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色——朕微萌
时间:2022-03-08 07:35:21

  接着瓢泼大雨而至,天地都被汪汪地蒙住,雨水自上而下,由左往右地蔓延着,河水漫涨,汹涌,乃至翻腾起来……连带着岸也被翻腾起来。
  什么叫做骨头散架?
  大概没有比岸更能切身体会的了。
  就这般过了不知多久,暴雨终于停止,洪流渐缓,滴滴答答的雨滴声中,天光又被一点一点地重新放回来。
  视野由暗转亮。岸也在水浪温柔而不乏力量的推动中,最终搁浅到一个长满水草,触感松软却腥气的滩涂上。
  岸虽是一具骷髅,可也还是会疼,俗称‘骨头疼’。
  还有就是着力面积大且集中的头盖骨,大概是在水中翻腾的时候被尖利的石头撞击过,缺了一角,留下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不过好在头骨上本来就有不老少的窟窿,再多一个,也不显得突兀,或者更丑,更吓人。
  岸趴在长满水草的滩涂上,心有余,但肢体却暂且动弹不了,神识也仅是清醒了片刻,便很快陷入昏沉。
  但在昏沉前,那片刻的清醒里,岸好像看到前方天尽头,有半轮红日占据了半个天,红日的正中间有棵暗褐色的巨树,祂拔起而起,枝干遒劲而不失一种静默的温柔。
  等到她再次醒来,却已不在先前搁浅的滩涂上,而是在一个瘴气弥漫,毒虫毒蛇出没的沼泽林边。
  好在她的元神还有些威慑力,那些毒虫毒蛇并不敢靠近。当然,还有可能是她这具骷髅实在太破太干净,根本没什么搞头。
  这沼泽林想是离先前的河道不远,水深的地方不过小腿肚,但一眼望去却完全看不见林子的另一边是什么,占地估计小不了。
  就这么个上也是毒,下也是毒,不知道到底有多大,更不知道另一边会有什么等着你的地方,明明算不得个好地方,但岸却感觉到莫大的抚慰,甚至于深沉处一点一点地涌出无尽欢喜来。
  如同多年在外求学的游子归家,终于抵达家门口,正举起手来意欲叩门……
  岸把这沼泽林视作昆仑的‘门’。
  小小骷髅坐起来,开始摇头晃脑。
  谁能看得懂一具骷髅的高兴?
  岸想,按照一般故事的起承转合,这个时候该是有点奇遇了。
  或者,林边突然出现位穿着奇装异服的少年,最好腰间别把家里长辈亲手铸的匕首或小刀,面容青涩又俊朗,淳朴中又不乏野性。少年及时发现她,见她一具骷髅却与众不同,小心翼翼试探,胆大好奇上前,然后经一番交谈,发现她也曾是昆仑出去的一员,于是认下一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亲戚,带回家中好生招待,尔后再帮助她寻找恢复肉身的机缘……
  当然,没有少年,来个少女也行。
  如果连少女也没有,来个开了灵智会说话的小动物也不是不能将就……
  总之,该来个能喘气会说话的,然后‘家的大门’徐徐向她展开……
  可是岸等了很久,鸟都没有一只。
  除了窸窸窣窣乱爬的毒虫毒蛇,周遭该死的寂静和空无。
  于是,小骷髅又开始摇头晃脑。
  这一次倒不是欢喜,而是在自我嘲讽。
  她在想什么呢?
  一般故事的起承转合,那得是别人的故事。
  别人的故事里才会有所谓的奇遇和奇迹,可她是岸呐,魔鬼似的岸,傀儡式的岸,不服于天道与天道对着干的岸,岸的世界里什么时候出现过奇迹和幸运?
  她在想什么呢?
  修得再坚固的城墙也会塌,如同曾经的起。
  经历过再多的挫折,吃过再多的苦,也还是会在某一瞬间内心崩塌。
  岸在经历一番内心崩塌之后,重新慢悠悠地站起来。
  她确信沼泽林就是摆在她面前的,进入昆仑的大门。于是,坚定地迈步踏入林中,淌水而前……
  明明没有路,定了方向,便成了路。
  那条路很长,又很短。岸独自静静走着,弱且悲壮。
  终于,出了沼泽林。
  沼泽林的另一边,怎么说呢,和传说中、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天上没有羽翼华丽,形态优美高傲的神鸟;地上没有奇珍异兽,山也寻常,树也普通;别说神迹,怕是连人迹也没有;也没有什么危险,更没有能让人眼前一亮,为之叹然之处……
  岸的眼前,只有绿,满眼、满世界的绿。
  岸确信这里就是昆仑,可昆仑里的植物长得实在太过于茂盛了些,茂盛得都有些妖异,好像是吞噬了这里其他所有的生命和生机,才拥有的这般茂盛。
  这里一定曾发生过什么?
