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
他缓缓松开与她交握的双手:“朕若有不测,替朕照顾好母后。”
他最后看了宋珂一眼,那一双漆眸深邃、沉静,仿若能容纳世间万物的鸿海大湖,似盛下了水中月、天上星,能倒影出澧朝的家国天下、万顷山河。
他闭上眼,张开双臂,此刻他甘愿与澧朝的无辜受难的百姓共赴这一场浩劫。
“啪嗒。”
有一滴泪落在了宋珂手背上。
宋珂难以置信的看向他,她看见了虞洮脸上的一行泪痕,这颗帝王泪太慈悲,烫得宋珂的手背都仿佛要被灼出一个洞来。
不会的,不会的,他是故事的主角,他怎么可能死?
“陛下,陛下!求您了,姑母会伤心的。”
宋珂跪倒在地上不住央求,心慌如麻。
弹指之间,洪水汹涌扑来,猛地将二人卷入滚滚澎湃,身死道消,巨浪所过之处,销毁一切人类文明。
淹没了一切生息,也淹没了闯入罗刹境中的二人。
第8章 堕人间
虞洮没想到他还能再次醒来。
他孤身躺在一间宁静的屋子里,也或许他已经死了,他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挣扎无果,身体却自行从床榻上坐起。
他的身体仿佛自己有了生命,完全不听他的号令,自行动作。
虞洮猛然想起金龙少年说得那句话:
“境中一切皆是未来之事,当事之人无可违逆,身处其中,不可操控,只可旁观,务必顺其发展。”
不可操控……
所以,方才在护城河桥堤之上,他在人群中大声唤道“御史公——”,想命其速开城门,然而罗刹境中一切都是未来,皆是虚妄而已,御史公、灾民、官兵又是当事中人,因此他们无可违逆当事之事。
虞洮内心难以平息,正思绪万千。
他的身体却鬼使神差从床榻上站起身来。
虞洮了然,现下,成了他无法控制自身的举止行为,此情此境他变成当事之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乃由他而起的未来之事,他不能在境中转变事情发展,只能任其动作发展。
入眼处是一张鸳鸯戏水的镜台,台上放着一盏二龙抢珠的灯,罩着个青碧色的灯罩,发出奇异的光来,映得粉壁锦帷,都变了绿沉沉。
他抬起手慢慢的钩起角帐儿,动作全然不能自觉,仿若一名身临其境的观戏者。
虞洮不可自已的从帐中伸出头来,印入眼底的场景,令虞洮脑内猛地一发怔。
那是一张如意软云榻。
宋三娘子正和衣睡在那里——
她身上只穿着件同心珠红小兜儿,骨肉匀称,长腿若雪肌细腻,旖旎柳腰,头上枕着个湖绿小枕,一挽半散不散的青丝,斜托枕畔,一手托着香腮,一手掩着酥/胸,眉儿蹙着,眼儿闭着,颊上还氲着点泪痕,真的说不出,画不像的一种妖艳。
非礼勿视。
虞洮想转身不去看她,奈何身不由己。
他能感觉到此刻他满腹都是灼灼的火热,沸腾的燥热甚嚣尘上,身体不自禁的贴近软榻,长臂箍住宋珂的细腰,他言不由衷,开口在她耳畔唤她,声音温柔缱倦:“阿珂。”
虞洮从不知晓,自己的声音竟也可以这般温存,他指尖触到的是冰肌玉骨,指腹亲昵的在她腰间攥住春天。
宋珂杏眼微睁,水光潋滟艳色动人,软软趴靠在他肩头,揉了揉手腕,娇嗔道:“怀幽你看!胳膊都红了。”
怀幽是虞洮的小字,自十二岁登基至今,就连母后都鲜少这样唤他。
他执起她纤细白皙的手腕。
在细腻肌肤上烙下一吻,“往后,朕轻些。疼么?”
男人的笑意酥麻。
“疼~”
宋珂娇声娇气,抬手勾住他的脖颈。
喉头微动,他身子一转,将她压在榻上,“既疼了,就莫要勾朕。”
嗓音喑哑,已十分动情。
薄薄的小兜儿落地。他眼中染上疯狂,仿佛不知烟火的仙君落入了凡俗尘间,在红香软玉中堕了魔。
若江河对上湖海,水流激荡汹涌。虞洮想逃不能逃,他满手满心攥着亟待绽放的春天,爱渡长江水,情涌嘉峪关,这是潮水般的迷乱。
深夜,宋珂醒来时,房内一片寂静。
她试着动弹手指,恢复了!
侧头看过去,虞洮同她并肩躺在榻上尚未梦醒,二人衣着整齐,依旧穿着万兴湖祀褔大典那日的衣衫,方才发生的一段旖旎就像是一场春日梦幻。
她撸起袖子。
一粒红豆似的守宫砂平平安安在她的细腕上。
呼——
幸好!
罗刹境中皆是虚幻罢了。
回想起刚才的孟浪,宋珂不禁红透了脸。罗刹境是预言境,未来她和表哥真的会如此温存么?
