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白泽并无喜悲,尽管其中一位乃是祂的一缕神识。或者说当素衣背叛祂的那一刻起,便早已注定了‘死’的结局。当然,白泽也终将会‘死’。
“你活得越来越像你自己了。”
白泽跟岸说了第二句话。
听起来状似没头没脑的,可小骷髅却特别受用。
祂说她是活着的。即便她是一具傀儡,即便她现在连肉身也无,只剩骷髅。可祂说她是活着的,这个活着也是她用了很久才想明白的。
活着,不应该仅局限在一种具体的形式,而是不屈不挠,不曾放弃和消亡的意志。
而且白泽还说‘越来越像你自己’。岸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因为懵懂无知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弄丢了她自己。‘越来越像你自己’是否意味着她很快就能找回曾经的自我?或者说她已长成一个全新的自我?
总之是个好消息。
更何况,白泽有祥瑞之名,祂的话语与祝福无异,而且是能成真的祝福。
一时,岸高兴又感动。小小骷髅忍不住手舞足蹈,甚至与风雪共舞起来。
脚下白泽的呼吸轻缓而温柔,像带着暖意的,能感知生命的悲欢疾苦,并与之以抚慰、关爱的厚土。像活的厚土。世间之仁,莫过于厚土。
岸从未如比畅快过。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终于舞不动了,瘫倒下来,四肢展开,仰面躺在雪地里、白泽身上。
这时她才想起她自己的机缘,她的机缘在哪儿呢?
当她的识海里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转瞬间,周遭的环境又变了。她已不在冰雪覆盖的雪山之巅,不在白泽身上,而是回到昆仑幻境里,千年古柏林,猎户百里陌和一缕神识素衣家的小院门口。
白泽的意思,岸和他们竟互为彼此的机缘!
无巧不成书的巧书都不带这么巧的。
岸的突然出现,并没有让猎户百里陌和一缕神识素衣有丝毫的意外与惊讶。他们也不问,岸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缘由。像一场心知肚明,彼此默契的哑剧。
猎户百里陌和神识素衣热情地接纳了岸这个小骷髅。而岸也在这里,如他们的孩子一般,生活下来。
她开始跟着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最最平凡而简单的生活。
有时候,她会跟着猎户百里陌去深山峡谷里狩猎,把猎物们撵得满山跑,最后累得站都站不起来,只好被猎户百里陌用草绳绑在背上,和傍晚的夕阳一样驮回来。
有时候,她也会和神识素衣一起留守家中。神识素衣的织布技术堪称鬼斧神工,但就是实在太过于繁琐和漫长。她经常是手指宽的布也织不出来,便身上长虱子屁股下扎针一样按耐不住,最后被素衣用一些奇奇怪怪的小虫子哄出去玩儿。
他们也会在房子周围的空地上开垦出几块田地。水从山上顺着竹简做的管道流下来,有小水塘蓄水,水塘边有水田。猎户百里陌是个垦荒的能手,却是种田杀手。凡经过他手的禾苗庄稼,鲜有能活的。神识素衣倒是心灵手巧,奈何那身体柔弱得像风中的一簇灯焰,经不得种田的劳累。这时,岸这个小骷髅终于找到了她之存在的意义。她的骨子里仿佛藏着与生俱来的种田天赋,约摸两个季度的时间过后,他们的院子旁边便逐渐开始蔬菜鲜嫩,瓜果飘香,稻、菽、麦、黍更是一茬接一茬地轮流丰收。
他们的生活变得富足而美满起来。
又一年深冬来临,气温陡降,大雪纷飞。午时过后猎户百里陌便用斧子剁了野山羊腿骨熬汤,腿肉被神识素衣片成薄薄的片儿,和脆甜的大白萝卜,以及一些嫩菜心儿,做个暖锅子,晚上吊在火坑上方,边烤火边涮肉。
许是那暖锅香味实在诱人,亦或者在此深冬雪夜,任外面如何寒冷寂寥,而这小小一方天地却是天比的温暖明亮,岸的识海深处涌上一股冲动,她真的很想很想,亲口尝上一口那羊腿骨熬的雪白的浓汤。
她巴巴望着。
神识素衣便笑着用小土碗给她剩了小半碗,临了还加了两片涮羊肉、一片萝卜、一根菜心。
她接过,端在手里,犹豫又忐忑。她真的能吃吗?