  岸当年与其父蛟、母蛟离开昆仑的时候不过两岁,本不该留有什么印象,但她就是确信,这里原先绝不是这样。
  那该是怎样的呢?
  她说不出来,只余有一些粗粗浅浅的感觉,很微妙,抓不住,却一直存在那里。
  就好像,不该是这般静谧的,该热闹一些。植物虽也茂盛,但是疏密相间,河里有鱼,岸上有田,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就好像,在这里,人也是神,神也是人,人与鬼神通,原始、质朴却不野蛮,与世隔绝。
  岸顺着沼泽林外的小河逆流而上,没过多久就看见一条飞瀑,从高高的石崖上坠下,水流飞泻,声如奔雷,空气中弥漫着浓白色的水雾。
  瀑布下前方几十米的地方有一深潭,激越的水流一到这里就瞬间舒缓下来,甚至悄无声息了去。
  但深潭四周皆被水生藤蔓覆盖,潭口内收,乍瞧着,不像深潭,倒像一口幽井。
  岸看看深潭,又看看先前走过的又清又浅的河流,便知深潭下一定另有乾坤。想是那些从瀑布下来的水大部分都从深潭下流往了别处……
  岸攀爬在深潭边的水生藤蔓上,那些藤蔓粗的足有成年男子的手臂那么粗,稳稳当当的,一晃也不晃。
  此时此地,若有双别的眼睛,便能看见深深浅浅的绿意中缓缓移动的莹白小骷髅,似一朵白色的小花,长在藤蔓上,风雨不催,自成一派天地。
  岸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想也不想地跳进深潭中。仿佛本能,又仿佛是被自己以外的神秘力量给推下去的,总之不由意志做主。
  入水的瞬间,潭水从四面而来,瞬间就像一层胞衣紧紧地裹着她。
  蛟乃水生之物,天性喜水,但没有哪次像此刻这般喜水。
  想来便是这水的问题了。
  没来由的,岸感觉到了累,感觉到了委屈,感觉到了软弱……
  没来由的,她想‘躺下’,想迫不及待地大睡一场……
  这些都是她以前从来不会有的。
  这都不像她。
 
  13
 
  
  岸在深潭里睡得昏天暗地。
  期间做过一个梦,梦不成型,只反反复复出现一棵巨大的树。
  那树和她搁浅在滩涂上时,迷迷糊糊看见的,半轮红日里的褐色树影子很是相似。极粗的干,极大的冠,顶天立地,强大而不失温柔。
  仿佛被召唤,只要找到那棵树,就能肌体再生,就能做回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
  当这种意识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某一天岸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身体像一支离弦的箭,瞬间射出水潭,重新回到地面上。
  地面上的世界,草长得像厚毛毡,树是箸筒里的筷子,山林密得野兽都钻不进,石头上也能生出旱荆棘……
  岸在其中穿梭,却怎么也没有找到那棵仿佛命中注定一般的树。
  难道她迷迷糊糊中看到的只是臆想,梦中所见也是妄思,强烈到不断催促着她前行的直觉都是错觉吗?
  这天,昆仑里突然刮起了风,一阵儿一阵儿的,有时候刮一天停个两*三天,有时候连连续续刮个好几天。但这风一场凉过一场,感觉就像……就像外面正式迈入深秋,逐步转至冬季的时候。
  可是昆仑里的绿意却没有半点变化,依旧浓郁、旺盛,丝毫没有衰败,乃至进入冬藏的意思。
  诡异的绿意里,今年的第一场雪降临。
  雪是晌午后才开始下的,雪花片有指甲盖儿那么大,绒白,飘逸,几乎没有什么声响,美得像幅画,让人沉静、平和。
  “吱呀!”
  寂静中的一点声响哪怕不大,也显得格外突兀。岸顺着那点声响找过去,找过去的过程中才发现,实际上的距离远比想象中的要大。
  那是一片千年古柏树林,往里走有一块空地,空地四周是用一种紫褐色藤类荆棘搭建起来的围墙,大概是为了隔绝寻常野兽的意外闯入。
  空地的中间是两间泥墙草顶的屋子,屋子一侧有一个只搭了顶棚遮雨,三面透风,灶台、厨具一应俱全的简陋厨房。
  岸到时看到的景象是,一位背影高大板正的猎户,身披无袖皮褂子,一手一大串加起来可能有两*三百斤之重的各色猎物,正毫不费力地拖着往小厨房那边去。
  这么一个神秘而特别的地方,孤零零的一处宅院,离群索居的猎户,岸不认为对方会是一个寻常普通的角色。
  但她看了又看,确认了再确认,对方的的确确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身上没有神气,没有鬼气,亦没有妖兽之气。
  “你是?”
