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色——朕微萌
时间:2022-03-08 07:35:21

  跟在他们身后的便是归昔,正微微歪斜着上半身,瞅着岸,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嘴里还极小声地嘀嘀咕咕着:
  “可她明明看着一点儿也不老啊,而且还很年轻嘛,虽然瘦得跟个皮包骨似的,但一丝儿皱纹也没有……”
  “你这小伢儿懂些什么?”归昔的母亲轻声呵斥自己的女儿在长辈面前如此的没大没小,先对岸投去满含歉意一眼,后又回头与女儿解释:
  “你祖奶还在世时不是说过,我们蛟族和别的族类不同,身份血统乃至寿命都是可以通过修炼和机缘改变的,寻常蛟类至多五到八百年的寿命,上了四百岁便属于老者,可若天资卓越,勤勉和机缘又一个不缺的话,若入得了‘大道境’,便能逆天改命,身趋龙道。神龙寿命上达万矣,按这样算的话,这位老前辈之于龙道而言便如你之于蛟类,正值青春年少,自然音容面貌如花似玉……”
  “那老前辈便是传说中的蛟龙啰?”归昔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迸发出来的光恰似骄阳一般,炫目又灿烂。
  归昔的母亲和父亲同时点头,对这个偶然被女儿‘救’回,至少从面貌上已经进入由蛟化龙的‘大道境’的老前辈,感觉到出于同一个族类的,巨大的有与荣焉以及蓬荜生辉。
  归昔的父亲和母亲同时道:“快了,老前辈很快就会成为极难得一见的‘蛟龙’!”
  “哇……”归昔对着岸,激动得捧着脸半天合不拢嘴。
  岸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
  若她真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由蛟化龙的上进修士,那么对于这一家三口的赞美和恭维,必然感到无比的快慰和舒爽。
  可她偏偏不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由蛟化龙的上进修士,曾经不过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蛟,就连所谓的修行也不是其他同类那般明心静性苦心孤诣地孜孜追求,一切不过是做着最邪恶阴暗的生意,于邪恶阴暗上开出了罪孽的花。
  面对兴奋的归昔一家三口,岸半晌淡淡的问了一句:“这是哪里?”
  “这是我家!”因为激动而小脸红扑扑的归昔瞬间抢答。
  但这并不是岸想要的答案,她又重新问了一遍:“这是哪里?”
  这一次,归昔的母亲大概明白了的岸的意思,解释道:
  “这是位于西泽的百妖谷,远离人世,聚百妖,是一些原身喜阴乐水的妖族生活繁衍的地方。”
  西泽,由岸所知,西泽位于昆仑和巫山之间,有特别的屏障隔绝人世,算是个有生机却灵气匮乏,谁都看不上的贫瘠之地。
  可她为什么会掉落在这里呢?
  她可不相信会有什么意外。
  天上那条擅自做主‘救’了她的仙龙是什么意思?
  岸久久地陷入沉思,就连归昔一家三口是什么时候悄悄离去的都不知道。
  时光似流水无痕,几天之后,岸终于走出这个作用上类似于屋宇,内里却很简单原始,又兼阴暗潮湿的山洞。
  山洞形似长嘴葫芦,转了好几个大弯,临到洞口,眼前豁然开朗,观外面天上太阳的方位,时间大概是在上午。
  果然是蛟这种两栖类栖息生活的地方,此处约莫是一个大峡谷的背风拐弯处,其间水陆纵横,土壤肥沃而湿软,水草凄凄,繁花似锦……尤其是,在这种盛极而满的景色上又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水雾,使其像是匐于海神的鲛绡纱下,美得迷离,美到好像暗藏着什么玄机。
  若用上妖力,再定睛一看,便能看见在那些水草水花间,有小妖怪或圈泽养鱼养虾,或种植一些喜阴喜水的农作物以供食用,还有类似于桑麻一样的水生灌木类,大概是用来织布制衣的……
  目之所见,可算得上是妖精版的田园牧歌!
