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是假死以别,而不是直接离开,是因为他像对待曾经那个押送神使一样,提前试探过。如果他直接离开或者不告而别,小蛟就会去找他,就算一时找不到也不死心,即便是向父蛟吵着、闹着、求着,也定要找到他为止。
故而不‘死’也不行了。
19
明明还活着,却被最在意的小伙伴亲手埋葬,小伙伴伤心欲绝,然后接受并认定从此再无相见、相伴之日的可能。
意识清醒地面对这些时,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那感觉,好像那假死也比真死差不太多了。
小蛟父女俩埋完他离去后,一开始他认为自己对小蛟实在太过残忍,他是最坏的朋友。可一段时间过后才发现,原来他对自己更残忍。
他付出如此巨大,巨大得几乎掏空他幼小生命里仅剩的,才换来的苟且偷生,很快又讽刺般的失去了。
和当初轻易被他摆脱掉的押送神使完全不一样的新神使,在人类城市的穷巷里,不费吹灰之力便辨明并抓住他。
甚至都无需千里迢迢地赶路,只需要大袖一甩,他便顷刻间抵达荒海!那样式,和他在村子里看到的,因为啄食小菜苗而被老妪随手扔出院子的小鸡仔没什么两样。
虽然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但他倒不是很伤心。甚至心里反而舒坦了,这是他背弃和欺骗朋友应得的惩罚。
心里虽是这般想的,可等他后一脚见在小蛟父母俩终于也抵达荒海时,不仅不敢上前相认,反而瞬间化作人形,生怕被认出。即便他们那会儿可能根本无暇注意到他……
心虚的人总是猥猥琐琐懦懦怯怯,一开始即便人形也生怕出现在小蛟父女俩面前,总是绕着躲着,离得远远的,后来渐渐便成习惯了,躲着他们是习惯,但又忍不住时常偷摸着瞧上一眼也是习惯……
若不是小蛟突然变成孤零零的一个,被各路不怀好意的妖魔鬼怪包围,眼见危在旦夕,他想他可能会一直那样猥琐懦怯下去。
他费了番功夫、使了诈,才在一群妖魔鬼怪中将她救出。可被救出的小伙伴已不再是曾经的小伙伴,虽然身上脏点还受了些皮肉伤,但魂儿却丢了,变成个双目无神的呆瓜木头。
问她什么也不说,只蜷缩成一团,偶尔嘴里喃喃自语:“别走,别丢下我……”
至此他才知道,小蛟在继其母蛟离开后,其父蛟也离开了……
他果然是个心眼坏透了的家伙。
他并不太关心小蛟的父母是因何缘由而离开她,他只一面替朋友忧心难过,一面又忍不住内心偷偷窃喜。
他们终于变成一模一样的了,一样的没有父母双亲,也没有别的亲族长辈可以依靠,他们只有彼此,两个小可怜靠在一起,在黑暗里互相依偎取暖……
他忘了从哪儿听来的“昨日譬如昨日死”,他觉得,可以和小蛟以一种全新的姿态重新开始……
“你是蛟类吗?叫什么名字?我是祸斗小睿。其实从母兽的肚子里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已是独立的生命个体了,独自生活也没有那么可怕,反而像个自由自在的英雄。”
一开始,小蛟只蹲着把脸压在胳膊上,胳膊又支在膝盖上,仅用一只眼睛木楞地瞅着他,不回答,也不反感。
他便又再接再厉:“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小睿吗?因为我们祸斗的外形有点像狗,我父兽曾经的主子嫌弃我笨,常‘蠢狗蠢狗’的唤我,所以父兽才给我取了‘小睿’这个名字,希望我能变得聪明点……”
许是敢于自嘲最能拉近彼此间的距离,亦或者反复出现的‘狗’这个字眼刺动了小蛟的某根神经,祸斗小睿看见小蛟的睫毛颤了颤,然后慢慢抬起脸来。
她仿佛要将他看透似的。祸斗小睿没来由的开始有点小心虚。
然后小蛟伸出手来轻轻触碰着祸斗小睿的眼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你的眼珠也是中间漆黑,外面包着一圈蓝,和我的小狗很像。你穿黑衣,我的小狗也是一身黑毛,你是我的小狗吗?”
