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掠过水面惊起的涟漪,就算消散无痕,也不能证明飞鸟曾经没有来过。
再说,岸绝不仅是一只飞鸟。
还未完全恢复过来的世界再次被颠覆,前一秒还光怪陆离下一秒就如云雾般散去,那些似太阳又不是太阳的发光体倏忽都消失了,天际线上残留的一圈记忆云也在一道从上至下的霞光中被照射得淡金色半透明,其无风而动飘飘摇摇的样子,宛若九天神女裙摆上的纱。
霞光之后,又是‘仙乐初鸣瑞鸟来’,随之两位引路仙使以及后面的十八路神仙的代表矜傲而不失庄严地降临……
——这是飞升上境的盛大景象。
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出现这般盛景。
俗世流传的,所谓十世轮回潜心修行,或可终得大道飞升上境,早已是上境土著们间心照不宣的一个笑话。
可是这一日却打破僵局,有下界卑贱者即将跨越九天鸿沟,成为上境仙圣之中的一员,并即将与他们平起平坐。
十八路神仙不一定真心欢迎这个即将脱胎换骨彻底改变命运的幸运儿,但他们也阻止不了。
原来,是岸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以心作眼,以刀入道,以杀止杀,竟一不小心突破自我局限,动摇这个世界对在其内的万事万物的管理与桎梏,冲毁并凌驾于一切生灭与规则之上,也就是这个世界所谓的天道。
岸从亦地下上来了。
她不再是先前下去时那般的无奈狼狈,此刻周身祥瑞笼罩,衣衫华美光鲜,就连那张脸也脱去原本五官中隐约的一丝妖媚气,光彩更胜从前。
这大概是她最体面的样子,在一个极度体面的场合。
两位引路仙使缓缓降落,最终停在她身前九步远的位置。
这个距离据说也是很有讲究的。但岸不关心也不在乎。
两位引路仙使一仙使捧仙册,一仙使捧仙印,一左一右向她行了极为庄重而标准的仙礼。
可岸却拖着她那把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朴实无华的大刀,半晌也不言语,也不向他们还礼。
两位引路仙使一时不免心下惴惴,当即默默对视了一眼。
这不符合规矩。
也不符合常理。
11
漫天祥瑞,诸仙降临,袅袅仙音未断,神鸟啾鸣,蓬大华丽的尾羽在天空画下一道又一道绚烂的虹……
一切繁华喧嚣却都掩盖不了此刻那令人抓狂的尴尬和死寂。
岸未动,十八路神仙的代表不动,两位引路仙使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
终于岸抬起了那只未拿刀的手,这样一个简简单单再平常不过的小动作放在此时此境,竟也天然好像包含着什么深意,好像会造成什么了不得的后果……
十八路神仙代表中的一个终于按耐不住地来到岸面前,也像两位引路仙使那般首先向岸行了个礼,然后端着一副架子,却极和善的一张脸,与岸说话。
但他张嘴说的每一个字,哪怕一个标点,岸都没有在听。
岸只定定地看着他的脸、他不断张合的嘴,神思不觉已跑了千里、万里……
眼前这位仙人,或者说这条仙龙,与岸同源,蛟籍出身,想必今时今日在龙族中的地位也不会太高。但他却多次出现在岸面前,最近的一次乃是在仙界周逐之地的入口。
那天他也是这样一副表面公事公办,实则心心念念急急惶惶的样子。岸那时迫不及待的想死,好不容易才想到一条最容易成功的求死之法。原本一切都按照岸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却在最后临门一脚,被眼前这条仙龙给破坏彻底,还把她弄到了凡界西泽的百妖谷,企图用那点稀薄的血脉亲情唤起她活下去的勇气和意念……
还有很久以前,她刚刚成年情窦初开的那一回,那个她曾经忘记,如今已然想起来的凡人风念兹死的那一回,当她不顾天道和黄金城的法则意欲大开杀戒之时,这条仙龙也出现了,也是这么苦口婆心,生怕她行将踏错,乃至过后活受罪……
还有……
岸以前记忆不好,总是忘这忘那,这条仙龙每一次出现时岸都忘记他曾经出现过,可却偏偏每一次都觉得他面善,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也总莫名其妙地容忍下他的多管闲事和聒噪……
要知道,岸本是那样的一个坏脾气和耐心匮乏的性子。
曾经那么些次,岸都从未正眼看过这条仙龙的脸,如今仔细瞧着,竟从中看出几分自己的影子来。或者不该这样说,该说岸的样子里有几分这条仙龙的影子。
不知是否是仙界的环境养人,这条仙龙已隐隐有些下界人间中年男子的发福迹象,腰背渐宽,腹已丰,但仍不掩其五官端正俊雅,神采间更有一种清冷幽然之气,不落俗套。
而岸与他相类的,除了那份神似的清冷幽然之气,还有那双形似的含烟水眸,让人见之不忘,一见只觉满眼心事荒凉,一见又觉‘多情却似无情’,不觉已渐渐沦陷,最终抽拔不得。
此时此刻,岸对着这条仙龙,不知道自己该尊称他一声“仙长”,还是该喊他一声“父蛟”?
