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把自己站成了一道岸,一块石头。
期间,一直陪着她的龟叟离开了,新婚的小鱼儿还有葵也来看过她几次。
但她一直不曾理会。
黄金城一如往常,在那永恒而静止,死寂而绝望的日子里,岸突然离开了。
那时,刚好龟叟、小鱼儿和葵他们都不在黄金城。
岸去了冥界。
这不是她第一次去冥界。
以前因为生意去过,模糊的记忆里好像还去找过一次什么人……
冥界也还是老样子,阴暗,穷酸,荒凉,景色和鬼怪都丑得令人发指。
唯一不丑的彼岸花又妖艳到诡异,茂密地铺满整个忘川河畔,一直延伸到奈何桥,把桥头的三生石都恨不得给埋了,石上那些痴男怨女的名字更是各种斑驳而残缺……
彼岸花和黄金城有异曲同工之处。
它愈鲜艳、愈旺盛便意味着外面各个世界的动荡和衰落。
反正不是个吉利的好玩意儿。
不过,奈何桥另一头的孟婆却换了。
以前是个黑尖牙齿的老太太,现在换成了个弯眉细眼,唇薄且翘的半大女童。
孟婆是个没甚油水,活儿又累又不好干,还吃力不讨好的职业,只能招到这样的实属正常,至于职员更替频繁就更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这次这个小孟婆没见过岸,不知道这是尊不能得罪的‘孽神’。
当岸走过去俯首随便拾起个缺口碗,伸向她,无声地讨要孟婆汤时,她半边眉毛一抖,用勺子推开岸手里的缺口碗,不耐烦道:
“去去去,你是什么东西,喝什么孟婆汤?”
岸也没有回答她,她是什么东西,也没有问她,她为什么就喝不得孟婆汤。
岸只是兀的从身后掏出一柄黑黝黝,尚未开刃,线条粗犷而朴实的大刀。
她用刀尖指着新来的小孟婆,丝毫不讲道义的以大欺小。小孟婆虽然在冥界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但也见识广博,瞬间就感觉到身前的这把刀、持刀的岸所蕴藏的巨大可怕。
于是,她哆哆嗦嗦地举起她的勺,哆哆嗦嗦地舀了一勺孟婆汤,哆哆嗦嗦地往岸尚未收回去的缺口碗里倒……
于是,她舀满一碗孟婆汤,岸就沉默地喝掉一碗。然后岸又举着空碗向她讨,她又舀满一碗,岸便再喝掉……
‘这东西是把孟婆汤当水喝了不成?’小孟婆心想。
岸大概喝了七、八碗后,她终究是没忍住,歪着脖子试探地问了一句:
“味道可还行?”
岸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回道:“苦。”
小孟婆瘪嘴,心道,孟婆汤是世间苦情者的眼泪,能不苦吗?
因为岸的‘捣乱’,从黄泉路而来依次等着喝孟婆汤的鬼魂已经挤成了一堆,有些离汤锅近的,闻到锅里孟婆汤飘出来的烟儿,即刻出现迷离的神情,一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
对比他们,岸半响愣愣开口:“为什么我还是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小孟婆闭口无言,像是根本回答不了岸这个高深的问题。
终于,岸收回她的刀,还回缺口碗,失望地转身离去。
孟婆汤对她无效。
那些她发泄不出来的,孟婆汤也不能使她忘记。
小孟婆又重新投入工作,从奈何桥上下来,等着喝孟婆汤的队伍又重新开始移动起来,岸已经走得远了……
新来的小孟婆一边手脚麻利地打汤,一边极小声地自顾自言:
“一个没心没肝没灵魂的傀儡,就是把我这锅汤一锅端,都喝了,有什么用?别个是为了忘情,你有情可忘吗?……”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小孟婆亲眼所见岸明明已经走得足够远了,却不想她竟还能够听见。这耳力,可上天去抢守天门的顺风耳的饭碗了。
背后嚼舌根,小孟婆自知理亏地缩头缩脑。她慢吞吞地抬起头来,先前排队喝汤的鬼魂又被吓得四散开去。
“你说,什么意思?”岸催促她道。
小孟婆眼珠子转啊转,意欲装傻:“什么什么意思?”
岸又举起了的她的刀,这一次刀锋微微泛红,比之先前煞气更重,更厉。
小孟婆瞬间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同时捏住了自己的心脏和咽喉,她毫不怀疑岸下一秒就能让她身陨魂消。
她磕巴道:“我……我说……说孟婆汤对你老无……无用……”
“不是这一句,前面那句!”岸对她的回答不满。
见实在逃脱不得,小孟婆吞了口唾沫,闭着眼睛豁出去了:“我说你是个傀儡!”说完又带着哭腔嚎了一嗓子,“哪有你这样凶的傀儡啊?”
