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番说辞,还是需要好好再斟酌几番。
谢妧这么想着,一手支着头,在小暑的午后,突然觉上了几分倦意来。
……
等谢妧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日暮了。
夏日里天光会长些,所以现在虽然已经是酉时末了,天色也带着未消弭的霞光。
大概是这段时间忧虑过多,她一个人睡在房中,一直都睡得不是很好,所以今日才囫囵睡了这么久。手一直都支着头,所以骤然醒来,颇有些酸涩。
手边的用来冰着荔枝的冰甚至都还有些化了,谢妧随手剥了一颗荔枝,就倏地看到了缓步而来的人。
景佑陵今日穿的是一件缂丝锦袍,头发用玉冠束起,漂亮的眉眼一览无余,这样的一个长相出挑的翩翩公子,恐怕也当真没有人将他和那个杀名在外的骠骑大将军联系起来。
他的目光顺着谢妧的手向上看去,然后顿了一下。
谢妧从手边的盒子之中拿了一颗荔枝给他,她向来也不是什么吝惜之人,况且荔枝吃多了火气会上涌,多食对身体不好,这么一盒荔枝她自然也不会吃独食。
不仅是景佑陵,剪翠和乌使她也没忘,还有赵若蕴和景梨,每个人都想着送些过去。
只是也不知道景梨的体竭之症能不能吃得了这个就是了。
她这样想的多,景佑陵却迟迟还没有接,等到谢妧耐不住的时候,他又接了过来。他伸手的时候,瘦削的手指略微碰到了一点儿谢妧的。
绯红色的荔枝在他手上的时候,却突然无端显得有几分小了些来。
大概是因为这个人的手指实在是修长,所以才让谢妧生出这样的错觉来。她只看到景佑陵的手指上下轻盈地动了几下,莹白的荔枝果肉就从绯红色的果壳之中露了出来。
然后景佑陵就拿着果蒂,这么递给了谢妧。
谢妧没接,景佑陵提着果蒂的手又晃了一下,问道:“殿下不要?”
谢妧没想到他这么接过荔枝,是想着为她剥的,“我不是让你给我剥……”
“我知道。”他垂眼看着谢妧,“是我想为殿下剥。”
说起来,自己剥的荔枝和别人剥的也没有什么不同来,只是谢妧接过来的时候还是有着几分恍然。
景佑陵用帕子将自己的手擦拭干净,然后问她道:“明日就要前往梧州了,此次出行一切从简,所以殿下收拾的时候,带上些必要的物品就好,首饰之类最好也挑些朴素些的。”
“路途之上不比陇邺内,况且一旦前往就必然不能反悔,殿下还是需要好好思虑清楚。”
这些话其实谢妧早就已经知道了,景佑陵心中了然她也是在思虑之下才准备好前往梧州,倒是也没有再赘述。
“还有,殿下若是一同前往梧州,自然也不能用自己原来的身份。”景佑陵顿了一下,“一来这件事不宜张扬,二来殿下身份特殊,又无武功在身,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需要捏造一个身份。”
谢妧自然也是知道不能用自己的身份的,但是现在这么想起来,捏造什么身份,确实有些棘手。她的眼眉生得秾艳,就算是作男相也不像,反而会更加引人注目,扮成小厮自然是行不通的。
若是侍女倒是也可以,但是她又实在是不想在梧州的时候端茶倒水。
“景大将军生得风姿这样出彩,远行梧州,带上一朵解语花,应当是不过分的吧?”