  在岸沉思的时候,那猎户已经放下猎物,并回头发现了岸。他没有往前靠近,也没有往后躲藏,倒是一副不惊不惧的泰然模样。
  “你不怕我?”岸问。
  她是一具骷髅啊,而且还受过伤,残缺不齐的样子。
  对此,猎户反而眉眼中闪过一抹几不可查的笑意,好像骨子里是个有底气又宽和的人。
  岸猜想,他心中大概在想:怕什么呢?如果是来伤害我的,我一介凡人也抵抗不了;如果不是来伤害我的,那就更不必怕了……
  这是一位怎样的猎户?
  虽装束野蛮寒酸,人本身却英伟不凡,面相亦凛冽而华美。
  头发全部拢到脑后,马尾高束。眉细而长,直插入鬓角里。眼廓深刻,鼻梁高挺,微微带点驼峰,唇线和下颌角都带有刚毅之色,不像纯粹的中原人,仅凭面相便可当得起‘丰姿奇秀’四个字。
  再加之,其身量欣长,肩阔而挺,只站在那里,便有如看见一把经名家千锤百炼,后又身经百战,有锋芒却不外露的神兵利器。
  这样的人,若放在外面,不是一方霸主,也该是个领军十万的将军。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这与世隔绝的荒莽之地,仅做一个茹毛饮血满上乱窜的猎户?
  他不怕她,倒也能理解。
  两相对望,终于还是那猎户又开了口:“那你要进来吗?这雪一时半会儿可能停不了,晚上会越来越冷,虽然你看起来好像不需要食物,但也许可以坐在炉边烤烤火。”
  莫名其妙的,岸竟有些乖巧地点了点头,并顺着猎户过来打开篱笆门,伸手邀请她进入的姿态,走进这位奇怪猎户的家。
  猎户屋内的陈设和其屋外看着一致,极尽简陋而古朴,不能算生活,只能算活着。两间屋子,一间做卧室,一间堆放杂物。
  猎户将岸领进堆放杂物的那一间,快速规整一番,还在屋内正中间的地上挖出一个几寸深,四方形的土坑。然后又去后院抱了些柴火进来,在那新挖的四方土坑里生了火。
  火燃起来,由小渐大,原本有些昏暗的屋内便亮堂起来。岸坐在直接由一短截树干当成的小凳子上,冷白的骨头也被染成浅浅的橘红色,染上温度。
  “这里很少会有人来。”别说人了,便是妖魔精怪也没有。
  猎户把手伸到离火焰很近的地方,手心相对地搓了几下,像是在与岸解释,他为什么会将岸领进来。
  说完,他也没等岸回他点什么,便又朝门那儿指了指:“你先暖着,我且去外面处理那些东西,再晚就冻上了。”
  岸知道他说的是先前拖回来的那堆猎物,又点下头,然后目送他出了门,看他再回过身来把门掩上,但又没有完全掩上,且留着一个小缝透气。
  岸听见猎户在外面院子里割皮、剁骨头的声音,身前燃烧的柴火也时不时地发出火星迸溅的声音,除此之外,这样的夜晚是静谧的,有一种无垠的幽深。
  这样的夜晚,岸觉得不仅她的骨头被火烤得暖了,连空荡荡的胸腔处亦是暖暖的。
  如果恢复肉身的话,岸想她一定会随之恢复一颗鲜活的心脏,从心脏里流出来的血也一定是这样暖暖的。
  猎户打回来的猎物让他收拾了大半个晚上,岸也在火坑边烤了大半个晚上的火。期间,猎户还进来替她添过两次的柴火,还宰了半只野兔架在火上烤了,配点粗盐,对付两口……
  次日天亮,大雪已经埋了昆仑里所有的绿。天地皆白,一下子仿佛风也轻了,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也消失了。
  天地皆白,雪却未停。
  雪未停,岸便没有想过要走,猎户也从未想过要让她走。
  岸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留了下来。
  岸留下来才发现,其实猎户并不是个多言的人,除了她刚出现的那个下午。大部分的时候,他要不就是在房前屋后无声地忙碌,要不就是在院子里练些拳脚功夫,要不就是坐在火坑旁,温一壶自己春天酿的野果子酒,慢慢地喝,这个时候他大多是放空的。
  此消彼长,就连岸在不多言的猎户面前,有一天也会忍不住问他,为什么独自一人生活在昆仑里?
  猎户扔了两个淀粉类的植物茎块到火坑旁的热灰里,想是等烤熟了待会儿当午食。
  他盯着红彤彤的炭火看了许久,一抬头,眼睛里像是蓄着血泪似的。也不知道是火光映的,还是别的。
  “穷居深山,只为等一人。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
  “什么人?”
  猎户又低下头去思索,或者是在组织言语回答,亦或者他也不知道自己等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随着猎户抿唇摆了两下脑袋,岸即明白他大概是属于后一种情况了。
  猎户生生世世都带着一种执念而生,每一次无论多远都会回到这昆仑山中,然后终其一生等待一个仿佛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人出现……
  当岸弄明白这一切的时候,突然金银簿就显形在她空荡荡的胸腔内。
  她觉得自己的胸腔变得沉甸甸的,且闷得难受,甚至有点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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