸看他:“是要去云州?”
“我的消息,娘子这般关切,少卿纵是死在云州也甘愿了。”他笑得灿烂,状作西子捧心般深情。
宋珂睨他一眼,既是辞行,她也不再多开玩笑:
“郎君此去山高水远,千万多加小心注意,陛下交托重任,待差事办完回京时,中散大夫必能加官升任。”
他笑得没有正形,假模假样叹了口气,“小娘子,真是不解风情呀。”
绿萼在宋珂身后猛地瞪着他,如一只炸了毛护食的母猫。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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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枯木春
“咳咳——”
尴尬地低头咳嗽了两声。
闻瞿抬眸看了眼观外,天边是云蒸霞蔚的遍天彩云,殿中喧哗声更甚。
他神色略显焦急,终于对着宋珂正色道:“陛下封我为三品钦差,过几日我就要去云州办差。恐怕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回来。”
他表情竟严肃起来,全然不似方才那般轻松愉悦:
“阿珂,临行前我还有一言赠你。”
他忽然唤得亲切,宋珂一愣,但看他神色也知道事情极重要,于是也正色道:“郎君请说。”
“阿珂,凡尘世事,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时无。你若要利人利己,则该顺应天道,才能因果循环,生生不息。”
宋珂心口猛地一跳。
这是何意?顺应天道?
难道他……
“你莫非知晓些什么?那本册子……”
她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他定定瞧着她,慎重摇头,“阿珂,道法不轻传,天机不能露。天道自有其因果,今日我言尽于此,万望你切记切记。”
宋珂急忙回问,“若是天道灭我,大祸临头,难道我也束手就擒?”
“祸为福之果,福为祸之因。福祸相随,因果转换,你我凡人岂知是祸是福?”
闻瞿眼中充满平怀与解悟,仿若世间一切皆在他洞察之中:“一念而生,一念不生,念念都是法尘,唯有舍去凡俗妄想杂念,才知生死的根源,如此众生才能明晰生死的根源,知晓世间的虚幻颠倒,才能心甘情愿舍弃这世间轮回的东西。”
他一字一句道:“阿珂,我定会争取在昌隆五年春天赶回上京,请你在此之前,也务必珍重再珍重。”
闻瞿语含深意。
宋珂闻言颔首,心头略显沉重,她深知自己如今所做之事正是有违天道,可若不如此,自己早葬身在冰冷的万兴河里,姑母也会在明年春天离世。
他再三强调明年春天必定回京,难道他当真知晓那《无名册》中的玄机?
这时,殿门外一位灰袍道士颠颠儿跑进来,从两人身旁擦肩而过,口中喊着。
“道长——,道长——,枯木逢春,大吉!大吉!”
枯木逢春?
宋珂心下正乱,注意就再次被山门外窸窸窣窣的香客们吸引过去,远远就瞧见山门前那棵苍天的枯树,那椿树上竟冒出点点碧绿。
抬眸与闻瞿相视一眼,齐齐抬脚踏出了三清殿,朝山门走去。
香客们纷纷朝那处汇聚,古椿树下人越积越多,比肩叠踵,本就热闹繁盛的三清观更显得人声鼎沸。
三人一路行至山门,人群熙攘,远远便瞧见,方才进门时还无一片叶子的古椿树,眼下竟长出细嫩枝丫,对开出片片绿叶,就连原先灰暗的树皮,也变得质地细腻坚实。
层林叠翠,古木参天繁茂,如一柄巨伞,三人站在人群最外围,便能被婆娑树影遮蔽。
人群中议论道:
“真是奇了!这棵古椿树据说都枯了四百多年了,竟还能枯木逢春!”
有人问观内小道:“嗳?小道士,你说说。这枯木逢春是为何意啊?”
小道士叹道:“怪哉!世间稀有!”
“小道士,要我看啊,枯树回春自然是大吉之兆。你我今日能得见这样的奇观,也算是涨了大见识了。”
“说得有理,可不是大见识哩?”
“……”
众人讨论不休,宋珂偏头瞥了一眼闻瞿,“新科状元,你道这枯木逢春是为何意?”