说着说着小蛟就哽咽起来,然后泪滑两腮,哭得打嗝,哭得眼睛都睁不开。
先前建立起来的所有心防在那一刻垮塌,在荒海里,祸斗小睿可以坑蒙拐骗,可以苟且偷生,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小蛟在他面前崩溃地哭……
他有些手足不错……
“我就是你的小狗!”实在不知怎生得好的祸斗小睿,下了极大的决心,冒着小蛟可能从此讨厌他、不肯原谅他的风险,终于承认自己的身份。
谁知小蛟却哭得更伤心了:“骗子!我的小狗明明死了,我亲手埋的。”
一下子,祸斗小睿那满腔的解释和认错又被小蛟给堵了回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短暂的打住,僵持片刻,祸斗小睿刚刚那一瞬间的勇气,便散得干干净净。
“那……那你就当我是你的小狗吧。”祸斗小睿用了一种极高明的,即便以后翻车也有足够解释空间的话术。
他好像,在不做个好东西这方面,极有天赋。
小蛟一下又一下地打着嗝儿,但眼泪却慢慢止住了。似乎是被安慰住了。
“我是蛟,我叫岸。”小蛟擦着眼泪回答了祸斗小睿最开始的问题。
祸斗小睿一下子笑得嘴角咧到耳朵根,倒有点又傻又蠢的狗样子。
他知道,岸这只小蛟虽表面看着又倔又硬,实则骨子里却软得很,一如七*八月份庄稼地里刚刚成熟的雪白棉花朵儿。
自这一天开始,他们便作伴儿在此险象环生,生存环境极度恶劣的荒海里,挣扎求生。他们一起寻找食物,一起躲避危险,一起被揍,一起在不为人知的小角落里短暂休憩……
如果生活能一成不变就好了。挣扎求生的卑微者所求的其实并不多。
可是生活怎么会一成不变呢?‘生’与‘活’都是动词,便注定了不可能不变!
在祸斗小睿快速强大到,可以不再需要小蛟岸望风、打配合,就能独自战胜强大的对手,抢到食物;小蛟岸也修复被双亲相继离弃的创伤,开始勇敢且认真地在荒海里成长和生活,在他们的处境逐渐好转,且每一天都能量满满的时候,变故骤然降临。
那一天荒海里突然下起暴雨,如果是普通的暴雨倒也没什么。毕竟生活在荒海里的生命,哪一个不是皮糙肉厚?可是那暴雨却带着不可忽略的毒性和恶臭,连颜色都是青黑青黑的。可以想象,若长时间置身于这样的暴雨之下,不被毒死,臭也臭死了。
这种情况下,第一想到的便是躲了。
他们纷纷往水下潜去,潜得越深便越安全。可是才潜到一半,荒海深处的地底下又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火山及地震。
一瞬间,荒海里的众生,上下而不得。
上,会被毒死、臭死;下,会被烧死、化成灰。
很快大家反应过来,唯一的办法便是上去,找到一个比本身体积更大的生命体,杀死它,然后躲进它的腹腔内,直至这场毒雨结束。
这个办法恶毒,并且需要一定的实力。
特别是本身体积就大的,更是危矣。
可是生死面前,什么恶不恶毒无不无辜,谁还会在乎?大家都全力以赴。
祸斗小睿和小蛟岸成功找到一条身躯比他们加起来还大一倍的三头干戚。干戚这种海怪龟壳、鱼身、脑袋却像蛇,但他的肉却不能食用,因为具有一定的腐蚀性,吃下去是会肠穿肚烂的。
他们围杀了这条三头干戚,把肚子里面的肉掏空扔掉,背上的龟壳正好像个屋顶,他们躲在里面。
可毕竟只是两个能耐有限的小家伙,虽然他们已经尽量选在偏僻不起眼的地方避难,但他们的“临时避难小屋”还是时常面临着被强占的风险。
这天,祸斗小睿刚刚将最后一点食物让给小蛟岸,盯上他们的‘临时避难小窝’的‘强盗’再一次出现。
这一次是一个外形类人的彪悍胡子大汉,正是一切都到达顶峰的年纪,观其势以及扫在他们两个身上的眼神,便知不好对付。
“岸,你在里面守着,我出去尽量将他引远点儿。不然待会儿动静太大,引来更多目光。”祸斗小睿扶着他们用三头干戚的肋骨拼成的门框,下一秒便要跃出去同那‘强盗’决斗。
“我同你一起去。”小蛟岸刚刚才咽下祸斗小睿让给她的最后一点食物,可对方却饿着肚子的。这种情况下,她怎么能让他独自面对实力强大的对手?
“你若与我同去,等我们干掉外面那个家伙,这里却被别的‘背后黄雀’占去怎么办?再说……”祸斗小睿很不赞同地回头看了小蛟岸一眼,又飞快转过头去:“我有把握。等我把他的两条胳膊两条腿都卸下来,回头咱们饱餐几顿!”
