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睿虽老了,但也是个英俊的老头儿。
但俨然英俊的老头儿和过来搭讪的漂亮得过分的男人都和岸所想不同。
漂亮得过分的男人起先把夏侯睿当作岸的长辈,但就算不是长辈,老少恋不牢靠,他还是可以争一争的。
夏侯睿面对着‘野男人’找上门来,不生气、不冲动,面上表情在僵了两秒之后,转过头来温和地对岸说道:“去玩玩?”没拿出男主角的架势不说,倒真做出了长辈的样子。
岸看着同时面向自己的两张脸,一张隐隐期待暗含兴奋,一张在勉力维持中带着近乎绝望的悲伤……
夏侯睿不是真的想让她‘去玩玩’,也不是故意说反话试探她的忠贞。
他只是老了,觉得自己时日无多,而岸似乎还有长长久久的岁月,他不能自私地让岸永远记住他,今后长长久久的伶俜飘零……
一个渐渐老去,一个长生永葆青春,这本身就是一件痛事,而且是慢刀子割肉的那种痛。
岸突然违背不在异世因为生意以外的事情随意动用法力且影响社会次序的原则,一挥手臂,这个世界身处军界高层,天子骄子型的年轻漂亮男人的灵魂就被她塞进了众人头顶,□□的圆形穹顶上的巨型浮雕——五彩孔雀里。
至少一个月后,其灵魂才能重新回到身体内。在此期间,这个漂亮得过分的男人会变成一个漂亮得过分的傻子。
而在场众人仿佛集体失明,谁都没有看到这一刻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岸将一只手搭在夏侯睿的手背上,语气带着一股子造作的委屈: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你真的舍得塞下一个旁人来?”
说完还瞪圆一双烟水眸,半天一眨也不眨的,活像夏侯睿是个背信弃义的渣男,负她良多!
他们谁都知道属于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来生虚渺,不可指望。今生所剩不多的时光里,是倍加珍惜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还是放下私欲,为活着的那位竭力安排后事?
至少在岸看来,后事她是不需要的,再说谁又能安排得了她后面的事,她的路在哪儿?
夏侯睿把岸放在他手背上的手拿下来,双手合拢,捧在手心里。他眼尾的眼白上浮上几缕血丝,像是无措中又有点想哭的样子。
年纪大了,总是更容易伤感。
通过这些年的相处,他对岸的爱意与日俱增,同时又慢慢滋生出一些别的,之于血脉亲人的眷恋,甚至对待女儿般的疼惜和纵容……
由爱生忧,由爱生怖,人是因为心中有了爱,才有了诸般烦恼和痛苦。
他开始害怕生老病死,害怕别离,害怕岸今后他看不见的,没有他的日子……
“我们回去吧?”岸身子前倾,凑到他耳边说话。
老小孩儿,老小孩儿,老了就变成小孩儿。
自己的‘小孩儿’得宠着,曾经不懂情,现在也不一定懂的岸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脾气好,都要有耐性。
“嗯。”夏侯睿同意了,松开岸的手站起来。
这几年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与岸不再像过去那般缠绵厮磨,甚至在他人(妖)面前,还刻意地与岸尽量避免肢体接触。不过,岸时常无视他的刻意,偏要在行为上还如过去一般。
这次,岸又顺势挽上他的胳膊,并且身体曲线几乎贴着他,他却没有推开。
也不需要特意地去跟新人打声招呼,他们黄金城的‘妖魔鬼怪’不讲究那些虚礼,转瞬之间他们便回到黄金城的城门外。
龟叟也还是过去的样子,也还如过去一般看见岸和夏侯睿离开了,也赶忙跟了上来。
只小鱼儿的哥哥葵没有跟上来,他要留在那个世界一段时间,考察新郎是否婚前婚后一个样,方才能彻底的安心。
参加小鱼儿的婚礼虽然离开时有点匆忙,但终究还是一次愉快的出行。再说黄金城难得有件喜事,大家都心生愉悦。
黄金城的天清透干净。
绿色掩映在金碧辉煌的宫殿楼宇间,可以想象里面的傀儡们正在永远也不会偷懒的,无声地忙碌着。
明明几十年才离开一次,且离开不久,夏侯睿却对这个曾经‘死的’黄金城迸发出浓浓的想念来。
这是第一次,‘家’这个字,这个字背后所蕴含的一切,从他的内心深处,从他的灵魂里生长出来。