她不敢想。
抬手拍了拍脸,她警醒自己:千万莫要动情!
他们都有太多的责任,他有他的黎民苍生,她有她的家族兴衰。她看了许多的话本子,她向往其中的真情,可她并不了解情爱,也不敢懂情爱,更不敢爱他———
一位心中只有百姓的帝王。
宋珂从榻上坐起,轩窗外挂着一轮红色的月亮,诡异的光芒闪烁,清楚明白的告诉她,向她再次强调,方才一切都是幻境而已。
看着那轮红月痴痴出神,她耳边忽然响起罗刹境咒。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莲师语言,罗刹圣境。智慧清明,心神安定。造作诸业,净刹平息。”
是小金龙的声音。
“姐姐,僧只律中有云: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而十弹指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罗刹境种种不过一念而已,刹那人间,最终归于原点。”
“回去罢。”
那红月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盛。一瞬间,刺眼夺目,四射而出。
宋珂下意识抬袖遮挡。
顷刻间,罗刹境中天地倒转,物转星移,道诀仙术嗡鸣作响,将二人再次送回万兴湖神龙脊之上。
百姓仍跪倒在湖岸边,山呼海和的万岁声震天响。
无人知晓,神龙穿越云层的一刹那,有人历经了生死别离、情愁爱恨。
红日熔金,天边霞光愈发瑰丽多姿,宋珂耳边传来风声呼啸。
万兴湖上,神龙在云层间翻腾而下,将龙脊上的两人送回岸上。
既而,猛地扎进湖中,霎时间,消失在河面上。
神龙现世而去,徒留下凡尘众生议论纷纷。
虞洮玉雕神画的脸上,凛若冰霜,岸然道貌,玄衣随风扬起,他翩翩然从龙脊上降下,仿佛从神府仙境飘然走来的仙人。
宋珂思绪纷杂,双足堪堪触地,耳边就传来低沉有力的男声:“宋三娘子。”
闻声,昂首。
她与男人四目相对,近得能看清对方的眼睫。
宋珂楚腰蛴领,一双纤纤素手紧紧环着男人的腰身,胸前的两团绵软掩映在藕色细锦衣中,贴着男人玄服下有力的胸膛,带来异样的感受。
虞洮星眸轻蹙,薄唇紧抿,他该推开她的。
可他忽而忆起了境中情深处时,她也曾用这双含着娇泪的双眸,哭吟着问他:“怀幽,你爱我么?”
罗刹境中,两人深陷□□,他的声音粗重浑浊,在她耳畔低醇回应:“终此一生,朕唯爱你一人。”
湖畔阵风袭过,宋珂的发梢落在虞洮手心,动作间,指尖轻轻拂过,墨玉般顺滑,搔得他手心泛起痒意。
两人相视不语。
宋珂深深仰望着虞洮,绯色悄然登上瓷白的脸颊。
虞洮蹙着眉,一言不发的垂首看她。
女郎一双泛红的眼眶中,霎时泪水自觉地涟涟落下,朱唇嗫喏:“表哥,你我……”
宋珂登时又如瓦舍里的戏角儿一般,唱起了大戏,佳人欲语泪先流,凄凄然欲言又止,“阿珂决计不是……不是这般随意之人。”
她所指的是境中的那一番巫山云雨。
湖畔,两人贴紧,虞洮感觉得到,胸前的衣襟被她的滴滴泪珠打湿,一阵湖风吹过,他胸口莫名的有些发凉酸胀。
此刻,他方才觉得,这位宋三娘子当真生得美艳至极。
他扭过脸,不去看她,别扭的有些明显。
“朕…知道。”
虞洮应该要抽身的,却无端端的止住了。
他僵着一张俊脸,手上的动作实在僵硬。若是旁的士族郎君到他这个年纪,纵然不是风流场里的急先锋,也定然由族中亲长安排经历过人事,必不会如他这般。
此刻,就连帝王的威严也掩饰不了他的尴尬无措。
“陛下。”
这时,湖对岸的金吾卫慌忙赶到,统领单膝跪地,双手拱礼:“臣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陛下龙体可有损伤?”
见有人过来,宋珂仿佛瞬间就从神慌中抽离,松开环着他的手,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又恢复了端庄守礼的模样。
福下身子道:“阿珂失礼了。”
虞洮清了清嗓子,沉沉看她一眼。
“无碍。”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金吾卫说的,还是对宋珂说的。
宋珂的女使绿萼,急匆匆小跑到近前,拉着宋珂仔细打量了个遍,见自家娘子并未受伤,才终于卸下一口气。
她紧捂着胸口,急促喘息道:
“上、上天保佑!幸而娘子无甚大碍!”
绿萼说话间,结结巴巴的。显然,她也被神龙现世的举世奇景惊愕,尚未从神迹中回过神来。
虞洮挥袖转身。
“祀褔大典继续,即刻登塔!”
