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也是因为一场交易,她以她的灵魂为代价,换取了后来她所拥有的一切,极乐之地、黄金城、金银薄、无上的修为法力以及再无人敢轻视欺辱的身份——黄金城城主。
归墟有归墟大帝,凌驾于一切世界和时间之上,也凌驾于众神之上。
岸的交易便是与祂做的,受过祂的无数惩处,却从未见过本尊。
归墟入口还有一守将,容止雍容,光采卓然。他曾是小小的岸心中的那一轮明月,是她瞻仰的佛,也是后来引她下地狱的魔。
他连名字都极其的好听——风念兹。
风姓,最最古老的姓氏,传说女娲也姓风,当初岸在人间碰到他的时候,仅凭姓氏便该知道他的不俗。
念兹,念兹在兹无日或忘,他早已表明身份,可惜岸那会儿既没有记忆也没有灵魂,又怎会认得出他?
错过便是错过。
一切都是枉然。
17
要入归墟,先得途经荒海。
荒海于六界之外,众神遗弃之地。
传言这里没有一个好东西,全是罪大恶极穷凶极恶之徒。会来到这里的,不是被驱逐就是被流放,或者在外面因为种种原因实在活不下去,来这比之地狱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地方苟且偷生的。
这里也没有一个脆弱的生命,因为脆弱的生命在这里活不下去。
这里也没有三纲五常道德伦理,这些形而上的东西生长在阳光能够照耀到的土壤上,得衣食足后才能知荣辱。
可是岸对这里的熟悉仅次于黄金城,她的幼年时期和大半个少年时期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每一次违背黄金城的规矩做了不该做的事也是回到这里来接受惩罚的。
岸这一次回来,荒海还是和以往一样,一脚踏进去便觉得光怪陆离。
水是黑黝黝的,时不时的便有各种比《山海经》里还要古老且奇形怪状的妖兽、魔兽出没。这方天地,它们不会被管辖也没有压制,两两相遇时,通常不是搏斗厮杀,就是放纵*淫*乐……
空中飘荡着一盏盏叫做无主游魂的‘灯笼’,大多蓝幽幽的,发着暗淡的光。它们很多都没有意识,或残缺不齐,或身有异形,消散一批,便再来一批,但共同之处在于都有巨大且黑沉沉的眼眶,幽幽地盯着周遭的一切……
当然,不管曾经是神族、仙籍,还是别的犄角旮旯里的妖魔鬼怪,此处众生平等,都是挣扎求生,或也恶毒害人的存在。
荒海,所有不可能都是可能,所有可能也都不可能。
“尊上,可是要去哪儿?”
停在岸身边的是一个叫做洈(wei)的巨型兽。不知道是从哪一个世界来的,身体大得像一艘双层游轮,顶着一张人面,羊角虎爪,身上的鳞甲却和蛟类有些相似,半圆形,其硬度可拿来锻造兵器。
洈对外的形象大多温和无害,实则性诡且贪婪,因为身躯大,脊背内凹可做舱室,又善于辨别方向,故而在荒海里做着交通工具的角色。
岸转头面向他的人脸,其脸上五官端正,属于既不英俊也不丑陋的那种,关键是完全看不出年纪,但又知道他一定不年轻。
同时他也得以看清楚岸的脸,瞳孔微微震动了一下,想来是认识岸的。
“归墟能去吗?”岸问他。
洈瞳孔又震动了一下,身上的鳞甲甚至发出细微的响动:“不能去。但此去归墟路途甚远,小的略知其大概方向,可勉力送尊上半程。”
也是,如果归墟谁都能找到,谁都能去,岸的父蛟曾经也不会在荒海苦觅百年而不得。
“也可。”岸回复道,然后顺着洈放下来的七个触手中的一个,登上其背凹。
洈的背凹里有三、四间寻常房间那么大,丈许深,壁上挂着几排飞萤鼠,里面又暖又亮。
飞萤鼠也叫小飞鼠,形似鼠,其大小也和普通鼠类差不多,但长着一双飞翅,翅膀是会发光的,寻常多以粪便腐物为食,全身如火热。
这是荒海最常见的照明取暖工具,但抓捕不易,而且寿命极其短暂。
待岸站定后,洈便开始动起来。
洈行进时,两排虎爪在水中刨弄,可算得上悄无声息,而且又快又稳。
算是一种默契,如果在荒海中碰到洈这种类似交通工具的巨型兽,大家通常都是尽量避开的。
就算是再没有规矩的地方,也总会有一、二点约定俗成的东西,否则日子便是真过不下去、活不下去了。
洈行了没多久,其人面便反折回来,一直拉长,直伸到岸跟前。
荒海没有货币,洈却不能白白拉人,它以寿命为食,这便算是“船资”。
可是那人脸到了岸跟前,上下左右闻了一通,先不取寿命,反对岸道:“尊上,你与过去不同了。”
他这话不是询问,也不是试探,而是肯定。
“是吗?”岸这回答,听不出其意味,好恶来。
“是的。”洈再次肯定,并且接着道:“小的也有几分眼力,观尊上天姿,不日将乾坤扭转夺得大成,届时再一举出圣入神荣登九天仙籍,已近在眼前了。”
“哈哈哈哈……”岸一边摇头,一边笑,弄得那洈丈二摸不着头脑。
出圣入神?荣登九天仙籍?