这是他的家,他和岸,和大脑袋,和龟叟、小鱼儿和葵他们,一起的家。
夏侯睿突然表现出和淡淡的愉悦完全不一样的,无尽、无法抑制的兴奋来。他老小孩儿地双袖乱甩,脚下急匆匆地往黄金城内赶。
城内守城门的傀儡来开了门。
门开到一半,夏侯睿已走到城门的正中间。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好像很快,又好像被无限拉长的慢镜头。
夏侯睿快乐的,手舞足蹈地,卡了一下,然后像被秋风吹掉的落叶,悲壮的,无可奈何的,坠落地上。
岸反应了一会儿,然后以几乎看不见的,不可思议的速度来到夏侯睿倒下的地方。
期间,龟叟几次想动,但都不敢先岸之前动而动。
岸把夏侯睿从地上扶起来,夏侯睿先前的兴奋和突发意外后的愣怔,还同时存在他的面部肌肉表情里。
他红光满面,像山间晚霞回照……
岸看着他,几次张嘴却愣是挤不出一句字来。
时间到了。
夏侯睿离开,属于他们的‘相爱一生’走到尽头。
夏侯睿原本也试着挣扎一番,却发现身体基本动不了了,抬手都吃力。
临终遗言总是最赶时间,却总也说不完的话……
他用尽生命最后的能量,精挑细选,与岸留下听起来很奇怪,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说的话。
他对岸说:“诸相非相,你只是你,独一无二的你,我爱的你,风华绝代的你。”
尔后,夏侯睿在岸的怀里脸色由红光满面慢慢转为灰白,但身体还是软的,还残留着人类暖热的温度。
这浮世万千,原本只要岸想,她大多都能提前预知。就算不能提前预知,她也能算。
可是夏侯睿离开的具体时间她却预知不到,也算不出。
突然、猝不及防、世事无常、意外……
这些带着浓重的悲观的感情色彩,充满俗世意味的词语出现在岸的世界里。
她像是在窄巷里行走,然后被人(或者妖)从背后敲了一记闷棍,根本来不及反应。而且先于痛而来的,首先是当头的震和无尽的懵……
岸把夏侯睿的尸体放下。
夏侯睿曾经与她说过的,人间很好,但他不想再回去了。还戏说等他死了,或把他的尸身扔在黄金城外的水里,随波逐流;或把他也变成黄金城内的傀儡,永永远远的陪着岸,等着岸……
也做傀儡?
不,岸决不答应!
她突然生出一丝急切,回头对静候一旁的龟叟吩咐道:
“叟,你把他的尸体扔在外面的水里,不要告诉我方向,不要告诉我结果,什么也不要告诉……”
26
“诶。”龟叟微微佝偻着背应道。
等到他抬起头时,岸早已离去,金光琉璃的建筑间几乎找不到她的身影。
黄金城是一座城。
城在极乐之地,极乐之地是一座无根岛。
无根岛不会永远待在同一个地方,所以其实龟叟也不知道,夏侯睿的尸体最终会从极乐之地外的水域去到哪里,或者极乐之地最终会将他遗留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但,他们跟了岸几百年,所见、所思,大概也知道这是在夏侯睿不愿回到他原来的那个世界的情况下,最好的选择。
于生命而言,哪里都比黄金城好,比极乐之地好!
龟叟站在金沙滩上,亲眼看着夏侯睿的尸体在水中载浮载沉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夏侯睿这个命运多舛的人类皇子从黄金城消失了,从他们这几个妖精的身边消失了。
虽然早已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但等到它真正来临时,心里仍然觉得难以接受。
龟叟准备转身往回走之际,突然,岸像一团烈火似的冲了出来。
难道她反悔了?
想要出尔反尔?
不待龟叟问询,岸已早已丝毫未做停顿地跳入水中,甚至幻化出原型,上下翻腾,其势如翻江倒海。
慢慢的,阵势越来越大,整个极乐之地都晃荡起来,天地将倾,仿佛要摧毁一切……
期间,龟叟一直趴在地上,和晃荡的黄金城,晃荡的极乐之地,一起晃荡。
他有些怕。
但最终岸并未做出他最怕的事情来,水墙崩塌,浪山夷平,先前的恶蛟仿佛只是一个幻象,金钗红裙的姑娘从渐渐平息的水中踏浪登波地走了出来。
她走了出来,却失魂落魄,两眼无光,失了焦距。
若稍微仔细些看,便能发现她上下嘴唇小幅度地不停张合;若凑近些听,便会听到“我感受不到了,我把我的珠子弄丢了……”这样的呓语。
龟叟一头雾水。
感受不到什么了?珠子,什么珠子?
