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他俩人深陷局中,害了相思,不晓相思。
“如今,哀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阿珂,只要你们俩能好好的,哀家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吃了一勺粥,太后扬眉又朝皇帝说道:
“哦,皇帝,两日后,莫忘了随礼部祀褔仪仗一齐来斋宫,参加阿珂的认亲大典。”
虞洮敛眸,“是。”
他看向同桌而坐的宋珂,佳人此时满面愁容难掩,虞洮心中也难免期艾,他从未有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的犹豫不决,也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般失去理智。
他真想现在就开口跟母后说:不,不要什么认亲大典!就让阿珂留在朕身边。
可是朝中势力该如何?南岭该如何?
他是皇帝,他没办法什么都不去想——
宋珂心头大哀,认亲大典举办在即,再联想《无名书》中的内容,她实在心急如焚,愁苦无处散去。
认不认亲她不在意,但是除夕过完就到春天,姑母薨逝在即。
现下,如何能改掉姑母的厄运才是当务之急。
只是姑母是因病去世,宫里的太医都毫无对策,她又能做甚么呢?
观音菩萨寿诞前日。
龙旌凤扇,八宝彩旗。
四名御扇开道,后随二十宫娥手捧凤盂盆、提炉、香薰、香珠、衣巾等物,太后所乘金顶销金绣凤轿辇由八名黄门抬在肩上。
宋珂轿辇行在后侧,后又有二十宫人跟随。
行至西郊竹林,绿萼与轿内宋珂道:
“娘子,那日我们从这片竹林经过入了上京城,转眼已过了这么多日子了,竟觉得那日事情还依稀在眼前一样。”
宋珂闻言撩开轿帘,朝外望去。
那是一片翠林竹海,竹叶清香和着微风飘进轿内,似轻舟荡漾在水间动人。
这片竹林正是月前拾到《无名书》的月老庙所在之地,原来命轮从那一刻起就开始转动——
那时的她尚且因家族之事而忧郁,转眼竟已命在旦夕,命运如此残忍,非要将未知的残酷命运告诉她,让她眼睁睁看着家族衰亡,最重要的人离世而去。
“绿萼,一路行来,可瞧见那日的月下老人庙?”
“并未。”
绿萼挠挠头,嘟囔着,“倒是怪得很,莫非西郊竹林里有两条官道?”
宋珂心下道:果然!
她轻放下轿帘,背倚轿身,万念起于心间。
西郊竹林怎会有两条官道?
如今月老庙不见踪迹,那册《无名书》确实大有玄机。
人活于世,如蚍蜉游于无边大海,冥冥之中既叫她窥得天光,得这一段非凡机缘,她怎能不去搏一搏,螳臂挡车,蚍蜉撼树,纵是拼得个头破血流,也好过听天由命。
宋珂阖目深呼,手握胸前紫檀木坠。《无名书》中内容已变化过一次,既然这是一个书中世界,一切都是因皇帝而起,那么如今她活得每分每秒尽是与天道争来的。
除夕将至,她必不会教姑母如天命所述,她定要为姑母也与这天道争一争!
第22章 许一愿
不多时,一队仪仗浩浩行至妙峰山脚下。
妙峰山上共有殿堂十四座,供奉有佛儒道各路神圣,深受百姓和士族信奉,是上京城和周边郡县香火最盛之地。
圣祖爷时,便在妙峰山金顶上建立行宫,方便皇帝与后宫诸位娘娘来此斋戒。
古灵禅寺正位于金顶之上,每年元月,自初一开庙后,人烟阜盛,车马喧闹,夜间灯火之繁,灿如星宿。
山路颠簸,仪仗行至半山,太后便命人停轿下辇,为示对佛祖菩萨的虔诚之心,要步行上山。
宋珂上前搀扶,林尚宫在一侧护持。
半日工夫,直至昏暮时分,终于到达妙峰山正殿,薄暮冥冥,满山苍翠中,掩映着典雅庄重的庙堂。
远看香烟缭绕,飞甍崇脊,殿宇门楣上高悬“大雄宝殿”匾额。
仪仗停在殿外,住持出殿相迎,宋珂搀扶太后进入殿中。
高大的须弥座用汉白玉雕琢砌筑,座上安奉释迦牟尼佛金身佛像,慈眼视众生,法相庄严。
太后行至蒲团前,轻合双掌,垂眸跪拜,闭目请愿。一套佛礼行罢,出殿时,殿外已是夜幕低垂,繁星满天。
便往斋宫去了。
宋珂随太后住进西暖阁,晚膳过后,一众宫人退下,宋珂为太后宽衣,扶上榻,掖好被,正要回屋,太后却开口留住她:“阿珂,今日终于出了那方方正正的皇宫,不如今夜就留在我房里,我们姑侄俩好好交交心。”
太后散下头发,身穿亵衣,素面躺在棉被中笑看她。
“姑母?”宋珂微愣。
太后眸盈笑意,离开了皇宫,今晚她的精神格外地好,连称呼也从“哀家”换成了“你”“我”。
“阿珂,你可还记得?你四岁的时候,在南岭家中,我啊……”
太后顿了一下,情不自禁噗嗤笑了,“我啊,总在夜里偷跑去你房中,给你念些瓦子中寻来的话本子。”
似是被太后欢愉的情绪感染,宋珂也眉眼含笑,侧身坐在榻边,“是啊,那还是阿珂第一回知晓,世上原有这样多有趣的事儿。”
太后撩起棉被一角,示意宋珂上榻中来:
“来,阿珂,我们多少年没有同睡过了?”
