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斗小睿……”
“人族皇子夏侯睿……”
大梦一场后的岸,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有乳白色光带飘过的,荒海的永夜天。
她虽已“醒”来,可心还在祸斗小睿那短暂而痛苦的一生中。
世间哪里来的感同身受,除非切身体会。
祸斗小睿便是要如此极端地让她切身体会,以至才能感同身受。
“真执着啊……”
岸无可奈何地,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对着那个灵魂。
那个灵魂无论是流放荒海的祸斗小睿,还是人族皇子夏侯睿,哪怕改换种族和身份,生活在完全不一样的大背景下,其本质还是一样的。
一样炙烈且决绝的情感,一样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让她——不忘。
他只要她记得,记得他的存在,记得他与她之间的,无论是友情还是男女之情。
不同的是,祸斗小睿以神缘为代价,夏侯睿则是将自己的名字写上金银簿,生生世世的牵扯,从此再无得脱之日。
祸斗小睿未做成的事,夏侯睿都替他做成了。
哪怕没有洈这一杯加了料的生解汁,岸也早已再不能忘。
岸也是后来才知道,夏侯睿是在黄金城与她相守的那几十年中,偷偷地将他的名字写在金银簿上,岸做的一笔交易旁边。
而那第一笔交易是关于岸自己的。关于她如何坐拥黄金城,如何成为岸的。
而那个地方,是岸以前,怎么也不可能打开延展到的地方。
岸站起身,从洈的背凹里下去,重新步入荒海。
见她下船,早等候在一旁的多臂魔与她擦肩而过,拖着那满满当当的活飞莹鼠,上洈的背凹里置换掉先前死掉的那一批。
多臂魔沉默而冷淡,它不像洈,性诡而谄媚。
岸走开几步,回头看着性诡而谄媚的洈。
这时的洈高高扬着那张人脸,一副好像喝嗨了,正体味享受的样子。
以至于,他忽略了岸的离去,谄媚的功夫少做了一半。
当然,也有可能是心虚气短……
岸当然知道,它刚刚替祸斗小睿完成遗愿,解开其神缘上的咒。
它现在正体味享受的,想必便是那份神缘吧。
岸静静看着忘乎所以的洈。
也许千百年后,这荒海里便会少一个艰难存活,被遗忘、被流放的贱命,而天上会多一位高高在上的仙。
而这是岸的父蛟一直信奉并孜孜以求的,大道和正途啊。
荒海里的‘贱命’任何时候都不会疏于防备。
洈很快就发现静静看着它的岸。
刚刚的那一张陶醉脸瞬间换下,担忧、怀疑、警惕、害怕等等,重新构成一张精彩纷呈的画皮。
“尊……尊上……”洈的声音虽有些微抖,但也可以看出,它已做好防御的准备。
对此,岸低低嗤笑了声,只留下句“留着吧”,便转身即走。
洈的担忧纯属多余,黄金城什么都可能没有,就是不可能没有金银珠宝,以及契约精神。
哪怕,那是关于曾经祸斗小睿的。
、
这是岸第二次来荒海。
上一次来的时候,她还是纯良无害的小蛟岸。当时刚从长鼻猴脸、豹身的恶怪利齿下脱身,失去意识,浑身血呼啦啦的,还粘满了灰青色的酸臭粘液……
她不知道,她给那个清风晓月的守门将最初始的印象便是这一副尊容,甚至在她全无意识的时候,对方还曾为她去污、疗伤以及装棺。
所以,等她睁眼的时候,入眼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她身上的衣衫干净而柔软;身与魂俱伤,虽翻个身都有些吃力,但能感觉到已经接受过治疗,或者正在治疗当中;自身躺在淡蓝色的水晶棺里,棺体剔透明亮,保持内部温暖的同时又无碍视线;看得出来是在水下,但周遭什么也没有,平静而安宁;远处目之所及,有一个巨大的仿佛黑洞一样的东西,其外围是深蓝类似星云一样的光圈;而在那东西和岸之间,偏一侧的位置,盘腿坐着一个宽袍大袖的美男子,其腿上置一架无弦琴,袅袅琴音正朝向岸这边而来……
那是岸内心最为平静的一段日子。
虽然喉咙里不能发出声音,肢体能动弹的范围也很小,身与魂仿佛都被禁锢在一方小小的水晶棺中,但也正是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什么都不用做,生命和时间都好像被暂且中止了。
那时能看得风景也很少,不远处的美男子,更远处类似于黑洞一样的东西,而已。
类似于黑洞一样的东西,漆黑幽远,好像什么也没有,又好像藏着比现实所见、所闻、所知、所感的一切世界还要多得多……能想象的空间无穷大,但也没什么好看的。
美男子就不一样了。
怎么说呢?
