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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岸从归墟出来,果然再不认识他。
她像完全没看见他一样,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本来便该如此,这也是他早已预见,从来欣然接受,并不止经见过一次的场景,不是吗?
直到他无意识地伸手,差点叫住与他擦肩而过的岸,想要告诉她,专程替她所作独属于她的琴曲已经谱好了时,才惊觉,自己这一次竟是与以往有些不同。
‘她已不再是她,也全然忘记,吾为什么还记着谱写曲子呢?’他心想。
高傲的神自不会轻易承认,自己也和凡间的庸人一样犯了‘只有等到真正失去后才懂得珍惜’的臭毛病,但已经谱好的琴曲却不能白费,高傲的神更不屑于欠下任何的一点点债……
于是他后来借用了一个凡人的影子,用那个凡人的身份,在人间亲自为岸弹奏过很多遍这首独属于岸的琴曲。
虽那时的岸怎么也不会知道,那曾是一个神专程替她作的,独属于她的琴曲。
他以为如此便能重获内心的安宁,做回曾经无爱亦无欲、无惧亦无怖的归墟守门将。
可这一切不过是妄想者的妄想,‘打湿毛发的,又何止只是夜晚的清露呢?’
经此一遭,他不仅没能了清命运中的牵扯,反心魔渐生,逐渐明晓自己的心意。
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明明岸已经忘却一切的情况下,仍然无意识作出独属于她的曲子,像一幕独角戏般坚守着曾经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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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守门神!”
千年后的岸已经找回曾经所有的记忆,但她却不再是那个眼睛亮晶晶,内心纯稚懵懂的小蛟岸了。甚至,和风念兹在人间看到的,也完全不一样了。
若非那副皮囊,甚至都有些不敢相认。
“你来了?”
风念兹当然知道,岸迟早有一天终会回到这里,只是没想到会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早一些。
岸在风念兹一如当初的微笑里,缓缓走近他。
不是因为她走得慢,而是这一段路实在太长、太长……
这一刻,有太多的东西夹杂在他们中间,因为太多,因为已经历尽世事变幻和沧海桑田,反倒再不足为道,亦或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只是,等到岸终于走到风念兹跟前时,只见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漆黑的,非金非玉非木非石,不知是什么材质构造的小盒子。
那盒子不大,看也知道大概也没什么分量。
可里面装的,却太重要了,至少对岸来说。
里面装的,是岸会重新回到这里的缘由,也是她年少不知事时曾轻易舍弃交易的,曾经的小蛟岸的灵魂。
没有灵魂的躯壳不能称之为生命,即便会跑会跳会流血,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一具行尸走肉怎么能算是活着呢?更不会爱人……
归墟之眼的守门神是这样想的。
风念兹仿佛献礼一般久久地托着那个盒子,在他的期待里,今日的岸却完全意外地看也未看,那个对她来说可能再重要不过的盒子。
岸慢慢蹲下身来,静静地看着风念兹那张清雅俊逸的脸,尔后轻轻地将头枕在他的膝盖上。
“神尊还是当年模样……”岸的声音极致的温柔,声线里仿似缠着怀念。
岸现在已有一种能力,即使不用眼睛,也能‘看’见风念兹此刻眼里的歉疚。
“神尊不曾欠我任何……”岸说,她一点也不怨对方曾顺势引诱她走进归墟之眼,堕入无底深渊。
‘风念兹’的存在或不存在,并不能从根本上左右那个叫做小蛟岸的命运。
反而“神尊于岸心中,是九天皎月,是长夜中一匹绝世‘凤凰火’,都是很美好的回忆……”
不仅不怨,岸始终感激一个叫做‘风念兹’的,无论是神还是人,都曾赐予她一段惊艳和温柔时光。
风念兹还是保持着要把盒子递给岸的动作,神的悲悯和慌乱,无人可知。