她早放弃了,以后也再无可能。
“吾的寿命你为何不取?”岸见洈迟迟没有动作,便催促他。
洈人脸边晃边往后退:“不了不了,这一趟便算小的请尊上了。”接着人脸便滑下背凹,缩回到前面去。
洈以为,它是在卖即将成仙的尊者一个面子,结一份上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大用处。
岸嗤他机关算尽太聪明,但也懒得否认。
不要“船资”便不要“船资”罢,白白受了这好,至于风骨之类,她向来是没有的。
可怜那洈并不知岸心中所想,又行了一会儿,其触手上的一个小须又送上来一杯五颜六色类似于酒的饮料,可谓殷勤。
这种五颜六色的饮料叫做生解汁。
生解汁从生解虫的体内获得,不需要过多的加工,微毒,能麻痹中枢神经,少饮些许便能让饮者如痴如狂,如坠云端,有飘飘然之感。但若饮得多了,则饮者全身僵硬如死,其时心态陡转直下,大悲大痛,以致万念俱灰……
生解汁是荒海里最受欢迎,也是唯一的饮料。
岸接过洈带着讨好意味的生解汁,轻轻说了声:“多谢。”
既已没品,但好歹要有点礼貌。
她将生解汁举到嘴边,顿了一下,又放下来。
她将装着生解汁的螺杯慢慢转动,盯着里面开始转圈圈的生解汁,问洈:“你知道祸斗小睿吗?”
“祸斗?”洈回答:“早死了。”
“死了吗?”
“听说是自绝而死。”
祸斗小睿——岸的父蛟成为蛟龙,离开荒海舍下岸后,岸在荒海唯一的朋友。
他们曾经同命相怜,都是孤儿。
他们的大致年岁也差不多,但祸斗小睿比岸能扛能打,更能在荒海生活,也曾照顾岸良多。
18
“自绝而死啊……”岸手里的螺杯转得越来越快,里面的生解汁已逐渐形成涡旋,若再往下去,很快就会溢出杯口。
这一杯生解汁也就废了。
前面洈的人脸已经屏住呼吸,好像很紧张的样子。若稍稍留意些许,便能察觉。
只是这会儿,岸的心思已全然不在这里。
她记忆里的祸斗小睿,虽然身处黑暗,但心中始终有一束光。他很爱笑,哪怕被欺负得头破血流,撵得鸡飞狗跳,但只要还有一条命在,便能随便扯个理由让自己开怀地笑。
在岸刚刚失去父蛟,神色木讷,心中挤满惶恐和不安,白天黑夜无论醒来还是睡着,每一刻都战战兢兢的那一段时日,是祸斗小睿一次又一次用他那赖皮一样的笑,万事无所谓的态度,帮她唤回心神,重拾独自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
他们找不到食物饿肚子,岸蔫蔫的像朵小蘑菇的时候,祸斗小睿会在岸面前把身体抻得像一条后弯的扁担,然后把肚皮拍得砰砰空响,说正好趁此机会来个清肠排毒,荒海里的东西或多或少身上都带点毒性,说不定是天道格外关照他们两个小可怜,怕他们两个小可怜说不定哪天就毒发身亡了……
有时候周围发生大型混战和祸乱,他们两个就会像小飞鼠似的,拼命地往荒海深处潜去,在那暗无天日,周围没有一点点响动,极荒芜寂寥的日子,每当岸快要撑不下去崩溃的时候,祸斗小睿就会凑到她耳边给他她讲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乱七八糟的笑话,有些笑话一点也不好笑,但祸斗小睿总会自己先笑出声来,然后还不停地扭着岸问,难道不好笑吗?不觉得很好笑吗?
……
这样乐观积极,如野草一样拥有强大生命力的祸斗小睿怎么会自绝呢?
虽然岸后来去往归墟,以出卖自己的灵魂为代价,换取强大的背景和能力,成了无心的傀儡,忘了他。可就算他失去岸这个朋友,以后漫长一生说不定还能遇到更多,比岸更好,不会给他找麻烦更不会拖累他的,更好的朋友……
只要不迷失自我地活着,哪怕艰难苟且,也总是希望不灭,总会越来越好的,不是吗?