美男子几乎可算得上是打开了小蛟岸心底的,另一个色彩世界。
如果小蛟岸原先的世界是灰色的,是暗沉的话。
那么那个美男子带她看到的,则是一个天高云淡,透着淡淡的蓝,淡淡的甜,剔透而明亮的世界。
美男子配得上她所知的,所有美好词汇。
诚然那时候的小蛟岸还没怎么读过书,内心积攒的语言词汇也并不多。
看到美男子的第一眼小蛟岸什么也没想,直观的感受就是,仿佛看见无垢湖中立着一株亭亭正正的小青莲。
这是一个和小蛟岸、和祸斗小睿完全不一样的生命。
他天生一头银白色的长发,从头开始便显得神秘高洁,不容染指。
其容止雍容,姿态雅正,一动一静行止之间皆有累世公卿家才能沉淀滋养出的,堂堂大家风范。不沾一丝野性,和粗蛮、放浪全无关系。
身穿蓝色暗绣团花的圆领长袍,羊脂白玉簪花,抹额、扳指、带钩、佩饰,一应俱全丝毫不苟。
远远观之,便已是,如仙人临世般光耀卓然。
再说,他弹的琴音是那样的清越悠扬……
这一切,在那个特定的时间和地方,刚刚好,惊醒并惊艳了小蛟岸的整个青春少艾。
虽然,这对小蛟岸曾经的那些灰色而黯淡的过去,以及那过去里相依为命的祸斗小睿,都是一种背叛。
可有时候,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又轻易地发生了。
再说,其成长本身不正是一场背叛吗?
那时,小蛟岸还不知道,或者不明白,有个词语叫——一见倾慕。
她对那个与她完完全全两个世界的美男子一见倾慕。
因为时间是静止的,所以小蛟岸也不知道她在水晶棺中到底躺了多久。
她出棺的那一天,是因为水晶棺突然变薄,且越来越薄,最后彻底消失。
算是被迫出的棺,水晶棺消失后她很快发现自己行为不再受限,能够抡圆了胳膊腿儿活动,可以轻轻松松地站起来,并朝着‘欣赏’了好些时日的,‘亭亭正正的小青莲’而去……
她小心翼翼地走近‘小青莲’,脚步很轻,最终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下。
微偏着脑袋,开口前还咬了一下下嘴唇,最先问的不是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是哪里,也不是任何一个跟自己有关的话题,而是直愣愣地冲着对方:
“你是谁?”
乍一听,好像有点不太礼貌。
但小蛟岸的语气和神态都不像,对方也知道她不是。
弹琴的手终于停下,优雅地放在看不见的弦上。
对方抬头对其微微一笑,小蛟岸顿时便有些恍惚。
美人迫而察之,姿容更胜,那份冲击力也就更强,更何况还有一笑……
小蛟岸在那一瞬间犹见冰雪融化、清风晓月,总之春天来了……
“此乃归墟之门,我是这里的守门将——风念兹。”美人回答道。
面对这样的回答,小蛟岸当时的脑子里即刻抽取出‘风念兹’三个字。
只觉得,真真是个极好听的名字,和美人本身可谓相得益彰。
却忽略了,‘风念兹’三个字前面还有‘归墟之门’、‘守门将’这些限定字眼。
“你……”再如何野生蛮长,直白的心思也不能直白地说出口。小蛟岸最后只赞扬了对方的琴技:“你琴弹得可真好!”