他声音低沉有力,夹带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与气度。
众人齐应:
“是。”
百姓们山呼海和一般的欢呼,为他们英明的帝王、为他们能召来神龙祥瑞的盛世欢呼庆贺。
男人绣金龙纹玄服,嚣宇轩昂,自成风流,浑不似真人。在金吾卫的护拥下进入万兴河畔飞鸿塔,受万民膜拜。
宋珂侧目望向万兴湖面,心绪纷杂,思绪混杂在四溅的湖波中,与那只小小的花舟一齐,被整个颠覆翻转,沉入深深湖底。
金珠、神龙、罗刹境……
她努力沉心静气,复又端起仪态,莲步轻移,毕恭毕敬,跟着冗长的祀褔仗队一同登塔。全然看不出刚刚失神的样子,表面又是一副上京“花神”该有的风姿绰约。
河面上有三两支游船,被刚刚神龙甩出的巨浪掀翻,几位士族公子落入水中。
初冬时节,河水冰凉刺骨,即便是身体健硕的青年也承受不住,疾呼“救命”。
河中心飘着一艘孤零零的花船小舟,是方才“花神”所乘,而如今,却被整个掀翻,装点用的梅花飘零在水面上,红红白白,七零八落。
仿佛宋珂接下来的命运……
第9章 故人来
祀褔典礼秩序繁杂,依制如常完成时,已入夜了。
一轮明月高高挂起,皇亲贵胄与大家仕族皆随皇帝坐在飞虹塔观景台上。
河畔欢庆依旧,华灯火树,流光溢彩。
长安街上摊贩错立,一派盛世景象,无论是士族还是百姓,似乎都沉浸在真龙现世,国有明君的祥瑞神迹中。
宋珂茫然四顾,有太多的的谜团缠绕心头。
佛偈,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罗刹境匆匆,也不过在刹那之间,回到现世,又是那一刻的原点。
可究竟是话本预言了现世,还是她所存在的天地不过是书中世界?
如今,表哥助她修改天命,书中的她将会如何?
罗刹境中的洪灾预言看似于虞洮乃是一场劫难,实则,就好像老天爷在给亲儿子开考前提前泄露考题,若不是她也阴差阳错去到境中,又有谁会知晓,那只金龙曾带给少年帝王一段异世奇遇。他注定了终成千古一帝,奠定万世基业。
而那段旖旎梦幻呢?
回想那时的嘤咛呢喃,宋珂俏脸骤红,纵使她表里不一惯了,可她到底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
宋珂侧目看向前方皇帝拜位。
此时钟鸣声已止,鼓乐声已停,飞鸿塔西南高悬天灯,烛火红摇,与月色辉映在虞洮玉雕似的侧颜上,他面上有化不开的冰与雪。
宋珂叹了一口气,扶着软垫缓缓坐下:
“他还在为境中的百姓难过么?”
“他当时竟然落泪了,他,居然也会落泪。”
宋珂自言自语,抚着手背,那里曾被一滴世间至善至纯的泪灼热。
“娘子,您在想什么?”
绿萼向来最懂自家主子,可今日,她却不太懂了。
宋珂勉强一笑,望向塔下,“绿萼,你说,长安街上的人们会有烦恼忧愁么,世事变化无常,眼前这一切,还有他们都是真实的么?”
绿萼心道,娘子真是被神龙骇得不轻。
“娘子,当然是真的了,他们会跳、会笑、会吃饭、会玩闹,不是活生生的人是什么,难道是妖怪不成?”
长安街华灯初上,各商号、小贩门前都挂满了花灯,孩子们或跑或跳,或骑在大人肩上,穿着冬装,手里拿着坊间买的小物件,嘴里尝着热腾腾的吃食。
从观景台上望去,万兴湖面上河灯点点,天上星光、地上萤火,塔下一片热闹非凡。
“是啊,他们不是活生生的人是什么?”宋珂喃喃道。
内侍福禄在旁边搭腔:“宋三娘子,正元日的长安街十分繁华喜庆,娘子不如下塔逛一逛?”
福禄原是长寿宫的内侍,长得圆嘟嘟的,十四、五岁的年纪,十分机灵有趣,太后将他赐给宋珂,侍奉近前。
福禄笑得喜庆,连带着宋珂的心情也好了一些。
“也好,便下塔瞧瞧去。”
离祀福大典结束还有好一阵,宋珂交代了随行的宫人,主仆三人便下塔去。
方一出塔,直钻进人流中,人群熙熙攘攘,拥挤非常。
主仆三人压根都挪不开步子,晃晃悠悠被挤到了一处宽敞僻静小巷中。
刚歇一口气,宋珂抬眼就瞧见小巷深处竟支起一个小摊子,摊子旁并无人看守,桌上摆着各式河灯,河灯造型精巧,有兽型,花型,甚至还有亭台楼阁的。
福禄乐颠颠的,“娘子,买盏河灯放吧。”
绿萼点头,也觉得新奇,“这河灯真好看,娘子把烦闷都随着河灯一齐放掉才更好。”
宋珂笑笑,信手拿起一盏河灯,却见灯上蒙着一层浅浅白纱,上面铁画银钩的一笔好字,写着一句:“她心儿真,我情儿厚,两处相思一样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