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洮以指腹为她揩泪,无措的说好话:
“阿珂,莫哭,莫哭。”
宋珂娇娇柔柔,倚在虞洮臂弯里,已是哭得上气接不上下气,“咳咳——,表哥,求你!我定会好好侍奉你和毕妹妹!只要能陪在你身边,为奴为婢,阿珂心甘情愿。”
她开始呼吸急促,双眼迷蒙,仿佛一朵蔫了的百合花,浑身全无气劲。
“阿珂,你何至于此?”见她这番模样,虞洮着急宽慰,“还有大好的日子在前头,朕怎忍心叫你无名无分,为奴为婢?”
“表哥,我不求你能封我为妃,我只求你要了我,让那罗刹境中的预言成真,阿珂只想做你的人,表哥……求求你,阿珂求求你……”
她着急回话,话未说完便浑身泄劲,头朝后一仰,终于彻底哭晕,瘫软在他怀中,失去知觉。
“阿珂!阿珂!”
虞洮当下五内如焚,“快传太医!”
“……”
宋珂气力衰竭,阖上双眼,意识却回到今日拂晓时分,西暖阁的佛堂中。
佛堂内氤氲香火,香案上佛像庄严,佛前莲灯烛光熠熠。太后虔诚跪在佛前,轻敲木鱼,手拿佛珠,口中诵经。
“吱呀——”
木门被推开。
太后转身,看到宋珂款款走进来,在她面前以头触地,磕了三个响头。
“阿珂,你想好了?”
“姑母,为了宋氏、为了自己、为了您,我愿意奋力一搏。”
太后唇角扬笑,朝她伸出手,宋珂也将自己的手交了出去。
两只纤手紧握,如某种约定。
太后携宋珂进到佛堂里间,摈退下人,在榻边落座,从枕下拿出一封书信,递到宋珂手中。
“这便是助你登上后位的法子。”
宋珂接过,书信沉甸甸,只见信封上书:“吾儿亲启”,字迹朴茂工稳。
是阿耶!
进京以来,这是第一封家书。宋珂欣喜,小心翼翼打开,除信笺外,里面还有一只翠玉镯子,清润细腻,翠色如碧波欲滴,宋珂瞧得出来,这是极好的翠玉。
宋珂疑惑看向姑母,姑母正笑盈盈看着她,神色坦然。
她放下玉镯,取出信笺,展开来细看。
“阿珂吾儿,上京一切可好?家中念汝甚,切切盼归。数月来,父悔之恨之,实不该以光耀门楣之由,违汝之意,送汝入宫离乡。”
阿耶后悔送她入宫了?
千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当初她多么盼望阿耶能心疼她一些,她不想入宫,不想离开南岭,可,阿耶却毅然决然,如今,阿耶终于……
而她,却不能离开了。
宋珂继续读信:
“汝母深谙汝心,已为汝与南岭秦家郎君定亲,此玉镯正是信物,婚期定在今年八月,盼重聚,思甚,速归。”
什么?
与秦家郎君定亲?按照她的心愿?
可她对此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呐!
这封信不对劲,这哪里能助她登上后位?
明明是阻断前路啊!
宋珂大惊失色,圆瞪着一双眼睛愣愣看向太后。
“姑母,这……”
太后神色安稳,“阿珂,莫慌。大戏敲锣开场,这封信便是那支铜锣。”
“锣?”宋珂不明白。
“阿洮是何样人,数月来你也看得大概,他克己守礼,纵再欢喜你,依他品性,高祖遗命绝不会轻废,无论早晚,他必会迎娶毕氏女儿。”
宋珂点头回应。
正是如此,表哥确实是一位好君王,他兴文教重礼数,大公无私,为澧朝楷模,绝不可能为儿女私情废礼教,悖先祖。
太后继续道:“是故,若要他废高祖之命,必得用非常之法激他。”
“姑母是说,这封信是用来激表哥?是假的?”
“正是。”
宋珂心头凌冽,她原以为阿耶当真心疼她,要接她回南岭,但原来……
原来,不过是一场戏。
宋珂揪着衣角,疑声问,“可若我与他人定亲,表哥知礼守节,岂会夺人之妻,不是更加不会要我?”
“所以,阿珂,你,就是其中最大的变数,是这场戏的引路角儿。”太后定定看着宋珂。
“你必要让他更加怜你爱你慕你,让他无法忍受你与除他以外的人在一处。他是皇帝,普天之下绝没有什么是他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当他插手阻了你这段定亲之时,他的功也就破了,他的心自此再不是自己的。今生,只会随你而动,由你而行。”
作者有话要说:
点作收,点预收,感恩!
