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中灯火微明,曲径通幽,隔着一片兰泽,停云斋遥遥可见。
月明星稀,水光如镜。
一道由太湖石砌就的古雅石桥横跨过茫茫水域,桥头桅杆上的串串风灯映在水中,犹如萤火。
桥面狭窄,两名并肩行走的提灯小厮只得错开来走。
谢珺步履沉稳气定神闲,完全看不出刚受完罚的样子,他的两名亲随不远不近的跟着,全程大气也不敢出。
他在桥上突然站定,前面的小厮和后面的亲随便也顿住了脚步。
寂寂春夜中,五条黑影全都凝然不动,如同一幅泼墨风景画。
谢珺抬手松了松衣襟,任由夜风扑面而来,荡尽胸中郁气。
他回头望了眼西院的方向,心中颇为愧疚,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做出这般狂悖之举。
但也只有愧疚,并无后悔。
他并不过分地珍爱生命,从小到大,无数次被压得喘不过气时,他都有过自暴自弃的念头,想对她大吼一句不如杀了我吧!但从来只是在心里想想,他没有勇气去冲破加诸在身上的重重束缚。
可是今夜却有如神助。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他转过头正欲往回走,身后竹林中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宋友安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两名随从忙让开路,看着他一头冲到桥下,‘噗通’一声跪下,不住地磕头请罪。
“这事不怪你,你回去吧!”宋友安跟了他六年,鞍前马后地侍候,虽是主仆,但情分和父子兄弟差不多,他并不会因为一些微末小事便责怪他。
但是宋友安并没有起来,而是涕泣横流,心急火燎地求他回西院去,“秋娘说夫人在小佛堂挂了白绫,要悬梁自尽,三郎,你快去看看吧,夫人性烈如火,万一出了什么事……”
谢珺忽觉无比烦躁,打断他道:“几十号人侍候着,能出什么事?”
宋友安听出他话中有气,忙劝道:“斗米恩,担米仇。夫人将你拉扯大不容易,切不可因为一点儿小事伤了感情。何况世上无不是之父母,三郎,夫人打你骂你都是为了你好,你别再跟她较劲,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夫人去寻短见吗?”
谢珺狠狠咬牙,冷冷道:“我不会过去的,若她真走上了自绝之路,那我明日就自杀殉母,偿还她的养育之恩。”
宋友安顿时哑然,目瞪口呆道:“三郎,你、你……”
谢珺没再说话,毅然转身往回走去。
天与民五常,使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可这些对他来说只存在于书中。
停云斋建在巨石垒就的台矶上,重门复屋①,错落有致,古意盎然。在夜色中看去,犹如一座巍峨的小山。
谢珺刚走过石桥,就看见通往主屋的石阶前聚了十来个人提灯迎候,皆是平日服侍的故旧。
他同往常一样,和大家简单招呼过,便让他们下去歇息了。
书童阿柯和阿楷将他迎进灯火通明的屋中,见他脸色不对,额上冷汗涔涔,一条蚯蚓般的红痕从脖颈蔓延到了下颌,立刻明白必定又受罚了。
两人面面相觑,圆脸圆眼的阿柯忍不住轻声问道:“郎君,可要请闵医工来看看?”
谢珺摇头,沉声道:“不用,准备冷水,我去沐浴。”
“上回闵医工配置的那个消瘀止痛的药膏,还有一半,小的去找找,兴许还能用。”阿楷道。
“去吧!”他摆手道,两人神色恭谨地退了下去。
他走到楼上寝室,先从贴身处的衣袋摸出了去年临行时怀真赠的玉,在掌心里握了握,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枕下。
他缓缓除去腰带,解开外袍,蹲下身从床榻下拖出来一口衣箱,扳开铜扣掀起盖子,将身上抽丝破损的白纱中单脱下,平铺在榻上折叠好后放进了箱子。
这口衣箱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他从小到大被萧夫人打坏的中衣,也装着他难以释怀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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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珺沐浴后,赤膊坐在书案前咬着笔头发呆。
阿柯跪在一边研墨,阿楷在站在身后,拈了支小毛刷,在给他伤痕斑驳的肩背和臂膀上药。
书童们忙完后,躬身退出去带上了门,他还在在绞尽脑汁想名字。
日间答应怀真要帮她给藏书楼命名,可是想出来整整一篇,最后还是一个个都勾掉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
怀真长公主的驸马不好当呀,他有些抓耳挠腮地想,没点真才实学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