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有一点饱腹之感并不意味着就是真的饱了。
骷髅们饿的太久,哪有那么容易‘胃’满意足?
当需求大于供应的时候,也就是所谓的狼多肉少,争抢油然而生。
于是争抢引发战争。
战争决定胜负。
胜负造就截然不同的后果。
那些在后来仍然能够抢到‘美味’的,在拥有了血肉之躯、身体五感之后,又或多或少地觉醒了一些其他的,所谓意识和情感之类的。
然后就可以看见这世界渐渐出现次序,出现会想办法遮挡住关键部位,有羞耻心的‘文明人’……
岸也是这些‘文明人’之一。
且在她成为文明人以后,再抢到所剩无几的美味时,她会惊讶地发现这些从天而降又弥足珍贵的美味,不仅有不同的形状、颜色及味道,同时还会带着他们看到一些并不属于他们,完全陌生但却无比生动的画面,那些画面栩栩如生得仿佛正在发生,会让他们突然间定住安静,会让他们莫名的哭,止不住的笑,心灰意冷的悲伤,无怨无悔的幸福……
好像被人像灌药一般硬灌下别人的一生,被迫消化掉无数的七情六欲,经历不同的生老病死,磨折于那些放不下,求不得,忘不掉,舍弃不了……
无数的这些组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虚妄的叫做‘记忆’的东西。
他们争抢的,吃的,竟是别个一生的记忆!
岸不知道,记忆为什么会在这个世界被具象化,这是世界又为什么会遗落那么多的‘记忆’?
她以前也从未想过,奈何桥头喝了孟婆的孟婆汤后,那些被忘掉了的记忆最后都去了哪里?
但有一件事她可以肯定,那就是在尝过这些记忆以后,她再也啃不下曾经干巴巴的骨头了。
于是在下一个可以抹掉‘极夜’里所有成果的‘极昼’来临前,岸给自己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坑,然后把自己埋藏在里面。
在这个还不存在着所谓的智慧的世界里,她以为她能成功躲掉了一个天光大亮的‘极昼’。
可是岸的深坑终究是没能帮她躲过‘极昼’的消化,或者说躲过这个世界的次序。
因为虽然那些丑陋的‘蛇虫鼠蚁’没有找到她,但那些以鲜血为饮、能够移动的草地下的根系十倍、百倍于地上的叶株,它们就像无限长又无限多的机械手臂,无时无刻不在穿梭于地下的每一个角角落落。
岸被消化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干净和彻底。
她甚至都能感觉到剩下的骨头根根都有一种被剥尽抽空的痛。
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往往,被置之死地时反而死不了。
岸剩下的骨头里迸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当‘极夜’降落,她不再与其他骷髅们同类相食,也不消极地等待下一场‘记忆雨’的恩赐。她讨厌这个世界,势必反抗它;不融于这个世界,势必叛离。
她以一身细削的白骨往这个世界地的尽头、天的边沿走去。
这个世界本不大,地的尽头、天的边沿也是无尽白骨垒砌而成的巍峨骨墙。从下往上看,一眼望不到头。
可是,岸空荡荡的胸腔内有个声音在不断地蛊惑她‘爬上去,爬上去就好了……’
于是,即便她空得发疯,饿到崩溃,但依然坚定不移地攀着骨墙一点一点地开始往上爬。仿佛这才是第一紧要之事。
爬上去必然不容易,必然是辛苦的,可是没想到,当她真正往上时,那些本对她视若无睹的其他骷髅们会像‘卫道士’,一窝蜂地扑上来,扯着她的脚骨、腿骨,要把她这具逆骨拖拽下来……
它们不允许岸与它们不同,不能容忍被一个同类背弃。
抵抗这些,才是最辛苦的。
可是有时候,对于不同的个体,困难和辛苦或是绊脚石,是前路上的铁蒺藜;但也有可能是监视督促的戒鞭,是推动火箭腾空的燃料。
岸在这种对抗和挣脱中,被激发出更多的内驱力,不住地往上爬,不觉已越来越高,身旁能再拖拽和阻止她的骷髅也越来越少……
她于黑暗中,慢慢能窥见一星半点的亮光,初如萤火虫洒在秋夜的荒野上,看似不足为道,却能让人在冷寂中感到莫大的慰藉。
然后越是往上,那些亮点也越来越大,有如星星之火,预示着可以燎原,可以带来一些希望和喜悦。
因而,岸爬得越来越快了。
等爬得近些,再近些,这时岸看见这些亮点,或大或小,宝石样镶嵌在半明半暗的‘棉花云’里。
而那些棉花云,正是岸在下面经历的那一场的‘记忆雨’里,被具象化的记忆。
就像是命中注定,尽管不是。岸陷入一种不能自控的狂喜里,她伸长手臂,掰下一片‘云’,抠掉一颗‘宝石’,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
吞下,再掰再抠;再吞下,接着再掰再抠……
直到她发现一片,类似于紫丁香一样的颜色、紫丁香一样的形状的‘记忆云’。
她停顿了一会儿,已经覆上一层薄薄肌肉的胸口莫名剧烈起伏。
她小心地攀折,慎重地放进嘴里,脸上慢慢浮现出,在这个世界第一次带有浓重的个人主观感情色彩的表情。
那是一种混杂着想哭又哭不出来,感伤又怀念的表情。
她‘看’到了一些画面。
那是一位天赋极高的修行之人,因为年轻时一瞬的心动,道心毁,道行断,折戟沉沙,最终寂寂而终。
那人明明少年得志,却总一袭半旧灰蓝的道袍,几乎长发委地,手垂过膝,迎面款款而来时,莫名让人不敢直视,只觉非常相,如有圣光。
那是一个极浅显,却很好听的名字——迟晚生。
还有那句低声的,却震耳发聩的“可是,他已经遇到岸了啊!”