“呵呵呵呵……”岸冷不丁地笑出声。
仙龙的劝导之声戛然而止,且一脸不解地看着她。
是了,怎么能叫他父蛟呢?岸想,他早已不是她的父蛟了,从他如愿所偿终于得道成仙的那一刻开始。
那之前的两*三百年,先是岸的母蛟离开了他们,尔后他们又一起埋了她的小狗。
岸的父蛟曾经是昆仑山里一位人皇之墓的守墓兽。千年光阴易逝,后来人皇之墓被破,她的父蛟便带着偶然顺着水道进入昆仑秘境的,岸的母蛟,以及刚出壳后不久的幼蛟岸,离开了那个地方。
那次的离开,对于岸和岸的母蛟来说,是背井离乡,寻找新的生存之地。可是对于岸的父蛟来说,却是蛟生之机缘造化,能助他明心净悟,好脱去肉眼凡胎,见修行之法,得天地大道,成龙、成仙。
可是,人各有志,妖亦如此。岸的母蛟就是条没有半分慧根,也没有半点大志的咸鱼蛟。她的一生只想悠哉悠哉地活着,然后再悠哉悠哉地死去。
夫妻本是同行鸟,若不同行,便不成夫妻。
当时他们一家三蛟一路东行,到了东海之滨,岸的母蛟除了在心理上不再愿意与其父蛟同行,身体上(大概是天资根基太差)也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不适,所谓夫妻缘分也委实走到尽头。
岸那时怎么就跟着一心求道成仙的父蛟,而不是她的母蛟呢?
岸想起来了,又止不住一笑。
其缘由竟然是因为一只杂毛小奶狗。那只杂毛小奶狗是幼蛟岸在路上捡的,才两*三个月大,刚刚断奶,和当时出壳才没几年的岸在年龄上有异曲同工之幼。两个小动物之间自然也就产生了一种所谓的,‘同龄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虽然他们都不是人。
可是,一只不会游泳,更不能长期泡在水里的杂毛小奶狗,对于走水路的一家三蛟来说无疑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岸后来选择跟着一心求道成仙的父蛟的原因竟然是:其父蛟面对“她一个水生幼蛟却硬是要养一只陆地小奶狗”的荒唐行为,至少在态度上,表现的更为容忍和放纵。
也不能说岸曾经为了一只杂毛小奶狗舍弃过什么,然后招致一个怎样的结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凡面临家庭分崩的小孩,无论是选择跟着哪一方,最终都要舍弃些什么,并招致一个怎样的结局。
可即便如此,杂毛小奶狗和幼蛟终究一个陆地一个水生,本不‘同路’却硬是要‘同路’的后果就是,那只杂毛小奶狗不满半岁就在幼蛟岸的怀里断了气。
幼蛟岸那时还为此大哭一场,真心实意想要跳进,她父蛟为死去的杂毛小奶狗挖的黄泥坑,再抱着杂毛小奶狗的尸体,阴间也要一起走。幸好被她的父蛟强行阻止。
杂毛小奶狗的离世让无比年幼的小蛟朦朦胧胧中觉着,好像失去的不仅仅是唯一的童年小伙伴,好像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杂毛小奶狗与她是同一国的,失去它后从此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自己自成一国……
后来她的感觉果然应验。
虽然她的父蛟那会儿却说,还有他,还有他会永远陪在岸身边。不会走,也不会死。
可是荒海一百年,有些记忆和承诺就像经由风吹日晒雨淋的纸,逐渐发黄变旧,然后褶皱、碎烂,最后成了灰,并随着时光流逝消失无痕。
荒海一百年,他们始终没能找到传说中的归墟,可岸的父蛟却用另一种方式,舍弃小我成全大我,断情绝爱,一朝化龙,成了一条蛟龙。
蛟龙蛟龙,前身是蛟,后天成龙,在龙族中属于地位最为卑下的那一类。但也算脱胎换骨,彻底改变命运,从此有了新的身份和族类。
岸的父蛟成了蛟龙之后自然要去寻找他的新族类,然后报道入籍,甚至更进一步成为仙龙。 岸想想,新鲜出炉的蛟龙曾经是如何嘱咐她的?