岸面目扭曲,五官怪异地变来动去,是龟叟从不曾见过的,风华绝代的她最丑陋的样子。
她不等龟叟问,不管他会不会问,便自顾自地向此刻唯一的听众倾诉:
“蛟珠,第一次做夫妻时,我便把我的珠子埋进他的身体里,否则他一个肉眼凡胎焉能与我欢*好?欢*好后又如何能安然无恙的活下来?大脑袋在黄金城不到三十而夭,他却能活到六十又八,不是大脑袋身体不好,是他体内有我的珠子,黄金城错把他当成了我,不会排斥他……”
活了一些岁数,见过一些世面的人,话多;活了很多岁数,见过很多世面的人,话却反而少了起来。
岸是个话少的,很少。
可是现在她却仿佛打算要把有今后所有的话都一次性说完似的。
“我和我的珠子之间是有感应的,可是我现在感应不到它了,我把的珠子弄丢了,找不到了……”
“叟,珠子丢了……”
岸是不会哭的。
龟叟也从未见她哭过。
可是有时候,不哭比哭更难看。
龟叟看着已经有点不大正常的岸,震惊之余,更感到手足无措。
大凡修习之士,到了一定的程度,躯体自成一个‘小天地’,以身为鼎炉,精气神为药物,周天火候炼制,最后在体内凝结成丹,就是所谓的‘内丹’。
而对于蛟而言,就是蛟珠。和传说中的龙珠一样,不仅关系着本体的修为寿命,甚至与其运势乃至最后的宿命皆有影响。
龟叟没有想到,岸会把这么至关重要的一个东西,送给一个凡人。这与引颈就戮,把自己的咽喉置于别人的虎口之上有什么区别?
关键是,这么久竟然谁也没有察觉到岸的身体早已是一具没有蛟珠的空壳。
深情至斯,决绝至斯,强悍至斯。
不曾给自己留有一丝余地的岸哀恸的真的是她彻底失去的蛟珠吗?
龟叟佝着背,双手交握,头顶上的一小撮毛倔强地随着风浪摆动……
他不高大,不健壮,像屹立在海边,沉默而可靠的礁石。
他目光悲伤而慈和地看着岸。
陪着岸。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岸其实并不是真的需要的他,需要他为她算账。
也不是真的需要小鱼儿和葵他们。
他们仿佛是岸养来逗趣的。
黄金城只要有傀儡就够了……
岸是真正遗世而独立的存在着,谁都走不到她的内心深处,谁都不能知晓她的过去未来,谁也都不能真正地帮助到她……
无能为力,龟叟对着哭不出来的岸泪滑两腮。
仿佛他能替她宣泄出她宣泄不出的,那些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似的。
可是,岸还是像一个气球,以爱人的死作引子,过去种种,通通汇聚,然后不断地融合、发酵、膨胀,直至爆裂……
过去几十年,因为新鲜血液的注入,黄金城内发生的那些,一点一滴的美好变化,金砖缝隙里的几株杂草,长廊尽头的一窝灰扑扑的不知名小鸟,能结出饱满多汁的果实的梨树,满眼浮华虚妄间的一处小小的人间宅院……
那些能佐证光阴,代表着爱意,勾连起一个又一个回忆的,顷刻间,就都被毁灭了,消失了。
黄金城,还是原来那个黄金城。
除了绚丽多彩的金银珠宝,冷冰冰的稀世之珍,无数不会哭、不会笑、没有自我意识和灵魂的傀儡外,这里没有阳光,没有阴晴四季,没有山川河流,时间永恒而静止,没有生命和希望……
而过去的那几十年,那些日子仿佛并不属于这里,仿佛是从别的世界里,别的生命中,偷来的,或者意外飘零来的一个碎片。
像一片羽毛,飞过黄金城的上空,转眼又消失不见。
凡是过往,眼前所见,龟叟在这一刻终于顿悟,原来极乐之地并不是什么众生趋之若鹜的富贵天堂,而是一个被堆积起来的巨大垃圾场;原来黄金城上空的诸多变幻,时而云重烟锁,时而苦风凄雨 ,时而无边彩霞……那些都是岸的内心。
黄金城的天空,即岸的心空。
大脑袋死了。
夏侯睿也死了。
有关于他们的一切自然也就消失了。
他们曾用大半生来改变黄金城,走后却瞬息间恢复到本来的样子。
不知道,如果他们也能知道,也会不会难过?
、
岸也是后来才知道,曾经有一个人教会她寂寞。
而今,与她有过真正肌肤之亲的夏侯睿又让她学会了痛苦。
而她甚至不能为他哭一场,或者为她自己。
怎么都哭不出来。
她面目狰狞地像个怪物,在夏侯睿的尸体消失的海边站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