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色——朕微萌
时间:2022-03-08 07:35:21

  小儿持金过闹市。
  平日里她和祸斗小睿都将自己身上的那份神缘藏得严严实实,并不曾被发现过。
  谁知忽忽闪闪的雷电,上一秒才对她网开一面,下一秒又让她藏匿的秘密无所遁形。
  这到底是要她生呢,还是要她死?
  此刻小蛟岸无意纠结于这些,她瞅准时机,一下子身体下落变回蛟形,从水下飞窜而去。
  她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刚刚那东西靠近她的瞬息,她便知道对方的实力远在她之上。
  都怪平常祸斗小睿太护着她,替她挡了十之七八的动手机会,在祸斗小睿战斗力飞速提升的同时,她却像个不倒翁似的原地不动。
  原想一只水蛟在水中飞窜的速度已经足够快,没想到那东西的速度更快。
  那马蹄似的双脚在水面上飞踏,
  身体优雅迅猛如豹,最关键是那一双手,初看时只觉黑粗并没什么特别,可在需要的时候却能迅速拉长,像蜘蛛一样喷出具有粘性的荆棘索。
  小蛟岸被抓回来的时候已全身没有一块好肉,并且被捆得像只茧。
  荆棘索从小蛟岸身上慢慢滑动、散开,烂了的皮肉又受一次伤,而且留下黏黏的,散发着酸臭味的粘液。
  “呵呵呵……”那东西蹲下身来,一张长鼻猴似的脸与妖气十足的娇笑声极度违和,进而形成一种另类的恐怖氛围。
  小蛟岸整个都在抖,双目赤红,眼下的滴泪痣也如一颗微微滚动的鲜活血珠。
  那东西在小蛟岸的眼里看到了恨,比天大、比海深的恨,好像那恨不仅仅只是针对它的,好像她在不为所知的一瞬间恨上这世间的所有,生命、时间、情感、对错、昼夜轮回、聚散离合……所有所有,其中甚至包括存在,甚至包括她自己。
  那东西从未见过如此强烈且巨大的恨意,其潜意识莫名打怵,身体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往后退缩……
  但它的理智及时阻止了本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埋头张大嘴,一口包住小蛟岸的半个头……
  谁曾想,利齿咬下去的那一刻竟然咬了个空
  。那么大一条活生生血淋淋的小蛟,竟然凭空消失了。
  那东西趴下去,双手不停地在水面上摸索、拍打。
  怎么可能呢?它开始怀疑怪生……
  、
  祸斗小睿残胳膊断腿的凯旋而归的时候,这一场荒海浩劫已经结束。毒雨停了,雷电散了,地底下的火山地震也终于发泄完祂们的怒火回归于平静。
  荒海里的生命也肉眼可见的少了三分之二。
  可见其惨烈。
  一片荒凉悲怆中,除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水已经清理并消化了狼藉的战败场,什么也没有留下。
  祸斗小睿找得快疯了,找得快死了,找得崩溃了,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三头干戚躯壳,更找不到小蛟岸。
  这一场浩劫不仅清理并消化了小蛟岸,还将她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也清理消化了个干净。
  唯一没有被清理并消化的,便只有祸斗小睿脑里的记忆、心中的感受。
  得到复失去是个什么感受?
  祸斗小睿觉得神族对他的刑罚才真正刚刚开始……
  、
  从此,祸斗小睿是从未奢望过还能再遇到岸的。
  可是命运仿佛就是喜欢跟他反反复复地开玩笑,不玩死他不罢休。
  那时候他又长大一些,在荒海里,除了天灾,或者自作孽,已很少遇到真正的危险。
  倒不是说他的天资有多么的惊世骇俗,或者血统优胜于荒海众生,当然优异的天资和良好的血统亦不能少,而是他不畏死、无所谓的行事作风。
  譬如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这种事,只要需要,他想也不想就会去做,根本不存在什么取舍
  。
  约摸有点,无畏亦无惧,自天下无敌的意思。
  再见时,岸也长大了些。人形的时候,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稚气的脸蛋儿愈发长开了些,已初具以后风华无双的影子。
  而且衣着体面华贵,累丝金华冠,红宝石眉心坠,褒衣大袖,一派骄矜模样。
  可祸斗小睿却看得别扭,觉得这装扮很不适合她,有点小孩穿大衣的感觉,不伦不类的。
  他看见岸在荒海里好像跟别个谈着什么交易,他看了许久许久,直到对方转身即将离去,才急急慌慌踉踉跄跄地奔过去。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响,只能伸手去抓对方的手臂,可在即将碰到对方手臂的时候,又改换成两根手指去捏对方的一小块袖摆,可那袖摆如此华美干净,最后连袖摆也没有捏成,只讪讪地将手缩了回来。
 
