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和两个小道童都知道,这是国君身边的掌事太监带人来请,也就是国君宣召他们。
小道童们看看他们的师傅,看看岸,然后跑到丹房入口处,然后又折返回来重新回到国师身边,巴巴的。
不知是不是受了他们的影响,国师最终也没能忍住,轻轻叹了口气,侧脸看向岸,岸亦与他对视。
有些东西不言而喻,那一瞬间,国师违诺,硬了一下心肠。
岸脸上不悲不喜,也不做丝毫求饶,仿佛痴傻。
在两个小道童巴巴的眼神里,在岸状似平静的无动于衷里,国师伸出了他的手,墙角兵器架上的金刚除魔杖振动起来。
恰如驽箭离弦流星过度,只见一道白光,除魔杖便到了国师手里。
只是稍稍一挥,岸轻薄得像一张脆弱的纸片,转眼便被卷进除魔杖中。
金刚除魔杖在国师手中,两样皆是上雍国的国之重宝,威力果然不同凡响。
两个小道童得以卸下几日以来的惊惊惶惶,瞬间喜笑颜开,身体里的每一节骨头都开始舒展。
国师拿起他的除魔杖,起身,往丹房外走去。
小道童们欢欢喜喜的跟上。
在外面等候了些时间的掌事老太监见通往地下丹房的大门从里面被打开,国师于正中间走出来,倒也没恼,仍旧一副奴颜谄媚的笑模样。
在上雍国,国师的名望竟次于国君,倒也不难理解。
“国师大人,非是老奴狗胆,敢强扰大人的清修,实在是殿下因为这几日气候乍冷乍热,身子好不爽利,今儿夜里又熬神批改奏章,竟险些昏厥。殿下一向不喜太医院的汤药,尤信国师的仙丹,故而遣老奴深夜前来叨扰。”掌事老太监躬身退至一旁,既为先前的无理行为做出解释,同时又说明来意。
国师虚扶了掌事老太监一把,抬脚往外走:“那便走吧,莫让殿下等久了。”
掌事老太监随后跟上,后面紧接着是国师身边的两个小道童,以及掌事太监带来的人。
浩浩荡荡的一路人出了梓阳宫,穿红墙夹道,往正和殿而去。
可于半道上,却适逢因为等耐不住纡尊降贵反来找国师的上雍国国君一行人。
国师这边正要下跪行礼,国君紧忙摆手制止,并几步走上前来:“国师,这一炉金阳丹可是成功出炉了?”问是这般问,却没想过会得到否定的答复。
原因无他,盖因此国师自年少出山以来,除魔卫道,赈济世人,从未失过手,更何况简简单单一个炼丹。
可国师却一改往常的淡然老成,半张着嘴,唇微微抖动,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国君目带疑惑地望着他。
“贫道……”国师正想解释,突然发现国君的目光已从他脸上抽离,移向他的侧后方,然后眸光陡然一亮,直直定住,露出万般惊讶、痴迷、喜悦、不知所以……
国师心中咯噔一声,慢动作地转过去,痛苦地垂下眼睑,果然如此!
在他身后,无论是两个小道童,还是掌事太监以及其他随从,谁能让一国之君有这么大的反应?
当然是被他收进金刚除魔杖,有殊色,非妖既狐的岸。
原来,他要收服岸,岸便随他的意,轻轻松松地被收进金刚除魔杖。
可这会儿见了国君,她又如吃饭睡觉般轻轻松松地从金刚除魔杖中出来,袅袅婷婷地站在他的侧后方,国君的眼睛跟前。
他千防万防,最怕的就是国君看见岸。
可因为他的大意轻敌,岸的深不可测,最可怕的事就这么最随意的发生了。
“你来……”国君对岸招手,声音不可谓不温柔、不小心翼翼。
岸几不可闻地嗤笑一声,脸上倒是道不尽的春花秋月,妩媚风流。
岸走向国君,国君亦不可耐地作势要拥上去。
国师急忙挡了一下:“殿下,‘人间无此殊色,非妖既狐’啊!”语气不可谓不苦口婆心。
国君眉心微皱,一把推开国师的阻挡,君威稍显,已有些不快。
这时,前后已与国师持平的岸亦回头看了国师一眼,这一眼她唇角轻勾,带着几分邪佞,暗含警告。
国师瞬间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能在他面前不漏深浅,能视金刚除魔杖如废铁,岸的修为法力绝不在国师之下;加之,又碍于毫无抵抗之力,却权势极大的上雍国国君,国师一时间即无取胜的把握,又投鼠忌器。
“启禀殿下,这女子可是妖啊,会害人的那种!”后面的两个小道童可不知这几个当事者之间的哑谜。在他们眼里,国君被妖所迷,而他们的师傅却似被无辜怪罪,一时情急便穿过人群挤上来,跪在地上,手指着岸,语出惊人。
短暂的安静之后,国君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抬手越过两个小道童,指向不知什么时候缩到人群最外围的掌事老太监。
国君起先是派遣他去宣召国师的,他也是从头到尾都参与了的知情者之一。
“啊?”掌事老太监好像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突然提到,抖着虚胖的身子,凑到离国师、国君还有岸,不近不远的距离,跪下来,飞快地把几个当事者都扫了一遍,低下头颅,眼皮子跳个不停,汗生两鬓。
他虚虚地抹了把汗,在国君最后的忍耐里,终于道:“奴才年岁大了,眼拙得很,刚刚什么也没有看清,兴许……兴许,这小娘子打一开始就跟在国师后面,也未可知?”