“你还没有遇到岸,还不是那个人。”岸不觉脱口而出这句话的前一句。
10
“你还没有遇到岸,还不是那个人。”
“可是,他已经遇到岸了啊!”
狼吞虎咽的疯狂终于停止,明明已经生出血肉,可岸还是觉得身上的每一块骨头在扭动的时候会有一种无比艰涩的疼。
她不知道为什么国师迟晚生的记忆也会遗落到这个世界?是在国师离世之后吗?
是因为她的缘由吗?还是世间所有人,或者别的物种,死后记忆最终都会来到这里?
她只知道,她被唤“醒”了。
她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好像除了一身修为本身,除了武器,除了胸腔内的金银簿,连脑子也没有带进来,后来更是越来越迷糊,差一点就和这个世界里随随便便一具骷髅一样,完完全全地融入它们。 幸而,下面的那一场“记忆雨”及时暂停了这个进程,等到她顺着骨墙爬到天上,一头扎进浩瀚无边的“记忆云”,仿佛命中注定,又好似绝然中的必然,国师迟晚生的记忆洪水猛兽般冲进她的四肢百骸,直达骨髓深处。
这一刻她陡然清醒,无比的清醒。
她抬头望向更多被具象化后的记忆,那些美丽又美味的层层叠叠的云,这是支撑着这个世界运转的能量和养份。那这些也一定能够帮助她脱离这个世界。
“对不起。”
岸向已经变成她身体一部分的,国师迟晚生的记忆告别。
但又转而自我讥嘲地一笑,不该轻易招惹的已经招惹,过去已然过去,抱歉也罢,后悔也罢,这种类似于马后炮性质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接下来,她更加把自己整个都埋入“记忆云”,不仅是嘴,就连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极力张开着,不断地吞食、吸纳、消化……
至少从表面上看,她越来越完整。
可是之后的一个际遇,却又将这种表面而浅显的完整撕了个粉碎。
岸在记忆云深处遇到一个寻常冬瓜大小,雪白无暇,具有初春的森林气息,沁着湿湿软软的凉意的一团记忆云。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芸芸众生中遗落下来的,随意的一块路人甲记忆云。
它必定和国师迟晚生的那块被具象化后的记忆云一样,是与她有关联的,或者有着非凡的意义的记忆云。
但这次又好像有一点不一样。
这次的熟悉感更强烈,但她的情感却无比倾向于平和,甚至有一种无来由的,深深的又淡淡的喜悦。
她还没有朝那块儿雪白无暇的记忆云出手,只是靠近些许,那记忆云就像投胎的婴灵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即将生产的产妇肚子里,也瞬间从眼前消失,接着她空荡荡的胸腔内便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充盈而温暖的感觉。
那是一个需得热泪盈眶才能表达一*二的时刻。
这是岸曾经丢失的那一部分经忆。
她童年的记忆。
在群山之始,古林深处,有一个堪比归墟的古老而神秘的地方——昆仑。她刚被生下来时还是一颗椭圆形、冬瓜大小、雪白无瑕的蛋。她的母蛟把她埋到离巢穴不远,地下三尺的地方,然后等待一个能让她顺利出壳的机缘。
她的机缘乃是当地几位穿着怪异的朴素村民。虽然她从记忆里已经全然看不清那个真正助她出壳的女子的脸,但却仍然能依稀感受到那份强大而温柔的祝福和爱意。
她那时是那样的小,既走不好路,也潜不好水,虽天生一副凶恶模样,可谁见了她不仅不觉得害怕,反对着她上下其手,抱之,撸之,戏耍之……
她在山上追百兽,在山下村落里吃百家饭,晨时与神鸟共鸣,归去双亲环绕……
她还那样的小,却深知自己深深的爱着那片土地,以及那片土地上的万物。
只是后来那片土地上的神出了事,机缘已尽,他们一家三口不得不顺着江流,从世界的终点前往世界的起点,也就是从昆仑去往归虚。
可是那趟旅途并非一帆风顺,还没有到达归虚,只是在东海之滨,她的母蛟便率先离开了他们。接着是她在途中捡的小狗死了,最后就连她的父蛟也离开了她。
她非一开始就是孤儿,是后来才成为了孤儿。她并非没有来处,只是后来都忘记了,或者舍弃了。
……
突然,岸猛的睁开眼,眼光灼灼,如焰,如电。
她空荡荡的胸腔内刚刚长出一个东西,颜色还很鲜嫩,会‘砰砰砰’地跳动。
那种感觉简直太奇妙了。
像嫩芽破土,婴儿坠地,昼夜交替,春华秋实……
一瞬间,万般喜悦涌上心头,尔后是期盼,是担忧,是战战兢兢,是无可奈何,是坦然和接纳。
她感觉到了生机和生命,她感觉到了活着!