  “老前辈。”归昔的父亲下*半*身浸在水里,化成蛟尾,从不远处游弋而来。跟在他身后的,是几位年龄比他只大不小的蛟妖、大鲵妖、蝾螈妖、水蛇妖等的代表。
  看着这几位在百妖谷中德高望重,但在她面前都是小辈,不知道该称呼为小妖怪还是老妖的妖怪们,岸突然有一种被迫架在别家祖宗牌位上的荒谬和慌乱感。
  果然,下一秒,其中头发胡子皆白的水蛇妖代表,扭着他松弛而粗大的水蛇腰,于归昔的父亲之后,率先给岸来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并道:
  “前辈不知,我们百妖谷本就鲜少有外面的妖族进来,别的族类要不是压根儿瞧不上咱们,要不就是千方百计地想灭了咱们,这还是,还是第一次……”水蛇老妖着实有些激动,咽了下口水,缓了下,又才接着说:“有您这样资深望重的大能幸临,当真是,当真是我等的福源。”
  “正是。”
  “就是。”
  “是啊,是啊。”
  一时,其他几位也纷纷近前来作礼、应和。
  一番虚礼客套直弄得岸有些不知所措又恍恍惚惚。
  而后,代表中的代表——归昔的父亲更是越过同伴趁隙挤上前来,殷情备至地对岸做出邀请并引路的姿势:“老前辈,小的们在凤游台备了筵席,时间仓促,酒薄菜微,还望前辈千万纡尊降贵莫要嫌弃。”
  “瞧瞧我们这脑子,见前辈天颜目眩神迷,竟差点把最重要的事都给忘了。”
  “忘记的是你,我可是一直记着呢,只是让别个抢了先。”
  “谁抢先有个什么要紧?关键是前辈赏脸,不嫌弃我们这些愚虫。”
  “是嘞,是嘞……”
  ……
  明明也没几个妖怪,岸却像一头扎进蜂窝,不仅身体被前后左右全方位的围了个密不透风,就连耳朵也被绑架了似的。
  因为声音太多,岸什么也不能分辨;因为太吵,反而什么都入不了耳。
  这些妖怪以前没见过她,不认识她,不知道他们这般行为,若是放在以往,恐是连性命都已丢了去。
  可是,此时此刻的岸却仿佛不像她,心中全无戾气。
 
  4
 
  
  筵席设在凤游台。
  所谓凤游台也不过是峡谷底部临水的一方天然高地,高地西南角有乱石阵,乱石阵远远看着约莫有点像鸡的样子,也就是所谓的凤凰的样子。
  反正,几个妖怪给岸介绍的时候,恕岸眼拙,是怎么也没有看出来它哪里有像凤凰的样子,或者说鸡的样子。
  不过凤凰就凤凰吧,就算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它像神龙又怎么样呢?
  总归,小妖怪们高兴就好!
  筵席上的酒菜果真如归昔的父亲所说的‘酒薄菜微’,原来竟不是谦词。
  倒不是这帮妖怪们吝啬,或者不尽心尽力,品类还是挺多的,但也确实没什么好东西。
  看得出来,不与外通的百妖谷,妖怪们过得很是清贫且拮据。
  从来缺什么都不可能缺钱,奢靡惯了的岸没有丝毫的不耐,反而对这帮笑脸盈盈,无比聒噪,热情过度的妖怪们产生出一些莫名的、心疼类的、让她觉得别扭,不舒服的情绪。
  一切如梦亦似幻。
  岸尽饮他们敬上来的酒,添了野蔌山肴,受了他们诸般好,拘谨着,也逆来顺受着……
  好似多年的游子身归故乡,她是游子,可她哪来的故乡?
  一晃十来日,岸尤在梦中。
  这日晚,归昔的父亲神神秘秘地将她请到一间祠堂内。
  祠堂也是石室,不过与他们日常起居的地方有所不同,祠堂处在垂直崖壁的半中腰,上不接天,下不沾地,是完完全全由妖工开凿出来的。其内常年干燥凉爽,适合储存,但为蛟这类两栖类物种所不喜。
  祠堂内供着十来个牌位,相关四代。
  归昔的父亲焚香拜祭罢,对岸指着最上面的两个牌位中的一个,说道:
  “我家女祖宗从外面而来,离世前曾与子孙交代,说她在外面还有一个遗落的孩子,说那个孩子集天恩造化,生得百花羞,敝日月,奈何性子顽劣执拗,自小主意大过天,天资又佳,留不得,留不住,前途未知且福祸难料……还说,若是有缘,子孙后代在别的什么地方见着那个孩子,或者那个孩子寻到百妖谷来,让我们好生供养,敬之,爱之,以慰她平生骨肉分离之痛,幼年孤独伶俜之苦。”
  “你们觉得我就是那个孩子?你们遗落在外的一个长辈?”岸的声音低低的,淡淡的,好似从无限深的地底下传来,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和意味。
  归昔的父亲倏然转过身来:“你像,无论长相,修为,还是年纪。最关键的是,您与小女归昔不仅眉眼上相似,某些时候其神韵气质更是别无二致,难道不是隔代显相?
  岸几乎要被归昔父亲眼里的‘热烈’所焚烧,这是她记忆里未曾经见过的,同时她又是条羞于展露自己的蛟,这种时候反而脸色愈冷,更褪几分鲜活血色,惨淡得仿佛眼前被供奉了几百上千年的老牌位。
  她对着他的期盼缓缓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她不相信,不承认!
  这些日子以来,那些莫名其妙奇妙的‘恍若美好’,小妖怪们为她精心准备的宴会;让给她最大最宽敞最舒适的洞穴;日日殷勤不断地请安问好;她那颗空荡荡的心被一点点的磨软了……
  他们为何待她如此?
  竟是这样吗?