谢妧用手撑着下颔,“不需抛头露面,也不需要端茶倒水,也应当是避人耳目的。”
谢妧说着,突然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若是当真是在外,无需唤我殿下。”
景佑陵抬眼看着她,谢妧顿了一下,声音略微低了一点儿,“叫我阿妧吧。”
他的眼睫动了一下,谢妧想起那个似曾相识的和田玉佩,也想到他腕骨上的痣,也想到好像……她也曾经对过一个人说,唤她阿妧。
阿妧这个称谓,自幼就只有谢东流会这么唤她,前世等到谢东流死后,就再也没有其他人这么唤过她了。
景佑陵声音似晚来时候飘来的雪,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清冽,唤她:“阿妧。”
他这么叫谢妧的时候,谢妧远去的记忆突然又纷至沓来,她分明记得,这绝对不是景佑陵第一次这么唤过她。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定曾经见过,而且不是在宫中。
而且她和景佑陵见过的这段记忆,被她忘了。
和弘历十三年的秋猎有关。
景佑陵今日洗漱完了以后,并未宿在书房,反而是拿了一盏烛台,就着这个烛台,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衾,就这么支着身子翻阅着手上的书籍,被烛火照得肤如暖玉。
谢妧擦着自己发梢的水渍的时候,没想到他今日居然是宿在这里的,她拿着帕子的手稍微顿了一下。
景佑陵抬眼看着谢妧,然后支起身子,接过谢妧手上的帕子,替她擦拭着濡湿的发。
他的手指还没碰到谢妧,就听到谢妧道:“不用。”
景佑陵手下的动作却没停,“不擦干就寝,会着凉。”
谢妧原本是想着不用他来,还是自己擦拭更为自在些,却没想到景佑陵却会错了意。她倒是也没有再坚持,毕竟从前的剪翠也时常这么帮着她擦干头发,只是今日这个人换成了景佑陵,就难免有些不自在起来。
“景佑陵。”谢妧低声,“我们以前一定在除了宫闺以外的地方见过,但是我后来忘了,我……想不起来了。”
景佑陵的手缓了一下,嗯了一声。
谢妧自然是知道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这件事应当是谢东流勒令所有人都不告诉她的,所以几乎每个知道这件事始末的人,都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不会对她泄露半分。
但是她总觉得,她忘掉的这件事,不仅是一段记忆,好像还曾经忘掉了一段感情。
谢妧看着现在景佑陵的样子,心中原本涌上来的念头又被打消,倘若她真的在弘历十三年就曾经和景佑陵熟识,再加上弘历十二年的同窗之谊,他怎么都不会前世绝情如此。
入了夏,头发干得向来都很快,谢妧用的香料从刚开始的馥郁,变成了淡淡的萦绕在鼻尖的香味。
景佑陵看着自己眼前的洁白的颈侧,看到谢妧垂着的,纤长的眼睫,手指在手帕上略微摩挲了一下。
“明日就要准备出行,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今日殿下还是早些歇息吧。”
他这么说着,将手上的帕子晾在架子上,突然起身,大概是准备前往书房。
谢妧这几日一向都睡得有些不好,想到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睡得好像会更好些,突然开口问道:“你还宿在书房吗?”
景佑陵侧身看了看谢妧,大概是听出来她话中的意思,突然轻笑了一声。
“……殿下是想,我宿在哪里?”
谢妧听出来景佑陵话中的揶揄,摸了一下耳后,只觉得那里滚烫一片。
她还未答,景佑陵就将谢妧身上有些滑落的被衾给拉起,“我已经知道了。”
……
大概是今夜景佑陵宿在身边的缘故,谢妧今夜确实不如前些时候那般忧虑得辗转反侧。
说来好笑,她明明看到他心口也会骤痛,偏偏也是宿在他的身边,睡得也更加安稳一些。
谢妧今夜一直都没有在想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是闻到那松香味,很快就入眠了。
梧州的事情现在已经是定局,现在怎么能让谢策不像前世那般才是最重要的,到时候再随机应变就是了。
烛火略微晃动了一下,景佑陵阖上了书,谢妧在睡熟以后总是喜欢往他怀中钻,大概是因为烛火晃眼,谢妧在睡梦之中略微皱了一下眉头。
景佑陵抬手为她挡了一下照过来的烛火,然后将书搁在小几上。
他顿在这里,为谢妧拢了一下散落在各地的头发。大概是因为想到了从前,景佑陵垂着眼睛,眼中看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谢妧在睡梦之中,只听到好似有人低声唤了一句——
“阿妧。”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的柚柚:冷酷boy
实际上的柚柚:醋精,温柔挂,冷淡且情话王
第38章 · ✐
六月十七清早, 朔方卫一早就已经列阵在仙武门外等候,虽然也说不上是全部,但是也全都是精锐之兵。
工部尚书郭和光看着现在这个场景, 突然觉得有些受宠若惊起来。
要知道, 这朔方卫护送,从成军之时就可以说得上是没有前例, 这第一次护送人, 就是他郭和光。
虽然恐怕大多是沾了那两位皇子殿下的光,但是郭和光还是觉出几分与有荣焉来。
谢策这几日连着看了不少关于洪涝灾害的典籍,什么宜疏不宜堵,什么随山浚川,什么石人水则。
这些东西看得他脑袋嗡嗡作响,现在看谁脸上都像是写满着字,连着走路都开始打飘,所以脸色颇带着一丝恹恹来。
景佑陵一手拿着佩剑,另一只手拿着缰绳, 带着些生人勿近的淡漠来。
郭和光向来都是个逢人三分笑的性子, 连对上神色恹恹的谢策都打了招呼, 对上这位少年将军, 站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上前。
谁让他是个正儿八经的文官,往日里也只知道这位少年杀神是个端方的主儿, 从前也没有什么交流, 若是被撂下了面子,这张老脸实在是不知道往哪儿搁。
一切都已经再次清点完毕, 也终于踏上了前往梧州的路途当中。
朔方卫向来以矫健著称,才不过是大半日的光景, 就已经离开了陇邺境内。
但是也有人琢磨出了不对劲起来。
有个侍从俯在马上,压低着嗓子问着旁边的人道:“你说,这一,二,三,四……怎么还有着四辆马车?”