猎户百里陌也隔着红彤彤的火光,冲她笑着,而且还鼓励地抬了一下下巴。
她沉下气来,先是用小木勺蘸了一下那浓汤,然后举到嘴边试一下。惊喜的是,那滴浓汤瞬间便消失了,仿佛融进她的骨头里。她又舀了一满勺,再送入嘴,又消失了。
而且这一次她还感觉到,那浓汤像气流一样在其骨髓里流动,暖暖的,舒服极了。
她发出一串奇怪的声响来,又紧接着尝了那肉、那萝卜、那菜心。都是能吃的,她都能吃。她不仅能吃,她还能品出味道来。香汤浓郁,肉片荤膻,萝卜清甜,菜心脆嫩。
岸兴奋无比,猎户百里陌和神识素衣也替她高兴。
这一夜,岸在饿了很久很久以后终于饱餐一顿。可能因为太饱,吃得太多,以至于猎户百里陌和神识素衣都没怎么下筷动嘴。
不过他们替岸高兴也不在意,而岸完完全全是高兴过了头,忽略了。
第二天早上,外面雪光大亮。映着雪光,岸发现自己身体的骨头外面竟包裹着薄薄的一层皮。那皮莹白半透,像一层薄膜,透过它隐约能看到里面的胸腹腔。
难道是因为昨天夜里的那一顿暖锅吗?
早知如此,她早就胡吃海塞了去。
可潜意识却隐隐约约告诉她,不是的,一切是因为时间和时机刚刚好。
不过,小骷髅的骨头上长出一层皮,对此,猎户百里陌和神识素衣像对待她当初的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再突然出现一样,不惊讶,不害怕,不好奇,不询问,坦然寻常面对。
有时,岸甚至巴巴的,希望他们问一问呢?
不过也是从这时起,岸开始不仅和他们同睡同起,共同参加劳动,还和他们同饮同食。她每天最快乐的事是,早上一起来就缠着神识素衣问,今天吃什么?这顿吃什么?下顿吃什么?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过两天又吃什么?
非缠到素衣说出个具体来,然后才肯放人,然后才去外面四处游荡,摇晃……
16
岸像个新生儿,饿得快,能吃,仿佛用尽一切力量去生长。
神识素衣也乐意惯着她,每顿饭后都会特意多留一碗,温在锅里,等她过会儿又回去取。如此,别人一天两顿时岸就吃四顿,别人一天三顿时她就吃六顿。就连猎户百里陌,也时常从外面给她带回些各色各样的野果子,当小零嘴儿。
这样的后果是,岸的肉身几乎一天一个样,可谓长势喜人。
每天都生活在希望和变得更好里,身边都是爱着她的人,不用违背心意去做不愿做之事,没有谁因她而招致厄运被她连累,生活平静而安稳,不会有人打扰,更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危险和无常的变故……
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日子了。
这种幸福与她和夏侯睿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的幸福不一样。
在一个春风沉醉的早上,她的肉身几乎已经恢复完全。浑身上下的气韵与过去有些许不同,但又说不出来具体是哪里不同。但可以肯定的是,比过去更好了。这是神识素衣说的,好像她以前也认识她似的。
迎面春风里,岸坐着面向一盆水,而神识素衣站在她身后,正拿着桃木梳替她通发。
岸的头发厚实得像黑瀑布,光泽油亮。神识素衣有些爱不释手。
时间如水一般静谧地流淌着,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很多话。
岸说她不是嘴馋,是因为知道吃东西有助于肉身恢复,所以才不停地吃吃吃……
神识素衣便揶揄她,不是吃东西有助于肉身恢复,而是当她出现在岸眼前的那一刻,岸的身体就已经在开始自动修复了,只是前期修复的是骨骼内部,到了冬至的那一天,正好长到皮肉……
岸说不知道为什么,打一见面她就对猎户百里陌和神识素衣有莫名的亲切感,特别是神识素衣。她本也不算个什么好东西,但是在猎户百里陌和神识素衣面前,就心甘情愿收起满身的棱角,特别想做个好东西……
神识素衣为她解惑,说在她还是一颗蛋的时候,便是神识素衣助她出的壳。她一睁眼最先看到的便是神识素衣,其次就是不远处的猎户百里陌……在她还小得不能记事时,有一段时间不管白天黑夜总时不时地偷摸进神识素衣家的厨房,偷食剩菜剩饭以及一些摘了囤在篮子里的蔬菜瓜果。一开始是不知情,后来神识素衣便特意为她留一些,等着她来‘取’……还有猎户百里陌为了让她少祸害些家里的家禽以及村子里的其他动物,便尽可能地带她到极远的荒野里去,和野马赛跑,与财狼搏斗,消耗掉过于旺盛的精力。那段时间,她是猎户百里陌身后的小尾巴,猎户百里陌也是她最崇拜的人,以及唯一能管住她的人。
岸还说,她在神识素衣和猎户百里陌这里充分体会到了做小孩子的快乐……
神识素衣摸摸她的脑袋,小声嗔怪她:“你就是我们的小孩子呀。”
“好了。”神识素衣将最后一只绒花簪插在岸的发髻上,左右端详,并无何不妥之处。
她和岸一起看着身前水盆里的倒影,与汝荣焉地赞叹:“真俊气的小姑娘!”
