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他们要保住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的,例如地位或者一些特权什么的,反过来也会被其无形束缚。
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看到的他们,都几乎拥有一张同样的面孔,做着同样一件事,代表着同一个符号……
岸来到仙界。
她以生意人的身份,与仙人们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毫无底线地进行着与人界、与妖界、与魔界别无二致的交易。
在这些交易的过程中,她一改往常谨言少语的性子,总在不经意之间,让一些不大体面的事、不大体面的行为、不大体面的东西……经由她的嘴泄露一二,并很快流传开去……
起先波及的只是少数几位地位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寻常仙君、仙娥。
起先无非些奇闻八卦,无非他爱她、她恨他、他欠它、它偷它……
都无关痛痒,也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可就是这种无关痛痒,像长在头顶的虱子,生在肌理间的跳蚤,以四两拨千斤的态势,迅速而有效地扰乱你、污染你、折磨你。
尽管如此,天界在热闹了好一阵子之后,仍以几个当事仙落得个不轻不重的处理,或批责,或贬谪,而慢慢回归平静。
不够,还远远不够。
这不,绯闻将罢,岸的金银簿很快又离奇失踪了。
这下整个仙界再不似先前,顿时像是在水中投下金属铷,又像是银瓶乍破水浆迸,彻底沸腾起来。
这次无论怎样,便是想要平息也平息不了了。而且一时之间,向来以淡泊,摈除七情六欲的得道仙人们竟然返璞归俗,热情地替岸寻找起失物来。
2
失物当然没有那么容易找到。
不过期间仙界最为人称道的一对多年好友却突然间反目,斗得那叫一个你死我活。
在这场莫名而起的,你死我活的争斗中,拔出萝卜带出泥,逐步牵扯出一个又一个的陈年往事,波及一个又一个的仙人。
所谓贪污受贿、拉帮结派,不正当的竞争关系……这些都不仅仅只存在在粗鄙的下界,粗鄙的凡世间;这些原本苦修多年,历艰险,经脱胎换骨,好不容易才得道飞升的仙人们,原来还有一些,竟又重新长出了,或者从不曾摒弃,还悄悄保留着,曾经作为一个‘人’的,最本真的‘人性’。
仙界持续动荡,彼此都不好看。
但又不能任其太不好看。
这一点上,便是前一秒还宿仇激愤,恨不能你死我活的,下一秒也能咬碎牙齿,忍到胸腔内出血也要‘握手言和’……
但毕竟不是前面那些无伤大雅的奇闻八卦了。
但,又能怎样呢?
金银簿依然没有找到,这才是最重要的!
事实总是给自大者一记响亮的耳光。
就像重来没有汹涌的洪流冲不垮的堤坝,仙界的‘一界私事’在爆出‘千百年来再未有一个完全非门第世家者得以晋升重用;五百年内,所有得道飞升的大多都原本仙胎,有一些还是在上界犯了大错,下去避祸躲过的,亦或者望子成龙的父母给爱子寻一处‘艰苦’安全之地锻炼镀金的……而那些真正出于芸芸众生,不甘平凡,苦心孤诣的修仙问道者却几近折于修仙问道的途中,即便偶有那么一两个熬过‘九九八十一难’,走到得道飞升的最后一步,也往往功亏于溃,就算不功亏于溃,最终也不知道都去了哪里?’
仙界,就像是一个被从里面关上门,完全隔绝封闭起来的世界。
可对它充满了最高一级的,美好的憧憬和向往的其他世界又怎么能够允许呢?
一个结构庞大而完整的世界便在这种‘绝对不能允许’之下步上崩坏打乱,然后重新洗牌的可见未来……
然而金银簿仍然没有被找到!
后来,有仙尊认为金银簿找不找得回来也没有关系,毁掉就好了。岸即金银簿,除了她,谁能打得开,并使用呢?
他们把岸逼到了周逐之地的入口。
周逐之地——伴天地而生,有毁天灭地之能的上古几大魔神被驱逐流放的逆世界。
那些上古魔神既是魔也是神,他们伴天地而生,与天地同气连根,不能毁灭,也毁灭不了。好在,同气连根的同时也互为抑制,于是衍生出一个逆世界。进到那里面,高变矮,丑变美,强变弱,凶变软……然后不断地趋于一个中间状态,直至平和,如深陷泥沼,慢慢失去自我,最终被整个逆世界完全消化融合,成为一体,永无挣脱。
可以说,进去之后,便是永生,也是永死!