岸的话,都是极动听的话,可风念兹却从中品出了与话的内容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她已独自走过最漫长的路,熬过了所有的苦难,早已不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不再惧怕任何会突如其来的意外,自然也不期待一定要和谁在一起,什么都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眼前的岸是经由脱胎换骨,重新长出皮肉,叠加上时间和生命的厚重之感,远离浅浮羸弱,开始具备一种泱泱大家风范的所在了。
‘她好像已经不需要任何救赎了……’这样的话出现在风念兹的心里,托着盒子的手开始微微有些颤抖。接下来的事更是印证了他的心中所想。
只见岸抬起头来,仰脸看着他,自始至终都未给装有她的灵魂的盒子分去一点多余的眼光。
她对他说:“我本的确是为了它来的,此刻才知原来早就不必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是夏侯睿离世撕心裂肺时,也许是皮肉尽销只剩一具残缺白骨时,也许是在昆仑勘破前世今生时,也许是在每一个她痛、她伤、她喜、她爱、她悔、她哀的时刻,已经在一点一点地逐渐生成一个新的灵魂了。
这个崭新的灵魂才是现在的岸。
而风念兹手里,属于曾经小蛟岸的灵魂,对于现在的岸来说,已经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的曾经了。
“但是,谢谢您。”最后,岸以仰望着的姿态冲着风念兹嫣然一笑,这是归墟之眼外所有时间和空间里,最惊艳的一抹颜色。
同时,风念兹的心却在一刻不停地下坠……
眼前的蛟虽是仰望着的姿态,可却拥有俯瞰一切的力量。
她不是她了。
或者,当初从归墟之眼出来,她早已不是她了。
这一点,他到此刻才真正参透,才不得不接受。
神的凡心,在未动以前,已写好它必败的结局。
“再见。”岸与风念兹道别,声未落身便化作一道光影,在归墟之眼一晃而过。
同时,风念兹手里的盒子也终于坠落,里面的小小的懵懂而纯稚的灵魂,从那缝隙里飘出来,转眼就消散了,再也不复存在了。
孤独而高傲的神,突然两条手臂猛地往前挣了一下,手腕同粗,黝黑,非金非玉非石非木的锁神链因为感受到神力的波动,显形了一瞬,但也仅仅只是一瞬,转眼又都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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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所有生命,包括世间,都把归墟当做最初的来处和最后的结局,对归墟有着一种类似于温柔母亲的信赖和想象。
可只有真正到过归墟的才会知道,归墟也许的确是世间一切的起点和终点,但祂却不是什么温柔母亲,祂是无法想象的残忍和无情。
穿过归墟之眼,首先是十万里无极之林。
十万里是个虚数;无极代表着这里面没有天地上下,没有正负、阴阳;林,代表着有无数类似于树干,却没有枝叶也没有根的东西,撑杆一般支撑着这个空间。
十万里无极之林后是八千里混沌之域。
这里的八千里自然也是个虚数。
再之后……
便不再为世间生命所知,而每一个曾经到过归墟的,都不会向任何对象,哪怕独处时自言自语,也都不会吐露半分,他们曾在里面看到过什么、经历了什么……
岸自然也不会。
于是便有生命将十万里无极之林八千里混沌之域后面,那些不为所知、不可透露的种种统称为一个极威严宏大的名字——归墟大帝!
上一次,岸见归墟大帝时,尚且懵懂被动,她接受了自己被改写的命运。
这一次,岸再见归墟大帝时,却不是来逆天改命的。
因为归墟大帝‘告诉’她,没有谁可以逃脱得了归墟,包括归墟本身。
但岸却用决心和实际行动告诉祂,她不像祂,即便结局已定,这一次,过程才最重要。
“孰能奈我何?”
她不脱离黄金城,不抛下金银簿,不舍弃自己的职责和义务,便没有任何外在力量可以抹杀她。
“吾即黄金城。”
承认命运,承认每一个过去对现在、对未来的构成和影响,正视它,掌控它,终将化身成龙,得无上自我。
后来,岸再从归墟之眼出世时,已经变成一条金光闪闪的真龙了。
就连颜色,也都符合她的审美,是她最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