第27章 戏开锣
窗外是碎琼落玉、纷纷扬扬飘着的雪,暮色沉沉的寒夜中,斋宫里四下寂静无声。
西暖阁偏殿中,宋珂缓缓睁开双眸。
屋内灯光昏暗,宫灯里的灯油快要烧完,微弱的灯光摇曳,将灭未灭。
虞洮手中拿着一张信笺,面色隐于烛火后,宋珂躺在床上一时看不真切。
明晃晃放在桌上的信,他果然看到了。
宋珂心脏开始狂跳,大戏开锣,角儿也该登场了。
她暗暗深呼一口气,发出声音,嗓音喑哑:
“表哥……”
虞洮闻声,走到床前,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她佯装刚刚瞧见他手上的信笺,满面惊慌,美眸中再度盈上泪光,声音微微颤抖,“……表哥,你别不要我……我只愿留在表哥身边,陪伴表哥一生一世。”
他抬手,将信笺举到她近前,声音平静的异常:
“这是真的?”
唯有那张被攥的皱巴巴的信纸,显露出他方才内心岩浆般的爆发。原来今夜她如此失常是为此。
“表哥……”
她直身而起,一把抱住虞洮,双臂紧紧地环住他,“表哥,求你,要了我罢!除了你,我谁也不嫁。”
宋珂嘤嘤哭泣,泪水打湿了他的前襟。
虞洮僵直着身子,沉默不语。
她泪水涟涟,紧搂着他的脖颈,一张芙蓉面往他脸上贴,唇贴上他的面颊、鼻梁、眼睫,毫无章法地亲他。
“表哥,要了我,求你……要了我……要了我,求你。”宋珂一遍遍重复,一遍遍亲他,泪沿着她的脸颊不断滚落,烫湿了他的面颊,他的唇角,钻入他的衣襟。
她像一只待捕的羔羊,既恐惧又无助,试图牺牲一切换取他的怜惜。
最后,她的吻要落在他的唇上时。
“不可。”
虞洮推开她,他紧抿着双唇,心口处被她泪水染湿在发疼发胀。天知道,他下了多少工夫才终于说服自己,只这一次,只放纵这一次,为了她——
可如今,她已是别人的未婚妻!
一想到此,他天旋地转,脑中如雷声轰鸣。
虞洮转身欲逃。
宋珂疾步下床,伸手拽住他宽袖的一角,紧攥在手中,仰脸泪流满面的看他。
“咳咳——”
她咳嗽两声,穿着单薄的衣衫,赤脚站在地衣上,娇弱的身姿摇摇欲坠。
今夜她伤寒加重,又发起温烧,如今外面飘雪,她颤巍巍的站着……
虞洮扭头不敢看她。
“回榻上去。”
她拽着他的衣袖,执拗的站在原地,眼眶通红,盛泪望这他,“刚才在玉水潭边,你还说过,往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快回去。”
“抱我。”
宋珂鼻音浓重,仰着小脸,朝他张开双臂。
虞洮看着她,“嘣——”,他只听见脑中一根弦彻底崩断的声音。
他板着脸,一下子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到床边,弯腰轻放下。立时便直腰又欲走,却被她一下环住。
“别走。”
他默不作声,掰开颈后她紧紧掐着的手,黑漆漆瞳仁里压抑着翻涌的波涛,既而挥袖转身,大步朝外去。
宋珂崩溃大哭,放声泣诉,“你若走了,我此生再不理你。”
虞洮闻言,整个人一下子怔在门边,不出声言语,也不迈步离去。
门缝中吹进点点飘雪,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寒风扬起他的碧色衣袍。风姿挺秀,昂藏七尺的男儿背影僵僵的立着。
宋珂赤足走到他身侧,一步一步似踩在他心上。
她整个人微微颤抖,素手也颤颤巍巍,她一点点展开衣襟,衣袍落地,冰洁的肌肤覆上薄薄一层粉。
她转过他的脸,强逼他看着自己。
“表哥,看看我,我好看么?”