7
“哈哈哈……”国君被气得笑了。
掌事老太监这话好像什么都说了,其实什么都没说,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你们……很好,很好!”天子一怒,在场所有人都齐刷刷跪了一地。
“既然老得都看不清了……”国君冷眼觑着掌事老太监的后脑勺,“那便不适合再在寡人跟前伺候,出宫养老去罢!”
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遭了难处,没人会心甘情愿去势,进宫当太监。
既已进宫做了太监,皇宫便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生老病死、荣辱意义之所在。
一个汲汲营营半生的老太监,一旦离开皇宫,等待他的绝不会是什么好结局。
宫墙外的世界不需要太监,也不容忍太监。
但,掌事老太监还是作五体投地状,满嘴的:“谢殿下隆恩!谢殿下隆恩!”
好像国君真的赐与他什么隆恩似的。
国君的怒气并不因为对掌事老太监的惩罚而消除半分,但因一些复杂缘由,加之美人在侧,只得暂时甩袖离去。
随之而去的,除了一众侍卫随从,自然还有老神在在的岸。
这一夜,国师本做了最坏的打算。
可是,想象中,最坏的事情好像却并没有出现。
虽然在接下来的日子,皇宫里果然不出意外地传出一些‘六宫粉黛无颜色,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流言,但却没有听说国君身体有恙,召唤过太医院;也没有类似于‘烽火戏诸侯’、‘酒池肉林’、‘残害忠良’等的祸国殃民之事发生……
国君身体无恙,说明他还未真正近女妖怪的身。
那些山海异志里,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人妖相爱、人鬼绝恋,听来猎奇,香艳无比,实则有悖伦常,绝非美事,因为物种的不同,本就不能过于亲密交往,否则弱的一方非死即伤,再者不同物种之间天然存在着生*殖*隔*离,更不可能孕育繁衍后代……
没有类似于‘烽火戏诸侯’、‘酒池肉林’、‘残害忠良’等的昏聩事发生,说明岸既不是来人世贪图享乐也不是来为害一方的。
那她是为什么而来的呢?
人与妖魔鬼怪不同。
妖魔鬼怪更注重当下,更在意切身的喜乐和体验。
人的世界高瞻远瞩,前人嘱咐后人,圣人教化庸人,有人奉献牺牲,有人专营索取,还有君子防未然……
岸就算在上雍国什么也不做,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清楚其身份的上雍国国师怎么能让这种威胁像一把利剑,时时刻刻悬在上雍国的‘头顶’上呢?