像是整个世界轰然间倒塌,天空片片龟裂……
岸半响一动不动,手里的刀早已垂到身侧。
“我是个傀儡?”她带着疑问,不敢置信。
与其说是在问被吓着了的小孟婆,不如说是在问她自己。
她怎么会是傀儡呢?
黄金城里的那些傀儡不会说话,不会笑,没有意识,没有灵魂……她和他们不一样!
“我是个傀儡?”岸再问,难免开始动摇。
是了,虽然她会说话,会笑,有自我意识,可是她心脏的位置装的是金银簿,过往的记忆也总是出现问题,她还不会哭,连眼泪都没有……
难怪夏侯睿在临终之际会对她说“诸相非相,你只是你,独一无二的你,我爱的你……”
他是早已知道她也和黄金城里那些终日干活的‘行尸走肉’一样,也是个傀儡吗?
那他爱的是什么呢?
他把爱给了一个虚妄吗?
“我是个傀儡?”岸仰起脸久久望着冥界并不存在的天,用扭曲的面孔发出无声的呐喊。
“我是个傀儡!”什么黄金城城主,什么行走于六界之中、独立于六界之外,什么坐拥无尽财富,享无尽寿命,得无上修为……原来,原来她不过一傀儡。
和黄金城里那些‘行尸走肉’有什么两样呢?
可笑她只不过是一个傀儡!
1
怎么都哭不出来。
她甚至不能为夏侯睿哭一场,或者……为她自己。
岸是个傀儡,傀儡自然没有眼泪,自然也哭不出来……
她面目狰狞而扭曲地站在夏侯睿的尸体消失的海边,好像经历了一次沧海桑田……
还没来得及好好作别,倏忽之间,就永久性地失去了。
岸的永久,不止是一生,是真正的永久。
绝别,别且绝。
到头来,夏侯睿不仅带走了那些浓烈炙热的情感、鲜活生动的时光,还带走了岸的蛟珠,只给她余下空空一具皮囊。
岸带着这具空皮囊从冥界出来后,并没有回黄金城。她像春秋战国时期的游侠,手持一把并未开刃的黑沉沉的大刀,自个儿把自个儿给放逐了……
、
这是一个魔幻大陆,生活其中的智慧生命不是妖就是魔 。妖是由动物生出灵智,然后修行进化而来;魔则是妖历经千辛万苦,机缘之下晋升成功的。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也没有所谓的轮回转世之说,死了便是死了,便是彻底地消失于世间从此不复存在;也没有更高一级的,能够超脱生死之外的仙神之类;也没生来便被赋予灵智的万物之灵——人类……
这个世界,野蛮、混乱,礼崩乐坏。
当这块大陆血月当空,荧、惑两星在东方天际相遇,天边生紫黑色光电时,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魔族之战爆发了……
岸进入这个世界,正好赶上这场大战。
当然,不是巧合。
其实,自她将自己的蛟珠送与夏侯睿之后,她原先经由无数世代和世界,经受各种坎坷与苦难,从而得来的那一身修为本事,早已去了七、八成。
只要不大动干戈,平时倒看不出什么,因而起先连龟叟、小鱼儿和葵他们都不曾察觉。
可是实际状况只有她自己知道,没有蛟珠的空壳与同等岁数,不入法门、不勤修炼的散漫野妖无异,甚至现在这个魔幻大陆,很多魔阶稍高一点的魔主都比她强。
而且,魔族大多生性怪诞,不论忠奸,不讲规矩道义,没有该不该,只要想不想,实力够不够……
所以岸单枪匹马,来到这个正处于大混战的世界。
她扛起她的刀,不管白天和黑夜,无论交战哪一方,她都像一个义勇赴死的战士,冲到战事的最前线、最惨烈、最胶着之处,见谁都砍,谁谁都砍,片刻也不停歇。
她身上的衣裙被鲜血染得比任何时候都红,红得发紫、泛黑,污秽且潮湿,一直没干过。
她的大脑仿佛停止转动,所有的动作都是机械而麻木的,表情也是机械而麻木的。
她当然也会受伤,但具体如何,伤在什么部位,伤得重不重,痛不痛,她不知道,也不在意……
可偏偏这具空壳子却着实皮实得很,哪怕瘸了、残了也不影响战斗,而且好像很快就能够长好,不会溃烂、发炎乃至坏死,或者引起别的什么并发症……
算是如愿以偿,那些无差别的攻击行为终于引起交战几方共同的注意和仇视。
她等待着,预想着,这个大陆的魔子、魔尊甚至魔帝,忍无可忍之下亲自出山,最好是暂时放下以往彼此之间的内部矛盾,一致对外众志成城地给她一个“痛快”。
那天风雨如晦,暗日昏天,一群群乌鸦在头顶飞旋,像黑压压的云层,层层压下来;下面有未开化的野兽时不时地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啃食一阵尸体,然后又突然窜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