他眼神飘忽,喉结上下滑动,“阿珂……”
虞洮视线落在她美玉一般,光洁白嫩的纤细身姿上,寒风透过门缝吹进冰屑,直吹得她娇躯瑟瑟发抖。
宋珂纤腰雪峰,香软如玉,缓缓贴上他的身子,依附在虞洮身上汲取温暖。
虞洮一把将她抱起,大步朝榻边走去。
“表哥……”宋珂娇羞低喃。
他将她抛在榻上,三两下用被衾裹住,几下动作让宋珂一时竟还没反应过来。
虞洮便一头钻入风雪之中,逃也似的离开,仿若身后有猛虎在追。
宋珂凌乱地被丢在榻上,心中呼出一口气。刚才,她还以为今天就要……还好,还好。
不出意料,表哥果然是堂堂的正人君子。
好戏初登场,她的心中惴惴不安,不自觉抚上紫檀木坠,素手摩挲着木牌,原本滑光锃亮一块空木牌,如今却沾上了点点水渍,痕迹分明,擦之不去。
自那日从三清观回来,她便发现了,而那水渍颜色竟与枯木红叶一般,若血色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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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虞洮如身处万丈深渊,周身冰凌刺骨,适才的滑腻触感还停留在手上,掀起滋滋的火星子,酥麻滚烫。
情投意合的心上人一夜之间,变成了别人的未婚妻。
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令他煎熬。
他在东暖阁的榻上颠来倒去,心头痛楚,沉沉阖目入睡,眉间紧蹙如晕过去。
梦中他再次立于仙山楼阁中,云雾缥缈间。
漫天大火发疯似的叫嚣,赤红的火焰肆无忌惮地吞噬一切,熊熊灼伤虞洮心尖上的那朵娇莲。
倏地,一团巨焰迎面朝他喷射而来,虞洮脑中一惊,还未动身闪躲,身体却自作主张地凌空飞起,轻盈立在一条盘旋的神龙之上。
虞洮心中涌起惊涛骇浪,身子为何不受控制,难道他被人夺舍了?
可这明明是在梦中啊!
他居高临下,只见下方一只,白身四脚,人面獠牙,体似牦牛的凶兽。
凶兽大张血口,朝他喷火。
“吼——”
火浪滚滚迎面涌来,虞洮想动身逃离,身体却仍不受他所控,而是抬手长袖一拂,当即金光乍现,火浪被打翻回去。
他听到自己开口说话道:
“妖兽梼杌!你冥顽不灵,屡次犯下滔天大祸,祸乱天常,纵使你父君颛顼在上古之战中立有战功赫赫,本帝今日也决不能姑息!”
本帝?
虞洮终于明白,原来在此梦之中,他附身在那与自己一般模样的男仙身上,他记得那女仙曾唤他“天帝”。
他能鲜明感受到他此刻说话时胸中愤怒的情绪。
如今,他意随他动,目随他转,一身两魄,如同一人。
“他”指天,一声怒喝,“封天印!”
霎时,天边飞来一只巨硕金印,对准凶兽梼杌,“噌——”一道浑厚元力射向它。
凶兽皮毛被劲力呼呼掀起,兽身急速膨胀变大,几个呼吸之间骤然变化,身若山峦崇岭,四肢似高塔,奔腾中踏碎无数云端的仙山楼阁,如棉漂浮的仙云也被踏得咚咚作响,四下飘摇恢散。
“大胆梼杌!竟敢毁我仙界!”
“他”祭出一柄玄天宝剑,一个鹞子翻身从神龙脊上降下,虚踩在半空之中,宝剑聚满元力,便如脱弦之箭射向梼杌。
宝剑疾如闪电,劈空而去,呈掀天揭地之势,那凶兽避无可避,腹上正中一剑。
它硕大的身体泄了气般,恢复初态,奔着仙凡交界处的星河去了,紫红色的鲜血滴滴答答一路。
仙界,星河边。
星河之上,花千树,星如雨,垂目往下看去便能瞧见人间烟火,纵身跃下便是凡间。
此刻,人间皓月当空,灯火阑珊,十里长街上轮奂辉丽,人声鼎沸。梼杌一头栽进去,化身常人,隐匿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
“他”立于神龙脊上,一路追来,大声喝止道:
“梼杌妖兽!休要祸乱人间!”
身随音起,他降下龙脊,身法疾如流星,也直直飞入凡界灯火中。
钻入人潮,便看见夜晚街道上,流光溢彩,桨声灯影,一片欢乐祥和,俨然一副节日景象,人们面带各式面具,手提花灯。
两道边摊市林立,有茶会、有陶器,珍奇玉玩竟都是千年前的古物,百姓的穿着也不似当朝。
虞洮心中暗忖,这梦境中的时间原来是在千年之前。
“他”的目光急急在人海中搜寻,灯会上人们带着面具,梼杌化身常人,掩面难以辨认。
倏地,“他”的眸光定定停在一间茶楼大厅中。
一人背身坐在桌前,面向戏台像是在听戏。
那人身披一件石榴红斗篷,周身元光晕晕,若隐若绰,气息异样,全然不似凡人。
戏台上那生角儿革带虚束,清帔蟒袍,扮演痴情皇帝,那唱腔犹如飞泉鸣玉,只唱到:“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总朕错,总朕错,请莫恼,请莫恼。”
那人捉起桌上茶盏,仰首饮尽,与众人一齐鼓掌叫好。
“唱得好——”
“好啊——”
“……”
而“他”疾步上前,手上运力,按住那人肩膀。
“梼杌!往哪儿逃?”
灯火阑珊处,那人蓦然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