真俊气的小姑娘已千把来岁,虽早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小姑娘,可是在这昆仑幻境,在神识素衣和猎户百里陌这里,她仿佛永远都是个会被*操心和爱护的小姑娘。
和别的小姑娘并无任何不同。
“你等一等啊。”神识素衣拍拍岸的肩膀,便转身回屋,好像是去取什么东西。
不过片刻她便又出来了,手里捧着一叠子新做的衣裙,放到岸腿上。
“也不多,就四*五身,算是份心意。”她说。
岸刚刚才羞红的脸,转瞬间红意渐退。
神识素衣给她做的新衣裙当然都是顶好的,她也喜欢的不得了。
神识素衣织的布,比天边的彩霞还美;剪裁一气呵成,样式古朴而优雅,更何况寸寸充满柔情,件件都是爱意……
可是……
可是她此刻都拿出来,一股脑儿的都给她,是什么意思?
幸福总是在最幸福的时候戛然而止。
以往太多的经验告诉她,就到这里了。
岸越想越急,泪花开始在眼里打转儿。
她冲神识素衣不停地摇头,不要,不要结束!她当然知道这是昆仑幻境,哪怕是一场梦,她也愿意永远沉溺梦中,不再醒去。
可是神识素衣只是甜甜地微笑,那笑美得朦胧虚幻,明明那么温柔,却像一把把利刃割在岸刚刚长出来的心脏上……
无能为力。
岸无比用力地看着神识素衣的样子,想要把哪怕每一个微小细节都深深地刻进识海里。
当不得不失去的时候,唯一能做的便是永远都不要忘记。
那一滴泪终于还是滑出眼眶,滴落下来……
只是没有落到昆仑幻境里,而是落到一片荒芜的空地上。
她从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还是猎户百里陌和神识素衣识海里的昆仑幻境出来了。
仿若大梦一场,梦过即无痕。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曾经万般挣扎,如今终于也能哭出来了。
岸也是有眼泪的。
岸手指摸上自己的眼睛,那一刻心中五味杂陈。可造物主连她消化情绪的时间也不给,在那一滴泪落下去的地方,土地突然被从下往上顶破,一棵树拔地而起,然后越来越高越来越壮,树荫如云,干如天柱。
难怪怎么也找不到,那棵她刚来昆仑时趴在河岸边恍恍惚惚中看见的,映在半轮红日里,仿佛命中注定一般的树。
原来那棵树要如此才会出现。
要神识素衣和猎户百里陌心愿已了,待他们死去,便共同化作一棵树,永永远远地伫立在真正的昆仑里。
从此真正地风雨同担,不离不弃。
猎户百里陌再无不可忘不可得的执念,神识素衣也再无忧思苦悲,他们各生欢喜,由两个变成了一个,永永远远长在一起。
一阵风吹来,大树上的叶子摇摇摆摆,沙沙作响……
空气中还有点轻寒,但裹着淡淡的花香、青草香,这是个充满希望、生机勃勃的季节。
第一滴眼泪落下来了,第二滴就仿佛变得更容易些。
岸蹲在树下,哭得像一条被全世界遗弃的小狗。
她的怀里还抱着神识素衣最后交给她的,那一叠新做的衣裙。
不是梦。
曾经发生的所有,每一个日子里的点点滴滴,那些充满了爱意的关怀和厚待,虽在昆仑幻境中,但它不是虚构的。
它在岸的心里,在岸的识海里,在她每一寸新长出来的血肉里。
发生即真实。
她只是难过,难过神识素衣和猎户百里陌就这么‘死’了。
虽然她一早就知道他们会‘死’,可是真正来临时还是会手足无措。
生与死与别离,又怎么能够参透?就算参透又如何能够完完全全的不做反应?
岸纵容自己敞开了哭,哭到昏天暗地。他们说过,岸是他们的小孩子,既是小孩子,便可以任性妄为。
突然,内心深处冒出一个声音:“你也可以想象,在他们的昆仑幻境里,他们一直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永远平静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岸哑然失声。这声音虽是从她内心深处冒出来的,但她知道绝不是她自己的心声。
可是这方天地,除了她,除了这棵树,还会有谁呢?
岸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真的是这样吗?在昆仑幻境里,他们依旧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静幸福的生活着?
岸一边抽泣,一边抹着眼泪站起身来。
有作家说小孩子在天堂,可是每一个人都只能做极短时间的小孩子,而后就不得不成长为大人。
虽然做大人的时间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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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出皮肉,出了昆仑,岸便要去另外一个既让她无能为力,却又不得不去的地方——归墟。
归墟与昆仑齐名,传说中世界的起点,位于荒海深处的无底之渊,是世间众水的汇聚之地。明明传说中世界的起点,可却也有着事物的终点和归宿的意思。
不过这些岸均不在意。岸只在意遗落在那里的,对她而言最为重要的一样东西——她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