岸于这般尸山血海之中,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露出一小块皎月凝脂般的白腻,以及一双灰蒙蒙、足以令万物失光辉的眼。
她瘦得有些不成型了,早已看不出原本色彩的衣裙湿黏黏地贴在骨头上,然而美人在骨,特别是在这一片灰败狼藉的战场上,再配上她手里那把刀背黝黑、刀锋赤红锋锐的大刀,另有一番虽纤弱但傲然卓立的风姿。
原来……她的大刀竟是要以鲜活的生命来开刃的。
三路,或者四路,亦或是更多的魔军朝她而来,打头的几个约莫是她盼望已久的魔子、魔尊甚至魔帝。
握刀的手却突然间颓了,大刀滑落在地,她挺直肩背,纤长的颈伸长,头微微向上昂着,露出许久不曾出现的,一个浅淡的笑。
这是她最真实、真心的笑。
这也是引颈就戳的姿势。
可结局往往最是讽刺,求生者,生不得;求死者,死不能。
岸独立于战场上,闭着眼,静静地等待着命运对她的审判。
那时,周遭万籁俱静,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可最终她却什么也没有等来!
她睁开眼时,无数魔军以及那些被她逼出山的魔子、魔尊、魔帝都齐刷刷地拜倒在她面前,都匍匐在地,深埋着头,仿佛不敢直视她的‘天颜’。
接着,叽里咕噜的魔言魔语,小声的,从四面响起,像仲夏夜的蚊子,一阵一阵,嗡嗡嗡地在她耳边绕个不停,把她埋葬。
她用了好久的时间才渐渐分辨出,原来他们竟是在向她忏悔!
原来他们竟把她当成了类似于‘神’,从天外而来,审判惩罚众生的角色。
明明是个没有六道轮回,没有因果的世界,他们却因为她的骤然出现,她无差别的攻击,她的脆弱与无限强大,她与他们迥然不同的外貌、习性……开始萌生出对自己所处世界以及自己所处世界之外的宏观想象与怀疑,因而也就孪生了所谓的对未知的恐惧以及敬畏之心……
总之,在弄清楚一切缘由,弄清楚她这个‘天外来物’的底细之前,他们不会,至少不会轻易地对她群起而攻之。
而岸也在无意之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改变了这个世界智慧生命的意识形态,从而改变了这个世界。
反应过来这些的岸愣怔良久,颓败的,哭笑不得,双唇颤动不已,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来面对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结局?
她是因为这个世界的荒蛮以及魔的魔性而来,也因为这个世界的荒蛮以及魔的魔性而被莫名其妙地‘轻轻放过’……
所得非所愿,生如此,死如此,存在亦如此……
这个世界很吵,也很安静。
周遭熙熙攘攘,却无尽孤独伶俜。
风声呜咽中,等到魔军们再次抬起头来时,岸早已消失在战场上。
她的消失和她的出现一样,神秘莫测且毫无道理。
很久以前,岸就用‘切身体会’得知,有些事她是万万不能做的。而其中,随意改变一个世界算是件顶顶不能做之事。
可是现在她不怕了,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无赖意味。
只可惜,这种惩罚,花样再多,力度再大,她却总也死不了。
若能死得了,便也不算惩罚了。
回荒海受过‘惩罚’后,她变得更瘦了,几乎成了一把会移动的骨头。脸上的、眼睛里的光仿佛更黯淡了些,让人不禁会联想起密林之中参天古树之下,层层腐叶掩盖着的,那些不知历经多少岁月,不知包纳融合了什么的……烂泥。
介于上一次的失败教训,这次岸选择了一个与魔界全然相反的世界——仙界。
古来仙神有壁,神生而有之,自然千奇百样,行为、性格也大多不受拘束;仙却不一样,是后天进化而来,须得满足一系列的苛刻条件,有时甚至还得加上点玄之又玄的运气才能终得大道。
因此,仅从性质而言,仙人们其实更像人间的精英阶层,或者权贵阶级。
不管承不承认,他们能有今天,大多数还是自个儿苦心孤诣的结果,得来不容易,自然懂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