  21
 
  
  想是那一瞬间,他想与岸相认的欲望如此强烈,强烈到岸不得不发现背后的他。
  这个时候岸已经是黄金城的城主,以欲望为食,无所不能买无所不能卖,等价交换,童叟无欺。
  她像一团隔着冰墙的焰火,只见其艳烈,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
  那红色的身影好像只是稍微晃了一下,顷刻间便已正面对着祸斗小睿。
  “你想要什么?”看着眼前的少年不停地张合着嘴,发出类似于野兽的低低嘶哑之声,岸不懂他的激烈,只问他的所求。
  祸斗小睿突然有点懵。眼前这个,他可以确定绝对是那个曾与他在荒海里相依为命,彼此守护作伴的好朋友小蛟岸。可她又不是她。
  现在的她没有一点……怎么说呢?就像人类所说的,人身上要有点人味儿。而现在的她身上,一点儿‘人味儿’也无。
  她整个都是漠然的,漠然地看着祸斗小睿,漠然地询问,漠然的声音。
  就像她,没有丝毫情感,不带一丝活气,更关键的是,她好像完全不认识祸斗小睿了。
  祸斗小睿由里到外地冷静下来,理智缓缓回归。
  “岸……我是祸斗小睿,你不认识我了吗?”他艰难道。
  “……”岸无言地望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并不怎么体面的少年,觉得对方莫名其妙得很,而且刚刚吸引她回头的,那股子极强烈急切的欲望也已淡化了。
  她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在少年殷切忐忑的期待里,岸略带烦躁粗暴地转身即走。
  这一次她甚至是直接撕碎了空间,即刻消失在荒海、祸斗小睿的眼前。
  祸斗小睿可是说是猝不及防,还不待反应,对方已化作一抹红色虚影转瞬即逝。
  他什么都留不住,来不及。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许久……
  命运对他开的玩笑总是让他如此难以承受。
  被流放的祸斗荒芜的一生,每一片云、每一朵花、每一根草都很重要,更何况是曾经最重要的朋友。
  祸斗小睿的理智告诉他,‘她忘记便忘记罢,反正你早已接受失去她了,死亡和忘记不都是一种失去吗?只有真正的放下,才能轻松过好后面的半生。’
  可是祸斗小睿的情感却不放过他,他不甘心呐,他痛苦、他行尸走肉了这些年,那令他痛苦、行尸走肉的根源,却早已忘记他。而且忘记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涟漪,好像从未发生过。
  忘记,是另一种背叛。
  他心中的小蛟岸彻彻底底地背叛了他。
  那时候,他好像突然找到了活下去的目标。
  他要弄清楚小蛟岸忘记他的缘由,他要她重新记起他,她不可以在他们的这一段友谊里独自退场。
  带着这份不甘,后来历经千辛万苦他还真找到了岸的黄金城。
  极乐之地的黄金城浮于大海之上,虚无缥缈间。
  一入极乐之地,如入天地宝库。
  祸斗小睿对那堆成山、垒成岛、砌成城的金银珠宝并不怎样感兴趣。
  他觉得它们和岸现在身上的那身装束一样,浮华冰凉不带一丝活气和温度,并不适合小蛟岸。
  他入了黄金城,里面到处都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那些行尸走肉会给他开门,会为他领路,会走来走去做着各自的活计,就是不会理他。
  它们统一低垂着头,眼神却不聚焦,里面是空的,灰的,不带一丝内容和情感。
  这个发现让祸斗小睿内心极度的不安,这些行尸走肉的眼神实在太像,太像岸现在看他的样子。唯一的区别,便是岸的眼神还能聚焦,专注地看向一个目标。
  可那眼神看天看地看他看什么都一样,空荡荡的,漠然的。
  傀儡将祸斗小睿引到岸所在的大殿,殿内如外面一般金碧辉煌的,但除了岸身下的那把椅子,基本没有任何摆件软饰。
  岸坐在那里,目视前方,身姿笔直端正,像一个带有威严的,极漂亮的木偶娃娃。
  见祸斗小睿来,那眼神里依旧不见丝毫波动,似乎不感到任何意外。
  “你想要什么?”岸一张嘴对祸斗小睿说的话,和上次甫一见面对他说的话,无论内容、语气、情感都一模一样。
  祸斗小睿强迫自己在这一刻忽略这一路来,他在寻找岸的过程中,所历的艰难和艰险,按下所有的委屈,压制汹涌的情感,只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回道:“我要你记得我,永远都不能忘记。”
  “拿你有的,换你要的,黄金城等价交换童叟无欺……”岸嘴里念着,像戏文里事先写好、背好、预定好的戏词。
  可那戏词说着说着又突然戛然而止,她抬眼望向殿下的祸斗小睿,这是她自祸斗小睿进殿以来,第一次去认真看他。
  在她的注视中,祸斗小睿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她大概是在权衡思量,这笔买卖到底能不能做?