“喜欢听?”风念兹语气轻扬,显然心情是愉悦的。
小蛟岸笑着点头,脸颊上浮现一抹绯红,‘灼若芙蕖出绿波’。
风念兹示意小蛟岸于他身旁坐下,复又弹起琴来。
他一边弹琴一边与小蛟岸娓娓而谈:“你是第一个认真听我弹琴的,能来到这地方的本就寥寥无几,来了更无心思听什么琴,你如此幼小纯稚,何以会来这里……”
风念兹的疑惑,小蛟岸自是不会懂。
她不管,也不打听风念兹背后意味的一切,她只欣赏眼前看到的,在意此刻拥有的点滴相处。
那是一段缓缓的、温柔的时光。
懵懵懂懂的少女和风流蕴藉的谦谦君子,彼此恬谧的陪伴。
后来风念兹告诉小蛟岸,是因为她在荒海身与魂同时都伤得有些重,故而不能直接进入归墟。
要入归墟,不仅身和魂都要恢复无碍,而且还要将养到最佳状态。
所以才会有归墟门外的‘暂且逗留’。
23
是的。
打一开始,这一段平静温柔时光,于一方眼里是暗淡坎坷后的桃花源,于另一方眼里却只是,例行公事内的短暂停留。
过往的经验让风念兹再明白不过,如果生命的内涵是自我生长、繁衍、感觉、意识、意志、进化……那么归墟没有生命。即便生命来到这里,也终将沦为工具。归墟只有工具,没有生命。
于小蛟岸之前,也不是没有生命来过这里。
那些生命自然得偿所愿得到他们最想要的,但也同时失去得到那一切最初的意义。
可是生命的顽强远远超乎想象,任如何黑暗险阻末路穷途,总能寻到出路。
那些沦为工具,已经不能称之为生命的‘生命’,在一段漫长的岁月后,有彻底疯魔的,有自毁的,还有觉醒、逃脱,最后被处理掉的……
那时小蛟岸与他们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其年纪更小,心思纯稚,眼睛里面尚且干干净净……但,也仅此而已。
风念兹那会儿就像一个握有完整剧本在手的御用群众演员,期间只配合演出,不干涉结局。当然,他也可能根本干涉不了什么结局。
也不知道多久之后,‘心有旁骛’的小蛟岸终于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她回忆起来这里之前当时的处境和心境,想起自己在那一瞬间对世界、对他人、对自我存在、对一切,深深的厌倦和憎恶;想起当时虽未说出口,也未在心里形成具体流畅的语句,但大意却脱不了‘毁灭一切和一切同归于尽’的绝望和愤怒……
如果愤怒也是一种力量……
小蛟岸突然浑身一个激灵,仿似脑神经和心脏都同时被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
她油然而生一些忐忑心虚来,望着守门将风念兹那风光霁月的半边侧脸,极小声地试探问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呀?”
风光霁月的归墟守门将风念兹,是她蛟生的一次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让她惊觉这世间其实也没那么遭,总有美好之物、美好之处……
她这时的心理已经和她‘来’这里之前的心理不一样了。可她却已然在这里。
在她的等待里,好似时间很长,也好似很短,清雅俊逸的风念兹姿态雅正地转过身来,那只白皙修长只拨动琴弦的手,温柔地轻放在岸的头顶上,他也许不露痕迹地揉了一下,也许没有,他的声音让岸想起人间四月天的风。
他对岸说道:“是因为你活得太辛苦了,等你从归墟之眼出来,一切就都会好的。”
他的话带着蛊惑心灵的力量,岸稚嫩的身体乃至于整个的灵魂,仿佛都被安抚到了。
一切就都会好的。
顺着守门将风念兹的话,岸天真地幻想着:‘去过归墟以后,小蛟岸以及她的好朋友祸斗小睿也许就再也不用颠沛流离,到处受尽欺负了;他们也许还可以离开荒海,去别处去看看,到处都可以去;她还可以回来看惊艳‘蛟’生的归墟守门将风念兹,甚至把他介绍给她最好的朋友祸斗小睿……’
岸这般幻想着,明明也没有说出口来。
可守门将风念兹却好像一句句都听得真真切切似的,竟不觉回岸道:
“都会的。”
……
岸彻底好的那一天,身体和魂基都达到最佳状态,风念兹对小蛟岸道:“你可以去了。”
小蛟岸懵懵懂懂地向前走到归墟之眼,回头,极乖巧又有些不舍地问风念兹:“等我回来,你可以单独为我作一首独属于我的琴曲吗?”
风念兹一向风流蕴藉完美无缺的微笑脸险些龟裂,从来空洞而冷漠的地方一时有些聒噪。他想即刻就单独为眼前这位尚且年幼单纯的小蛟,作一首独属于她的琴曲,可是却作不出。
小蛟岸还在两眼亮晶晶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无奈,他只能弹一曲,很久以前所作,却还未在小蛟岸面前弹奏过的乐曲。
无人所知,当时的小蛟岸是否看出他的窘迫?但那时小蛟岸却转眼如喜鹊飞上梢头,眉眼里俱是盈满了满足又欢欣的笑意。
她转身蹦蹦跳跳地离去,尚且懵懵懂懂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
‘我好像有点喜欢他……先不说出来……但很想说一遍,哪怕他会觉得我烦……’
情窦初开的小蛟当然最终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归墟的守门将风念兹却望着她背影消失后的虚无,双手落在看不见的琴弦上,静默良久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