  “前辈乳名唤作‘弥弥’吗?”归昔的父亲进一步确认,声音都有些颤抖,仿佛接下来就是激动人心的相认时刻,完美幸福的大团圆结局。
  岸整条蛟都微不可见的震了震。
  ‘弥弥’?
  极乐之地的黄金城内有一个狗窝,狗窝的边沿有一块狗牌,狗牌上刻着‘弥弥’二字,‘弥弥’难道不是个狗名吗?
  岸不动声色地转身,走出这间祠堂。归昔的父亲想要挽留,却没有留住。
  她没了心,没了灵魂,还没了一些重要的记忆。
  她怎么成为的黄金城城主?为什么坐拥世间财富却又一无所有?在成为黄金城城主之前,她是一条什么样的蛟?她来自何处?她的父母是谁?
  凡此种种,她都不记得了,她都不知道。
  岸站在祠堂洞口,绝壁上的风,利得像刀,吼声嘶咽,如泣如诉。
  她终于仰头望天,面部扭曲难看,大吼道:“我……不……是……我……不……是……”
  她这种身处地狱深渊,黑得不剩一滴白,要什么过去未来,寻什么根源,认什么亲故?
  归昔父亲所说,是与不是,真与不真,有何关系呢?
  岸纵身一跃,从悬崖峭壁上坠落。
  在那无限长又无限短的瞬息,岸眼前逐渐虚化又逐渐清晰,她仿佛看到传说中,世界的终点,万物生长的——昆仑,青山黛色中有一头巨大雪白,象征着一切祥和、美好、智慧的独角兽——白泽,还有一颗莫名眼熟的蛋,蛋壳清白色,大如冬瓜……
  谁也不曾知晓,岸曾去而复返,重新回到那间绝壁半中腰的祠堂。
  祠堂内空荡荡,岸的灵魂和身躯也空荡荡。
  她“嗵”的一声,双膝跪在那些牌位前。
  她恍恍惚惚记起:好像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她本也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狗,是真正的狗,黄白色,尾巴尖上带点黑,长的很普通,普通得像大千世界随随便便的一只狗。可是好像是她父亲母亲的却不让她养,趁她睡觉的时候给丢了,她哭了很久,泪珠子像豌豆米那么大,颗颗砸在鲜红的裙幅上……最终,丢了小狗的小孩儿还是认认真真地做了一块狗牌,狗牌上刻着的却是她自己的名字,她说她要自己做自己的小狗。
  “阿娘别走……”
  “阿爹你要去哪儿?”
  可是,继丢了小狗之后,小孩儿又丢了她的阿爹和阿娘,不过不同的是,她的阿娘是往远处离开了,而她的阿爹却是往天上去了。
  她的阿娘说,她和她们父子俩不一样,她在荒海活不下去,会死的。
  她的阿爹满脸不可说,只让她好好保重自己勤加修炼,说终有一天他们父女俩会在另一个地方重逢的。
  可她不稀罕,她恨她的阿娘,更恨她的阿爹!
  她不懂,不理解,不明白。
  ……
  “呵,多管闲事的仙龙!”
  岸嘲讽在天上那条莫名救了她,又把她弄到这里来仙龙。
  那条仙龙是想让她追根溯源认祖归宗吗?
  用俗世的血缘亲情来感化她这个大魔头,唤醒她的良知,以免为祸世间吗?
  岸笑着起身离开,再次,最后一次离开这间祠堂,从此不会再回来。
  她不仅要离开祠堂,还要离开这个妖族的世外桃源——百妖谷,离开这一场美好迷离的幻梦。
  无牵无挂、无穷无尽的空虚和煎熬,才是岸的唯一真实!
  只是想不到,这一次的离开,比之以往任何一次,离开任何地方、任何人都要更加艰难。不是依依不舍,不是撕心裂肺,而是割舍。
  割舍掉她唯一可能拥有的,选择再无期待的绝望。
  这一程,兵不血刃,却伤她最重!
  “嘘!你悄悄的好不好?被阿爹阿娘发现的话我们就跑不掉啦……”
  在离开百妖谷的必经峡口处,小归昔抱着她的小狐狸,正颔首与其小声念叨。
  小狐狸尖尖的耳朵不自在地抖啊抖,不知其是否能够听懂,但却在呜呜两声后便安静下来。
  “真乖!”归昔噘着嘴凑上去想要亲小狐狸的脸。
  小狐狸眼睛圆瞪,惊慌闪躲。
  在这档口,归昔仿佛若有所感,突然抬起来头来,然后瞥见正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的岸。
  小姑娘突的一下脸红了,在繁星点点的夜色里也依稀可见。
  “你……你你……”小姑娘磕磕巴巴,又突然想到她与岸在年纪、辈分上的差距,你啊你的很是没礼貌,便又重新道:“您……您会抓我回去吗?我都快满百岁了,还不知道百妖谷外面的月亮是扁是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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