  “你走吧。”她突然道。
  “岸……岸岸……”祸斗小睿想要阻止,可是徒劳,转眼又回到荒海中,他的流放之地。
  岸现在的实力,远比他,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强。如此强大且霸道的实力她是如何得来的?只要她不想,他便一丝一毫的办法也没有。
  “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你走吧。”
  重逢以来,他们之间只有仅仅三句,简短得不能再简短,不带一丝温度,不见一丝旧情的话。
  无力。
  这种无力,与他对之命运时的无力,是一样的。
  “哈哈哈……”祸斗小睿突然仰头望天,笑得极度癫狂。他觉得自己不疯也快疯了。
  从此之后,无论想什么样的办法,付出怎样的代价,祸斗小睿都再也不能靠近极乐之地和黄金城半步。
  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岸动的手。
  至此,祸斗小睿在知道岸还活着以后,比之前以为岸已经死了的那些日子,过得还要颓废艰难。
  如果不是那一次,在与一位堕仙的打斗中受伤过重,在黑水中漂浮半个月之久,让那些生解虫以为他已经死了,然后爬满他的身体准备分而食之的话,这样的颓废艰难也许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生命是一场受难。
  对祸斗小睿来说也许便是如此。
  他受伤过重的身体在黑水里泡了半个月之久,以至于很多地方开始腐烂,只要是没有危险轻松易得的肉,很容易被荒海里最小的生命体生解虫们盯上。
  生解虫可提取生解汁,颜色绚丽多彩滋味也美,是荒海里最受欢迎,也是唯一的饮料。
  但生解虫活着的时候并不绚丽多彩,也不美,甚至可以说得上丑陋。他们有着黑褐色的外皮,身子圆圆鼓鼓的,眼睛像黑曜石一样镶嵌在圆圆鼓鼓的身子边缘,每只眼睛对应的下方便有一个小小的吸盘。
  它们便是用这些小小的吸盘吸附在别的大型生命体上,大多时候以吸食鲜血寄生。但如果寄生的生命体死了,他们也会连皮带肉的消化干净。
  从生存方式来说,它们有点像人类所说的虱子,或者牛身上的牛蜱,但不同的是它们不好抓获,一旦察觉到有任何危险,逃离的速度之快堪比光影。
  这也是为什么,虽然荒海里生解虫很多,但生解汁依然珍贵的缘故。
  生解汁微毒,能麻痹中枢神经,少饮则令人如痴如狂,如醉云端,有飘飘然神仙之感;多饮则全身僵硬如死,心态陡转之下,大悲大痛,以至于万念俱灰……
  实则,活着的生解虫更甚。
  那时,祸斗小睿的情况便是如此。他受伤的身体上爬满了大量的生解虫,它们吸食血液啃食皮肉的同时,也将毒素源源不断地注入到他的体内。毒素顺着血液流遍全身,最后到达中枢神经。
  祸斗小睿先是四肢僵硬一动也不能动,尔后心态情绪也受到影响,前面小半生所有的不幸和悲苦,一下子都涌上来,并且无比细腻且鲜活地开始在他眼前上演……
  而那些支撑着他一次次挺过来,苟且活着的,叫做不屈的城墙,正在逐渐溃退、垮塌……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个极危险的时刻。
  可年轻的身体却有一颗千疮百孔的苍老之心,从不曾有一刻任性的生命在生解虫的影响下,突然就想任性一下。
  在这荒海里,什么都低贱,他的命、他的身体、他的爱恨情仇通通都低贱。唯有一样,非他所求,也于他无益,却是生即带来的,为这天下众生所垂涎。这便是他身上的那一份神缘。
  他将神缘从自己的灵魂上剥落下来,和他此刻心中最大的不甘,一起施了咒,然后任由自己沉溺在情绪的深海里,慢慢溺毙,直至走向死亡……
  ‘我之神缘,非完成我遗意者,而不可得。’
  、
  洈背凹内壁上的飞莹鼠灯已经完全暗淡死亡了。
  头顶无涯的黑暗里,几条乳白色的光带,如蚯蚓弯弯扭扭地飘动着。
  荒海里只有黑夜,没有白昼。
  但该天亮的时候,天上便会飘过几条这样乳白色的光带。
  洈也已经停下来了。
  去往归墟的路,它至多只能送到这里。
  不远处有一个多臂魔,每条手臂上都挂着生命力正旺的飞莹鼠,正朝这边走来。
  多臂魔常与洈合作,一切已驾轻就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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