她笑了。
仿佛不是在一个奇奇怪怪,遗落了无数美好,却又无比残忍和野蛮的世界。
仿佛是在晚春的一个浅草坡上,那里天空湛蓝,大地飞花,爱与所爱的皆在面前……
她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蓄势待发,且信心勃勃。
可是,就像修仙的临近飞升前的最后一刻,什么都准备好了,却偏偏忘了,飞升乃是逆天而行,天不容你,整个世界都不会放过你。
在岸觉得自己越来越强大,强大到足够可以和这个世界抗衡的时候,这个世界也在悄无声息的发生异变。
那些像太阳又不是太阳的发光体齐齐出现,远不止十几个,布满整个天空。它们驱散了层层叠叠的记忆云,露出黑洞一般,因为被照得雪亮反而什么都看不见的虚无。
天边飞出一道道雷电,似万箭齐发,正朝向她而来,眼见就要将她穿成个筛子;四合骨墙轰然垮塌,下面的大地开始不断地震动、折叠、开裂,露出的缝隙像一张张巨大而贪婪的嘴,只等待她落入,便一口嚼碎吞下;还有那些相伴了不知多少时日,曾经一起抢骨头捡骨头、打架、拾记忆云、然后又在‘极昼’被打回原形,陷入无望轮回的骷髅们,已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尽皆奔向于她,即便是付出同归于尽的代价也要将她拉回它们共同的万丈深渊……
“刀来!”
岸的兵器,那把锈迹斑斑,需得以鲜血开刃的大刀虽然并未被带进这个世界,但岸还是竭力召唤它。
这是他们之间的契约,同衰同荣,死生与共。
果然,下一刻那刀便穿破重重阻碍与结界,来到岸手中。
虽过程中刀身有些损伤,但无关大碍。
岸安抚地摸了摸它,夸了句:“好孩子。”
然后,刀与人合一,独立这世间。
岸抬眼望向这世间,刀口所向,都不知道具体要对着谁,但又眼光所到之处皆是对手。
简直可以说是无从下手,但又不得不出手。
多么荒诞!
幸而,转眼那流矢般的万发雷电便到了。并未让她苦恼太久。
岸一跃而起,堪堪躲过,上面又出现新的雷电瞬间补上,且更多更快地朝向她而来。
她又往下,奇怪的是下面却未出现雷电,而原本上面的雷电正从她的脑袋顶上穿插而过并交织成网,开始一层一层地往下压,且不断地收紧。
岸大概是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目的。
她在下方地面上无数骷髅翘首以盼的等待中,离它们越来越近……
这时,岸突然想起曾经一位佛子的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她缓缓闭上眼,胸腔内半边心脏,半边金银簿归位。
突然,她和她的刀一个俯冲向下,成一条直线,直刺入那如万丈深渊一般的巨大地缝。
无数骷髅,还有躲起来的各种‘蛇虫鼠蚁’以及会动会吸食血液的‘草’,也纷纷随着岸和她的刀落入地缝中。
接着,整个大地以当初撕裂开来的力量,又重新合上地缝。
先前的一切,好似一场成功的吞噬与消化。
尔后,类似于被飓风席卷过后的小岛,一种无边而绝望的寂寥笼罩着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也在这种寂寥中慢慢恢复到它原先本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