这天深夜,不知为何,鸟不叫,虫不鸣,星光暗淡,残月隐蔽,四合寒雾黑悠悠,沉沉而下。
岸好不耐烦地应付完国君,国君前脚刚走,后脚国师身边的两个小道童中的一个就战战兢兢地手持帖子来请。
请岸于当夜子时,到老地方——梓阳宫,明明台地下,丹房,与国师相会。
若换个妖怪,但凡回顾下前情,这般状况,便知国师此请必不怀好意,鸿门宴尔,当不赴约。
可于岸而言,仅仅‘相会’二字,便是何等的暧昧、可爱,宛如光和暖,是照亮一切的美好、希望……别说赴约了,便是刀山火海,她都愿意裸*身*赤脚地闯上一遭。
在还没有进到梓阳宫地下丹房之前,或者说一脚踏进梓阳宫地界之前,岸的确是这么想的。
午夜子时前一刻,梓阳宫外百米之内,已与别处不同。
普通凡人走到这里,大概只会感觉到,突然全身莫名的不爽利,甚至可以说非常难受;心脏仿佛被塞进一个极狭小的瓶子里,憋闷不说,且随时好像要爆炸似的;头皮紧绷,发根底部根根发麻,每一条颅神经,被无形的刀割着,被毒药钝化;躯体与灵魂处于一种被‘撕扯——剥离——拉回’不断循环往复的过程……
千年老妖怪岸走到这里,生命内在的本能会像火一般,顿时熊熊燃烧起来,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她,让她赶紧离开这里,有前所未有的危险,是九死无生的死局。
如果岸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千年老妖怪的话。
上雍国国师,十几岁出山,当时已显圣人相。
这样的苗子,一半天生,一半后台培养。
今夜,难得国师将他那不可说、不能轻易视于人前的‘后台’都请出来了,来收服岸这个资历老,妖力修为不知深浅的千年老妖怪。
岸压制住身体内部本能的鼓噪,像踩在刀尖上,一步一步地往里走。
她是笑着的,容华绝世,身段风流,一举一动中飘飘然有神仙之概。
那一刻的从容和气度,甚至都不像个妖。
从她进入梓阳宫大门的那一刻起,这一场瓮中捉鳖的‘绞杀’之局,按计划就应该已经开始了。
可是,明的、暗的,乾位上的、坤位上的真君、道君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布下的阵、他们的道法、仙法为什么突然间都失了灵;隐隐之中,他们一直笃定并依赖的世界次序、自然真理都在无形地动摇、分崩;他们感觉到一种毫不讲道理的、无坚不摧的毁灭之力……
岸一步一步地往里走,往下走。
走的路,前段时间才刚走过,不是第一次走了。
只是前后两次心情截然不同,第一次虽下着大雨,胸腔内却反热腾腾的,且越走越激动兴奋,满怀着‘幸福来临前不断接近幸福’的期许和快乐。
这一次,同样的路,同样的门槛、石砖和回廊,胸腔内却空荡荡的,有风暴肆虐,最后从内到外冷得血液都凝固下来,皮肤和毛发僵硬麻木。
梓阳宫,明明台地下,丹房,屋子的正中间,太极点上,站着与岸相约的人。
他也是今晚这场浩大的‘绞杀’之局的关键,甚至早已做了必要时刻不惜‘以身殉道’的准备。
岸看见他可谓‘盛装出席’,一手拖着他形影不离的金刚除魔杖,一手祭出上雍国的另一至宝——当年轩辕黄帝所铸的十五面神镜中的第三镜。
只可惜,金刚除魔杖奈何不了岸,轩辕黄帝的第三镜也什么都照不出来。
传说,世间之物,无论有生命的、无生命的,静的、动的,贵的、贱的,六道之中,五行以外,只要到了第三镜面前,没有第三镜照不出原型,照不出前世今生、功德罪孽的……
可偏偏对岸,第三镜就像一块磨砂玻璃,无论是有形的俗世肉身,还是无形的灵魂精气,都在第三镜中无法聚形,不能凝色,唯余一片暗淡混沌。
国师举着第三镜诧异无比,不觉与前一秒还是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的岸嗫嗫嚅嚅道:
“你,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岸笑,她当然只能笑:“什么东西?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国师陷入沉默。
他突然对他以往所学、所知、所坚信的,报以怀疑的态度。
也对他今夜所为,报以怀疑和犹豫的态度。
岸看着这一出闹剧。
她从另一个世界,跨越时间维度,来到这个世界,找到并赖上眼前这个人,像一出闹剧。
国师处心积虑,不惜搬出世外师门,请出师傅、师叔、师伯、师祖出山;不惜违背自己的品行操守,在隐隐感知到岸对他有意,仍‘卑鄙’的加以利用。如此大动干戈,又忍辱负重,也要除掉至少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为害上雍国,以及其百姓迹象的岸,这番费尽心机,像一出闹剧。
众所周知,傀儡不算是活着的。
可自打岸知晓自己是个傀儡以来,却从不认同自己不算是活着的。
可这一刹那,看着这一出闹剧,岸却突然感觉自己仿佛正在由内而外地死去……
这世间有生便有死,生命是,情感是,执念亦是。
她‘死’得那么平静,不哭,不闹,不笑。
作为最后的作别,她问国师:“国师,你叫什么名字?”顿了一下,又补充,“不是道号。”
国师楞楞不能言,心下莫名涌出无限哀伤。自从入世,他见过太多人、妖在面临危险打击时的求饶,那些哭得涕泪横流的样子,相较之下,岸的无动于衷和面无表情,却仿佛更扣人心弦,仿佛比哀伤更哀伤,比绝望更绝望……
岸还在耐心的等待他的回答。
国师终于道:“贫道迟晚生。”
迟晚生是国师这副身体的父母给他起的俗世名字。
也是他最初的来处。
“迟……晚……生”岸的声音在齿间流转,轻轻咀嚼着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