话语中具体的字句早已无关紧要,但大致的内容约莫是:
叫她收敛野性,务必勤加修炼,任何时候都要不堕青云之志,不失乃父风范,说他会在高处看着她,等着她……
这些意思岸当时倒未反驳,因为按照蛟类的寿命来算,她那会儿也还远不到会叛逆的年纪。
她只是慌,只是怕,不知所措几乎占据着整个身心,一时什么都顾不得,什么都听不进去。
但新鲜出炉的蛟龙当时已断情绝爱,岸觉得他的面容像是隐在深秋一层又一层的雾后面,让她看不清楚,模模糊糊的,直觉很近,却又是那样的遥远和冰冷。
那时伸出去的小手还很稚嫩,肉乎乎的,手背一伸便是十个圆溜溜的小窝窝,但还没有执过刀剑,未经风雨,更没有什么力量,自然留不住那一抹决然的袖摆。
但好笑的是,断情绝爱的蛟龙在成为仙龙之后却无故回过荒海,难道是因为仙人做得久了,会重新长出七情六欲不成?还是,曾经的断情绝爱不过一个骗人骗己的谎言?
不管怎样,等仙龙‘衣锦还乡’再回荒海时,荒海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也早已没有一条从西方而来,名叫岸的小孤蛟了……
“哈哈哈哈……”岸笑得疯癫张狂,她用那只举起来的手利索地拭了一下鼻子,尔后道:“众生所求非我所求,我所求的却从来不属于我,便是偶尔得到了,也很快就会失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世间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公道和公平?
在漫天祥瑞,诸仙面前,岸突然折了她的刀。岸和她的刀早已同身同命,折了刀便等同于折了自己。
她嘴里喷出一大口血来,同时整个身体像个泄气的气球,以一种诡异而夸张的姿势瘫倒在地。接着其他几窍也在源源不断地渗出血来,那血仿佛永远也流不完,浸湿了身前的一大片。
她在飞升成仙的最后一刻拒绝飞升!
其行为大概不亚于与天道势不两立,并且竖了一个中指。
“为什么呀?这到底是为什么呀……”装模作样的仙龙终于维持不了他的冷静自持。
以刀入道,以杀自杀,虽非正统,但在岸的路早已走偏了不知千里、万里的情况下,如今还能以这种离奇的方式回归,同时正道也向她敞开了大门……
这是多么难得的恩赐与机会,可岸却想也不想地一脚将正道向她敞开的大门又踢回去合上。
熊孩子!
这简直就像熊孩子在不可预测的绝对力量面前作死!
她怎么敢?
怎么能?
12
漫天祥瑞散去,诸天仙人离开,这个世界又回归祂本来的样子。
世界不会死,死的只会是其间的生灵。
其间生灵却每每幻想,世界会因他们而死。
仙龙也终于体验了一把下界凡人所说的‘无能狂怒,无可奈何……’
但好在,仙者,也许并非真正的六根清净,摈弃小我,但承受能力和恢复能力还是卓越的。
仙龙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岸,看她身体里的血慢慢淌尽,看她的肌肉一点点的下陷干瘪,皮肤像棕黄色的油蜡纸薄薄地贴在骨头上,最后连那层薄薄的‘油蜡纸’也消失殆尽,重新露出里面干净晶莹的骨头……
先前的‘漫天祥瑞诸仙降临’好似一场虚假的幻梦,那惊鸿一瞥的皓体丰肌风华绝代也只是一副欺世的画皮……
多像,‘筵席已毕,宾客散尽,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残羹冷炙,一个狼藉的现实……’
仙龙也约莫有些恍惚了。
何为真?何为假?何为虚妄?何为现实?
“糊涂。”仙龙踉跄着离去。
留下一句‘糊涂’大概是他最后固执的坚持。
但岸却清清楚楚的知道,此时此刻,才是她从未有过的清醒。
、
仙龙走后,岸也紧接着离开了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因为她知道,只有一个地方,才能真正的重塑其真身。
那个地方极西、极远,传说能与归墟齐名,是金乌坠落之地,也是世界的终点,更是岸曾经的来处——昆仑。
岸去昆仑时还颇费了点功夫。
她的父蛟曾由昆仑孕育,生来就带点仙根,属于出生就在‘罗马’的类型,不用去,只有离开。离开后想必也没有再回去的必要和意念。
她的母蛟,曾以蛟身,被洪水稀里糊涂地冲进秘境,稀里糊涂的得一段缘分,最终毅然决然地舍去。
唯有她,是无可奈何之举,是最后的垂死挣扎。对昆仑,她的撕碎时空无用,甚至连蛟身都变不回,只能以一具骷髅的样子,晓宿夜行,爬山涉水,遇桥过桥,遇水淌水……
到达昆仑的那一天,完全出乎岸的意料。或者说,她没想到自己会以那种方式到达昆仑。
那天,天气明明很好。碧空万里无云,蝉鸣聒噪不止。盛夏的闷热,像一双无形的卡脖子的手,直逼得其间生灵呼吸不畅,生死而不得。
但岸是一具骷髅啊,没有呼吸和心跳,自然算不得什么生灵。她原本是抱着一节浮木,飘在河中顺水而下。可不知为何,好天气突然消失,黑云从群山的另一边滚滚而下,然后聚拢一处,天光也被无形之手抽走,整个视野都迅速昏暗,甚至黑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