旁边那人听到了这个人的问话,耻笑了声,“你怕不是天天啃馒头,脑子也当真是成了馒头不成?郭大人一辆,三皇子一辆,端王一辆,再加上景大将军,不就是正正好好四辆?”
“那我自然是知道。”那侍从解释,用指头点了点那在身前的景佑陵,“可是你看景大将军,一直都在马上,往日也没听说坐马车的这个理儿,哪里来的第四辆马车?”
被问的人大概是有些恼了,大喇喇地摆一摆手,“那可是大将军,兴许是骑马骑得累了,备着一辆马车,你哪儿来的这么多的问题?”
那位侍从不敢再问,眯着眼睛再次看了一下在前面的马车,脑海之中打了一个突儿。
-
谢妧其实马车坐的也算不上是多,时间长了,就难免有些头昏脑涨起来。
她用手支着头,这次出行,是以告病为由,就算之后被谢东流知道,那时候她也已经到了梧州,他也无可奈何。
她抬起头觑着外面漏出来的天色,已经行驶了大半天,现在应当是早就已经出了陇邺城了。
这样也好,等到被发现的时候,也没有人能把她送回去。
这次出行连剪翠都没有带,最开始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剪翠定然是不允的。
但是剪翠也知道谢妧的性子,谢妧向来执拗,只要是她打定了主意,没有人可以轻易改变。
所以到底还是随着谢妧去了,只在最后对着谢妧道:“殿下切记自身安全为重,不可莽撞,祝愿殿下此去平安顺遂。”
谢妧知道景佑陵一直都骑马在马车旁,就低声唤了一句:“景佑陵。”
景佑陵原本用手拿着缰绳,听到谢妧的那句低唤以后便嗯了一声,手中的缰绳紧了一些。
谢妧又唤了一声:“景佑陵。”
景佑陵也答得很快,“嗯。”
“景佑陵。”
“嗯。”
……
就这么唤了他几声,谢妧其实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在这样颠簸的马车之中,就连看话本子都不行,只怕是看了画本子会更加头晕眼花。
所以就只这么唤了几声,也没想到他居然还陪着自己一样幼稚。
等到天色暗了,就差不多可以准备休整了。
他们这行一直走的都是官道,走了小道反而更加惹人注目,难免惹来偷腥的人,官道反而更加方便些。
现在再往前走上小半个时辰,就差不多要到汝州城了。
这行人要在汝州休整一个晚上,明日起早接着赶路,若是明日晚上没有遇到城郭,恐怕还是要在外面宿一个晚上。
汝州算是一个小城,之前就收到来信说赈灾大臣可能要在汝州宿一晚上,所以老早就已经出门迎接。
谢策对着这些寒暄觉得没意思,在谢允和郭和光还在和汝州州牧交涉,就已经准备前去看看汝州当地有什么有趣的了。
这次赈灾的队伍,人多且杂,谢策自然是不能认得全的。
却不想刚刚迈出步去,却听到了两三个侍卫凑在一块,在说些事儿。
谢策一向听到这些话觉得来劲,之前看典籍那股子恹恹劲儿消了下去。
“那些人都觉得那是景大将军自己坐的,但是我看就不见得。大将军既然是护送,那也没有自己坐上马车的道理。”
“话都是这么说,但是难免疲了倦了,况且马车之中放些物件,也是未可知。”
护送途中寡淡无趣,就这么一件事都可以掰扯上这么久,那几个侍卫原本也就是胡乱闲聊上几句,却没有想到一个原本在旁边听着的少年侍卫突然开口。
“那辆马车当中,好像是一个姑娘。”
“姑娘?”一个侍卫险些被呛到,声音压低了一下,猛地拍了一下刚刚说话的少年的脑袋,“你饭都可以乱吃,但是话可不能乱讲!大将军这样的人,出行怎么可能带上一个姑娘?”
“就是就是。”旁边的侍卫连连附和,“你这话也就是在我们跟前说说就算了,你要是被那些贵人听到,你就小命不保了。前些时候景将军才刚刚和长公主殿下成亲,现在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你要知道,我们现在护送的主子可是长公主殿下的嫡亲弟弟。”
“胡说什么呢你小子,”有人随手将手中的馍撕开了些,“老子都不知道跟了大将军多久了,从来没看到将军靠近过什么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