“尔等邪祟,偷闯上境,诱引仙风道骨,污玷冰壶玉尺,扰乱三清上界,作祸六道之中,其罪甚极,为苍生计,当与魔神同,毁绝之……”
仙尊一袭矜贵白袍,身量堪比屋宇,声如雷霆,赫赫威严。
岸站在仙尊面前仿佛一个灰暗惨淡的小蚂蚁,任谁看,都是高下立见,可她却看也不看仙尊,过于宽大的衣裙被周逐之地入口的罡风吹得猎猎作响。
仙尊一声令下,十万神兵仙将瞬息间将她团团围住,光线暗淡下来,四周黑压压,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烟消味道。
在这种密不透风,仿佛窒息一般中,岸突然有点醉酒般的醺醺然。
那是一种,仿佛无能为力,但又很舒服,又颓废的自我放任。
真好啊!
想她生来孤独伶俜,后来遇到的也都散了,龟叟、小鱼儿和葵他们上不来仙界,周逐之地就在眼前,只要集十万神兵仙将之力,就能重启逆世界大门,不会有谁来救她,谁也救不了她?
“哈哈哈……”
岸从未笑得如此畅快,前俯后仰,张口朝天,捧腹倒地。
她仿佛已经感觉到周逐之地入口的罡风更加迅烈了,各种嘈杂声纷乱入耳,整个世界在其中慢动作地坠落、毁灭。
然后她就感受到了龙族的气息。
蛟、龙同源,蛟族天生对龙族有本能的向往和臣服,而龙族也生来便对蛟族有一种来自血统的压制。
很多很多的龙族,岸在那一瞬息连动弹也动弹不了。
她与龙族并不亲厚,更没有什么龙族的朋友,她实在想不明白龙族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赶来。
“没想到昭昭三清上境,堂堂太元天尊,竟也没钱怨屋,屋漏怪雨;上行下效,言传身教;纸包不住火,火烧六界……”
龙族整体来说在天界的地位其实并不高,但战斗力却不容小觑,对上寻常仙兵仙将,以一当百甚至当千都不是没有可能。对以太元天尊为首的一众伪神虚仙极尽讥讽的是四大神龙之一的青龙。
‘天神之贵者,莫贵于青龙……’可岸也不看他。在岸这里,世间万物只分是她的顾客和不是她的顾客。即使青龙与她同源,对她又有绝对的血统压制,但只要与她做过交易,那与太元天尊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她只侧着脸,静静地听他们如敝屋陋巷里的泼妇一般你来我往的打嘴仗,置身事外地任龙族与仙兵仙将们大战……
也许龙族会为了任何一个理由卷入这场是非,但就是不可能会为了她。
岸刚冒出这个念头,一个微胖身形就从龙族那边,泥鳅似的穿过一切混乱,窜到岸的身边。
他虽是仙,亦属于龙族,而且无论在哪一边,看着都不像是个什么重要的角色。
他面带焦急,眉宇间染上几丝凝重,弯腰扯起岸的胳膊,用传音入密的方式催促道:“快走,快走!”
岸看他莫名眼熟,但又实在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而且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
岸无所谓又嘲讽地勾勾唇,走什么走,逃什么逃,她在等死啊。
岸冲他轻轻地摇头。
微胖身形的仙龙动作一顿,像是简直不敢相信岸竟然心存死志。
他静静地凝视着岸的脸,眼睛里面有隐隐痛悔之色,仿佛一眼万年,仿佛在把岸的样子一刀一刀刻在心尖上,仿佛有无数想说又不能说的话……
“由不得你!”他用那样温柔而残忍的语气对岸道,岸正想起身反抗,下一秒便被罩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神器里。
神器不仅禁锢着她的身体,连声音、神识也一同禁锢了。
好像重新回到蛋壳中,回到那个她没有任何印象的母亲的身体里,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须臾弹指之间的功夫,黑暗退尽,满眼都是清新嫩绿的春草。
这是一个处在山的背阴面,坡度和缓,没有荆棘怪石,只有淡紫、淡白色的小野花点缀一侧的小草坡。
时值初春,空气中尚有轻寒的潮意,天悠蓝,到处都是寂静而欢喜的生机。
身在其间,岸像是一下子被里外清洗一通,这是比三清上界、九重神境还要让她舒服惬意的一个所在。
她本是一头蛟啊,落在地上,匍匐于草甸,才该是她本来的宿命。
“你是谁?”