说到最后,祸斗小睿的语气已经开始微微上扬,嘴角也依稀可见两分骄傲与笃定。小蛟岸忽而便镇定下来。
“好,我等你。如果,如果打不过咱们就跑,反正这条三头干戚没了,咱们还可以找下一条。你一定要回来啊。”小蛟岸的语气却是越来越弱的,而且今日的小蛟比之往日的小蛟好像要啰嗦些。
祸斗小睿不知道为什么沉默了下,然后回头一张笑脸对着小蛟岸。突然,他伸手捧着小蛟岸的脸,飞快地与其额头对额头的碰了一下:“我会回来的。”
然后就消失了。
20
‘我会回来的。’
这是祸斗小睿说的。
这句话在小蛟岸心里,相当于人间的太阳。无论头天晚上是如何的黑暗漫长,第二天早上也一定会照常升起。
虽然等待可能比想象中的久一点……
可是小蛟岸还没等到祸斗小睿凯旋而归,便先等来了从天而降的无数雷电。
那些雷电就像一把把死神之镰,随意且傲慢地收割着荒海里的生命。
有那么一瞬间,一个模糊不成型的想法在小蛟岸尚且稚嫩的心中,飞快闪过。
‘也许,这一场浩劫,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天道对日渐拥挤的荒海的一次大清理?’
那被清理的会是谁呢?
留下来的又是谁呢?
再顾不得祸斗小睿离去前对她的嘱咐,也等待不了那一句‘我会回来的’的承诺,小蛟岸心中的惊慌和不安已经到达一个她所不能控制的峰值。
她魂不附体地钻出三头干戚的躯壳,没等走开几步,一个巨雷便在她身后将三头干戚的躯壳瞬间击碎,并灼成焦炭。
她整个钉在那里,反应了好几秒,然后才慢慢转过身去。
那黑黝黝的焦炭,还浮在水面上,冒着烟,发出一股子肉香……
所谓的天道是专门对她网开一面吗?
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胸腔亦剧烈起伏着……
也许是对方的目光太过炙热强烈,岸不得不似有所感。
她脸偏向一边,发现在距离她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一个面相长得像长鼻猴,却有着猫科动物一样优雅而欣长的身躯,双脚如马蹄的东西正神色复杂地盯着她……
大概是它也被眼前的景象、岸的幸运惊呆了。
天劫面前,众生皆蝼蚁。
那一刻,也许是出于蝼蚁间的惺惺相惜,亦或者纯粹脑子蒙了,小蛟岸的嘴快过了脑子。
她竟向那东西询问:“你有看见祸斗小睿吗?”
那东西对小蛟岸会问它这个问题也明显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回复道:“赶紧躲吧,这会儿谁还顾得上谁?”
雷电中,有毒的雨依然未停,很快小蛟岸就被淋得湿透了。还很稚嫩的小脸儿并未因为头发塌下来贴在脸上而逊色几分,反更加瓷白冷凝,在忽忽闪闪的雷映衬下,有一种瑰丽且惊心动魄的美。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那东西忽然动了,一步一步,对着小蛟岸慢慢走过来。
行走间,见其臀部左右摇晃,脊背上的肌肉一起一伏,有一种难言的魅惑。
它一张嘴,竟是极成熟低哑的女声,“祸斗小睿抛弃你了?”它说一句,中间短暂地停一会儿,又接着说:“……说不定他已经死了。”到这儿,她低低地,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并且已迫近小蛟岸跟前,“或者……被别人吃啦!”
“吃啦!”
……
小蛟岸仰头与那东西对视。
那东西说的每一句都恰好刺在她的敏感神经上,每一句都是她最害怕出现的场景。
“你要不……也给我吃掉吧!”那东西一张类似于长鼻猴的脸微微往下伸,手甚至想抚摸小蛟岸的头,但被小蛟岸躲开了。
小蛟岸一边往后退,一边盯着那东西不住摇头。
“不,不会,你骗人!”这是针对那东西前面诅咒祸斗小睿的。
“不,你休想,我乃身含剧毒,吃了我你也好不了!”这是针对那东西想把她当食物的想法。
“哈哈哈……”对于小孩子的外强中干,那东西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蛟类确实身藏剧毒,但它又不是不知道其毒腺在哪儿。
蛟类身上的肉虽然也不怎么美味,若放在平常,这么个身藏剧毒又不美味的小东西它指定‘放过’,可眼前这个小东西其灵魂上却附着一份极纯正浓厚的神缘。
这份神缘定是从一位了不得的上古大神那里获得的。
神缘,即与神的机缘。
别说荒海里的妖魔鬼怪,便是那九天的仙,也稀罕得不得了。
拥有一份神缘,便意味着,只要足够努力,修行到了功德满了,晋升路上便是一路顺畅无阻,再不会卡在所谓虚无缥缈的命运、机缘上。
只要努力,便一定能获得成功,这是多么诱人的成人童话啊。
“没关系,为了你这份神缘,我可以忍耐。”小蛟岸身上的剧毒的确会让那东西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不好受,但只要不致死,绝对值得赌一把。
小蛟岸一直在悄无声息小心翼翼地往后退,神缘这东西她当然知道,她还知道这东西不仅她有,祸斗小睿身上也有。只是她身上的这份最为纯正,只因她出生在一个可以与归墟媲美的昆仑神境,那里有最多自开天辟地以来便存在的上古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