重逢虽已有月余,然宫中礼教森严,不可逾越,没有一刻如今夜这般,姑侄俩仿若真的回到十二年前。
那时候,在南岭宋家,太后也才二十出头的年岁,刚刚嫁给圣祖爷没几年,正值芳年华月,即便在南部战事中受了遍身的伤,仍遮掩不了瑰姿绝艳。
那时候,宋珂也才堪堪四岁,整日被宋氏嫡女的身份压得喘不过气来,姑母的到来就好像是她生命中的一束光。
宋珂脱掉外裳,取下发簪步摇,垂下如瀑般的黑色长发,躺到榻上。
二人抵足而眠,暖烘烘的被窝似将她们的心都揉作一团,无尊卑长幼,如忘年挚友。
太后撑起身子,温柔抚上宋珂的脸,素手拂过她的杏眼朱唇,身侧这位身姿曼妙、亭亭玉立的女郎,早已与当年那个四岁的小女娃全然不一样了。
她凝眸相望,“阿珂,你当真长大了,都到要嫁人的年纪了。”唇含笑意,语带叹然,“十二年啊,我却也老了。”
“不,您还年轻。”宋珂忙道。
太后轻笑,仰身躺下,眼盯床上幔帷。
缓缓道:“我还记得,那时候每逢节日,南岭百姓们就会围坐在山包上,点燃篝火唱酒歌,跳木鼓舞。遍山头一簇簇红色的火焰,远看就像野红杜鹃,城中家家户户、满街满巷的纵情歌舞,淮南侯府就在街口开仓放粮,阖府上下忙得天翻地覆。”
她眼眸放光,唇边含笑,仿若真实回到那片热烈朴实的丘陵高原中。
“那时,我总盼着侯府放粮,一瞅准机会,就背着阿耶阿娘,逃了家塾里的课业,偷跑去瓦子里听戏。回府的时候,先生就告到阿耶那里,我就会被劈头盖脸一番痛骂。”
“我阿兄,也就是阿珂你父亲,他啊,就在一旁嬉笑嘲弄我,换来的当然也是阿耶的一通竹鞭。”
宋珂轻笑,“是吗?真没想到,尊贵威严的阿耶,年少时竟也会这样不正经。”
太后摇头,“阿兄那是舍不得我挨鞭子,故意凑上来替我受过,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呢,他心里疼我,我其实都明白。”
顿了顿,太后转头看向宋珂,“他是我的好兄长,他也是你的好父亲。”
宋珂静静地不发一言。
太后侧过身,看着若有所思的宋珂,和她垂眸扑闪的眼睫,“阿珂,他将你送进宫来,你千万别怨他。”
宋珂深吸气,也在被中扭过身来,素手斜撑着脑袋,与太后双眸相对。
“姑母,若我说从没怨过,那是假的,我曾无数次怨过。为何我要被关在侯府里学这些女红刺绣、琴棋书画?为何我不能同其他兄弟姊妹一般无忧无虑?为何我是那劳什子淮南侯府嫡长女?为何、为何被送进宫的,是我?”
她越说越激动,思绪一旦被打开了一个小口子,积蓄过久的心情便像泄闸的水一般倾泻而出,声音带了哭腔,晶莹泪珠儿顺着细嫩的面庞滑落在枕上。
“可姑母,我现在是愿意的,我甚至庆幸入宫的人是我,不是别人。”
太后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唇角微扬,“为何?难道是因为阿洮?”
“不,姑母,不是表哥,是您。正因为来了上京我才能见着您,才能……”
才能有机会为您改变天命。
宋珂含泪欲言又止,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才能什么?”太后问询。
宋珂盈盈泪光,回答道:“才能看到您的病好起来。”
太后轻叹,含笑,“阿珂,你真是太傻了。自得了这病,我再没妄想过那些。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你和阿洮能好,南岭宋氏能好。”
“姑母……”
宋珂眼睫上沾满了泪珠,在芙蓉面汇成了一条小溪。
太后继续道:“阿珂,我是真的很挂念南岭。只是,此生恐再不能回去了。”
宋珂思如泉涌,泪珠噼里啪啦落个不停:
“不!姑母!阿珂定会叫您的病好起来,往后您还有长长久久的年岁,阿珂陪着您回去,咱们一起回去看南岭龙泉山上的杜鹃花,一起去瓦子里头听戏。”
太后含笑摇头,自顾自继续说。
“在他人眼中,我荣华一生,享尽了地位权势。可谁人知晓,深宫里的日子有多难挨?你可知你四岁时,我为何要夜夜去你房里给你念话本子?”