岸在手里的生解汁溢出来的那一瞬间,突然举起螺杯,仰面一饮而尽。
生解汁除了饮后的感受,能让其成为荒海唯一饮料的另一个原因是,滋味与颜色一样,甜辣、微酸、少咸……层层递进,华丽但不杂乱。
岸饮下满满一杯滋味与颜色同样丰富华丽的生解汁后,颅内很快便像坍塌的棉花堆,软软的,散散的,那些坚定的意志,坚守的理智……都扭曲变形,溃烂成一滩泥,最后又化作一束束奇异的烟火在穹顶炸开……
仅仅一杯生解汁,岸便‘醉’得人事不醒。
岸倒下去的瞬间,洈前面屏住呼吸的人脸也凝色顿消。
它吐出一口长气,嘴角慢慢往上勾,然后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尊上,请好了,祝您好梦一场。”
这明显不是岸的回忆。
她看到一只黑不溜秋的杂毛小奶狗,但这不是狗,它出生在神界,其父兽曾是火神祝融的助手,火神卸任后,甚至代任其神职过一段时间。
祸斗,形类狗,全身漆黑,以火为食,能治火。因为与火神的渊源,以及代任过神职,因而介于神兽和妖兽之间。通常情况下,神族认为它们是妖兽,而它们自己却认为自己是神兽。
不过岸被代入视角的这个小家伙倒不是很关心和在意这些。他实在太小了,所见、所闻、所知不仅极其有限,而且大多是混乱且碎片化的。
他只知道自己的父兽好像是因为什么事被神界卸了神职,而且还连带着母兽一起被判了卆(zu)刑。卆刑到底是个什么刑,如何实施,他也不知道。只知道从此任何地方,天堂地狱、异域洪荒,再也找不到他的父兽母兽了。
当然作为他们的孩子也不能逍遥法外,倒不用卆刑,流放荒海。荒海在哪里,是什么样的,他当然也不知道。不过听他的母兽哭诉,那地方远得不能再远了,可怕到不能更可怕,而且会‘吃’小祸斗……
他的母兽在被带走行刑前,曾将他搂在怀中悄声嘱咐,嘱咐他但凡有万一的机会也要在流放的途中找机会逃走,他们祸斗本外形类狗,只要装作低眉顺眼的模样,混在狗群里,便谁也找不出来……
流放途中,流放押送使嘲笑他是条杂毛小赖狗,并不放在眼里。时常他故意装作脚力不济的样子,远远坠在后面,押送使也全然不当回事儿。他确信一个还未换乳牙的小妖兽是怎么也不可能逃出神使之手的。
他们路过人界的时候时,恰逢晚霞斜照两群野狗正在山坡上打架,那神使还指着混战中的野狗们对他笑骂道:“小东西,你看看,你是不是和它们一个狗样?”
当天夜里,神使入静后,他便偷跑出来找到傍晚在山坡上混战的那两群野狗中的其一,装作低眉顺眼的狗模样,混在其中。
真正的狗其实是有些怕他的,只要他稍稍释放点威压,它们便一动也不动了。
他逃跑后,也不知道是那神使真的找不到他,还是懒得找,亦或别的,总之祥云一朵,便飘飘然离开人界。
至此,父母双亡的小祸斗算是逃出生天。可之后呢?天地之苍茫,渺渺之一粟。他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的母兽说荒海是会‘吃’小祸斗的,可是荒海之外的小祸斗也像是被流放。
后来,他被一条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小蛟给“捡”了。
那条小蛟也把他误当作黑毛狗,他有些生气,但那小蛟属实活泼可爱,看在她又陪他玩,又分他吃食的份上,便勉强扮一段时间的黑毛狗罢。
不过小蛟和他不一样,双亲俱在,虽然她的双亲好像关系并不怎么好,时常一连好些天都不怎么说话,但都很爱她。
不过,管她的父蛟母蛟关系到底好与不好呢,只要他们两个玩的很好、很开心就是了。
如果他们两个可以一直这样玩下去就好了,他可以……可以一直做她的小狗。
直到有一次,她的父蛟和母蛟在争执中提到归墟、荒海这些字眼。
祸斗小睿才知道,原来他们一直赶路,竟是赶去归墟、荒海……
他的母兽说,那是坏得不能再坏,会‘吃’小祸斗的地方,是他听从嘱咐好不容易才摆脱的命运。
他不想去归墟、荒海,也不想那条小蛟去归墟、荒海。
那地方会‘吃’小祸斗,很有可能也‘吃’小蛟。
他开始破坏并阻止小蛟一家三口的行程。可在小蛟一家三口看来,便是这条狗开始变得不听话,累赘起来。
他的行为不仅没有取得想要的效果,反而使小蛟的双亲关系更加紧张恶化,小蛟也时常被他连累,受些批评。
他终于知道,他和小蛟既便玩的再好再开心,终归不同路。
但他舍不得,一直拖到东海之滨,拖到再也不能拖下去之时,便假死以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