闻瞿唇边含笑,“道君将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你来了,他自然欣喜。”
“我?”宋珂轻笑,“枯木逢春与我何干?道君还能为我使这百年枯木刹那回春?”
闻瞿一双眸子似看穿世间一切,“只因道君他喜你甚深。”
“你倒是很会哄女郎开心,不愧是上京城中女郎们最爱的风流公子。”宋珂微微一笑,并未当真,“要我说,这枯木逢春,意为绝处逢生。”
瞧着那青翠欲滴的绿,宋珂心底莫名很是欣喜,这必定是个好兆头!
“生是为何生,死又为何死。”闻瞿负手昂首瞧着那片片青叶,似滴未滴,欲动未动的青翠,笑道:“一木历春秋,一叶满乾坤。阿珂,道君想必念你很久了。”
宋珂斜睨了他一眼。
这新科状元惯爱说些教人听不明白的话!
绿萼凑上来,“娘子,三清宫也看了,枯木逢春的奇景也瞧了,天色也不早了,该回了。”
闻瞿道:“我送娘子上车。”
宋珂颔首。
三人转身离开,快出山门时,身后传来一阵惊呼。
“娘咧——”
“天呐!”
“哇——”
宋珂回眸看去。
!
那满树的青葱绿叶,竟眼生生在众人眼里,顷刻间变成了红叶!
一棵翠绿的椿树,在瞬息变成一树火红!
宋珂惊讶的以手捂唇。
众香客惊得悄然无声,诺大的三清观山门前无一人开口,唯有听见人们的几声凉气倒抽。
风儿吹过,红叶簌簌往下落,片片红叶随风飞舞在空中,其中一片飘飘摇摇落在宋珂肩头。
这番奇景震惊的宋珂合不拢嘴,她眼前似有白光骤闪,一眨眼,又未曾瞧见什么。
闻瞿长指捏起她肩头那片血色红叶,举到她眼前:
“阿珂,道君也不舍得你离去”
宋珂拧眉:道君么——
傍晚已至,妙峰山上云雾更浓,无人知晓,三清观氤氲云雾中。
此刻如血残阳下,翻腾红云间,那一位翩跹仙人巡山游湖归来,路经澧朝,又降在云头探看一番。
“先是帝君投身,又有虬龙现世,如今就连元始天尊一门的枯木逢春之术都在这里显现了,看来海内三千世界在这一朝将兴隆极盛呐!”
他拨开红云,眯着眼朝下细瞧,鼻子一耸一耸似嗅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这味道……”
“是文渊阁专有的玄幽松墨的香气,九天上的文曲星也来凑热闹了?”
他本是星君座下一名掌人间山水江河的闲散小仙官,河川山水长几里,宽几丈,名为何,岁月流转山川变移,都由他一一明文记录,管辖山水仙籍。
只可惜,前些日子,上古邪兽梼杌来犯,阴差阳错竟使仙界九重天上燃起一场大火,将亿万万年来多少代仙官们整理核录的仙册典籍,统统烧了个干净。
六界三道之中自混沌初开而始,所有记录在案的仙史名录,要事典籍全部在烈火中化作灰烬。
一阵山风吹过,亿万万年的仙史残卷全散在云里,消失殆尽。
兹事体大,事关仙史,六界之中但凡叫得上号的仙尊都齐聚九重天,商议办法,集力修复,也只寻回残存的只字片语。
无奈之下,只得重修典籍。
窝在各个仙山神域里无聊了上万万年的仙人纷纷出动,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一时间热闹起来,开启了拯救仙史大计划。
上古仙史无迹可寻,便由历经千帆的仙尊们,合力回忆往事,拼凑汇编,其他零零总总的仙册典籍,名录典册,所幸尚有迹可循,便由各位仙官仙史重新搜查编纂。
他探山巡湖匆匆忙至今日,刚要回天交差,临行前复又经过此地,想起上回万兴湖上所见奇景,便想来看个热闹。
真是没想到,这个热闹可真够热闹的,牵扯了众仙家的八卦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