缓坡下上来一个赤膊短裙的小姑娘,怀里抱着只瑟瑟发抖的白狐狸,娇憨俏丽,警惕地瞪着她。
岸应声而望,心中一悸,一股子酸意由下而上,涌上鼻头。若是她能流出泪来的话,想必已是泪流满面。
于是小姑娘就看着这个误入百妖谷瘦骨嶙峋的陌生女妖在她眼前突然五官挤在一处微微抖动,一副无比痛苦却又怎么都发泄不出来的样子。
还处在父母双全的庇护下,没经历过外面半分风雨的‘温室花朵’显然是被岸的反应吓到了,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两小步,草间半露出一双沾了些许春泥玉瓷一般的赤、裸小脚。
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一种类似于怜爱的情感,这让她感觉陌生,不觉放柔了声线,对小姑娘安慰道:
“怕什么?我与你是同类,你的父母没有告诉过你,皆我族类,见面三分情,出入相友,守望相助吗?”
小姑娘歪着脖子,椭圆的眼睛不经意间变成了竖瞳,纯真中尚带有一丝怀疑:
“话是这么说……”可眼前这位明显不是个‘普通’的同类。而且父母还说过,除非百妖谷中从来知根知底的,外面的同类也不能全然信任和依赖,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也有老乡专坑老乡的。
岸笑,有气无力的。
傻孩子,不先暗暗观察一番,没有同伴,贸贸然就近了她的身,现在才担心这些是不是晚了些?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岸身体往后一倒,顺着坡势压在绒绒春草上。近来愈发孤介古怪的性子这一刻却热诺得毫不违和。
“归昔,我叫归昔。”约莫不到百岁的小蛟妖回答。
“归昔……”
“喂,你怎么啦?”小姑娘突然上前,刚刚还与她说话的女妖怪说着说着就息了声,脸色黯败如灰烬,身薄如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仿佛属于已经久远的过去,仿佛属于还不能想象的模糊未来,但就是不属于现在,此时此刻。
她不像是真的,不像是活生生的。
3
“滴答,滴答,滴答……”
这声音不是下雨,是高高的石洞顶上,从白色钟乳石顶端滴下来的水滴声。
岸转动眼珠子,看见自己正身处一个约莫有三、四个院子那么大的石洞里,身下是一整块完整的白石,白石向下倾斜,一半浸在浅浅的水洼里,一半露在水面上。
岸便躺在露在水面上的那半边白石上。
身体感官还很迟钝且麻木,只要稍微动一动,厚厚的堆积在身上的各种药草便哗啦啦地往下掉。
哪有这样给人治病的?再说这些寻常药草对她有什么用呢?
岸心里叹着气,被这些杂七杂八的药草散发出来的各种刺鼻且怪的味道熏得几欲再次昏倒过去。
但估计她先前已经‘睡’得足够久了,这会儿虽然虚弱,却难以再次‘睡’过去。
清醒着,颓废着,便被迫的听了一些零零碎碎的闲话。
那些闲话从另外半边淹着白石的浅水洼里传来,一男一女外加一个清脆甜美的少艾之声,是岸失去意识前,在浅草坡上遇到的那个赤膊短裙的同类小姑娘归昔。
那男声和女声大概就是归昔的父母了。
说的也不过是归昔想要养一只白狐狸的宠物,而她的父母却以身份种族、环境邻里以及将来可能会出现的一些状况进而引发的后果等,表达一些反对之声……
‘不知道白狐狸是特指先前浅草坡上被抱在怀里瑟瑟发抖的那只,还是泛指一个种类?’
带着这个疑问,岸不期然便瞟到躲在她的左手斜下方,石笋林中的那只小白狐狸。
那簇石笋林是整个洞内距离浅水洼最远的位置之一,离岸躺下的地方也不近。
看来不是泛指,是特指了。
小白狐狸警惕性还挺高,岸瞟过去的瞬息它便发现并捕捉到岸的视线,紧接着,浑身毛毛炸立,瞳孔放大,飞机耳,往石笋林更深处躲去了……
看来,岸醒了,它便怕岸甚过怕那边的一家三口了。
岸眼里顿时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是近来很难得一见的了。
没想到竟是个开了神识,但在不久前化形失败的小狐妖!
这时,一个一听便知其主人性子热情而爽朗的中年女声在岸身体上方响起:
“哎哟,您老可算是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可要用些膳食?嗯……还是到了您老这个境界,早已辟谷了?要么享用些别的什么?香蜡纸马什么的……”
岸被‘你老’二字惊愣非常,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在这凡界,在这些几十、百来年的小妖怪、小后辈们面前,已近千岁的她可不就是个老不死的老妖怪吗?
“前辈安好,晚辈这厢有礼。”即归昔的母亲之后,归昔的父亲也上前来向岸施礼。夫妻俩都是上半身褐色粗布短褂、下半生短裙的打扮,头发也只不过用桃枝木簪轻轻挽就,想来是为了方便随时放出或收回蛟尾,想来是个寻常蛟家,非世家妖族,也非什么神仙真人的偏远‘穷’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