“为、为何?”
太后将她抱入怀中,轻抚她的发,“我就是想叫你能活得有滋有味儿,千万别同我这般,终生困在这深宫中,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和一众不幸的女子共同分享一位丈夫。可你还是来了,和我一样,为了整个宋氏的前程。”
说到此处,太后也语带哽咽。
“如今,我有一个心愿,希望阿珂你能答应我。”
第23章 三清观
这一晚,床榻边金亭式香炉里熏着南岭的零陵香,古灵禅寺窗外的寒风呼呼刮过,吹落了满院枯黄的梧桐树叶。
姑母的话在宋珂心中颠来倒去,直到深夜她才堪堪入眠——
“姑母,您有何愿?阿珂定会竭力助您。”
太后专注地看着宋珂,“我要你此生做阿洮唯一的贤妻良后,替我陪伴他,辅佐他,助他成就万世基业,也为南岭宋氏撑起一番天地。”
“贤妻良……后?”宋珂心头一惊。
“是的,阿珂,珍贵太妃的外甥女,那个毕氏的女儿根本配不上我的阿洮。答应我,你来做他的皇后,永远不背弃他,做他此生唯一的妻子,也要教他宠你爱你一生一世。”
闻言,宋珂当下乱了分寸,口中无措地不知说些什么:
“可……圣祖爷明明曾经定下过毕氏家的女儿……我怎么做他唯一的……”
太后嘴角噙笑,“如今,我瞧你与阿洮与初进宫时,关系大有不同,告诉姑母,你们如何了?”
“表耳从未许诺过我什么,不过是半哄半骗地说过,叫我既入宫就别再有旁的念想。”
“旁的念想?”
太后摇摇头,宠溺的轻笑,“他没有说过要娶你?他要你?”
宋珂淡淡说:“娶,或不娶,又有何干?只要他心疼我,保住南岭就好了。他是皇帝,有再多女人我也无怨悔。”
“更何况,表哥与我之间有不可越过鸿沟深壑,他若打定主意三分南岭,以此打压宋氏的势力,又怎么会不顾圣祖爷钦定的亲事要了我……”
现如今真成了举棋不定,进退两难。
退一步认亲,宋珂不甘心听天由命;想再进一步,却又阻碍重重。
太后搂紧宋珂,“阿珂,你真以为只要你入宫成为皇帝的女人,就能保住宋氏的荣耀吗?只要阿洮要了你,封你为妃你就可以保住南岭么?”
“可我来上京,不正是为此?”
“不!阿珂,届时,若哀家去了,右相一派虎视眈眈,朝中恐怕再无人能与右相辩驳。若他家的女郎再登上后位,只怕朝中更无人敢逆他,宋氏一族又岂会有安生之日?”
宋珂有些迷糊,“可是表哥与毕家女郎有婚约在先,他又怎会我为不顾礼教,毁坏先祖之约?”
太后语重心长道:“阿洮与圣祖爷不同,他从小克己守礼,绝不会轻易做出违逆先祖,有悖常德的事情。可他如今开口叫你莫有别的念想,专心守着他,留在宫中,正说明他对你的情意。”
“姑母,我……”
宋珂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如今她只要能留在他身边,逆天改命,苟活于世已是心满意足,哪里想过要当母仪天下的皇后?
太后坚定继续道:“圣祖爷留下的不过一纸婚约,若你愿意,姑母定助你登上后位,与阿洮携手白头,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
宋珂脑子此刻仿佛雨后田地里的一团泥浆,乱七八糟黏糊撕扯着,她不知如何答话,只是扑扇眼睫,眼眸闪烁。
“阿珂,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就当是圆了我此生的梦。”太后紧盯着她的眼眸,“若你想通了,就来告诉我,阿洮是我的儿子,我自有办法助你。”
“……”
一梦初醒,待睁开眼时,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冬日阳光透过碧纱窗,浮光水影层层照进屋内,西暖阁里间只有宋珂一人,姑母已不见踪影。
她掀被坐起来,套上榻边的珠履鞋,披着衣裳走到外间。
几位小宫娥正在擦拭琉璃贡灯,这是此番太后从宫中带来的佛前供品之一。
林尚宫恰好进门,身后宫人们手捧一批七宝烛台,她迎上来:“娘子,醒了。”
“姑母呢?”
“太后娘娘斋戒两日内要独居佛堂,临走前吩咐奴婢告诉娘子,昨夜的事情还请娘子务必好好思量。”
宋珂轻点头,“尚宫,什么时辰了?”
林尚宫看了眼桌上的滴漏,“已经辰时三刻了。”
平日里,这个时辰宋珂早碌碌忙活了一上午了,为姑母煎药做膳,而今姑母独居佛堂,吃穿自有寺院僧人与随行宫人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