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道大概是因为常年不使用,所以中间散发着浓重的腥味,还有一股腐臭味,远远看过去,除了身边火折子的一点儿光亮,一点儿其他的光都看不见。
为了便于逃生,贵族在府中修建不易察觉的地道其实不算是少见,但是这里是州牧府,唐琸若是知道,断是没有知而不报的道理。
为什么面前的人对于州牧府这么了如指掌,能够避开所有的守卫,还能知道这么一条好像是很多年前都没有再使用过的密道?
谢妧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与其挟持我这么大费周章,还要承担这么风险,你不如早点说出自己的目的,说不定我们还有商量的余地。”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人眼边的褶皱加深了一些,“重要的是,殿下是谁。”
“至于我们的目的,殿下很快就会知道。想来殿下和大将军伉俪情深,又和端王殿下手足情深,恐怕我们提什么要求,端王殿下和大将军都会欣然应允。”
谢妧直视着面前的人,“那若是他们不允呢?”
那个人浑浊的眼珠子动了一下,然后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般,凑到了谢妧的身边,嗅了一下她身上的味道。谢妧避让开了,却被他拽得更近,“躲什么?”
“殿下不是问他们不允吗?殿下这样花容月貌,又是当今圣上捧在手里的长公主。这么一个人物,连我这种俗人都会为了殿下而赴汤蹈火,将军又怎么会舍得?”
他说着,笑眯眯地接着道:“但若是当真不允的话,反正都是死,那么就是在死之前,我也要和殿下一起……做一对亡命鸳鸯。”
那人拽着谢妧的手腕缓步前行,火折子在他的手中颤巍巍地忽明忽暗,在这环境之中,谢妧恍惚之前好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咯噔一声。
只是火折子的光源只能照到地面以上,她根本虽然心中觉得不对,但是也没有再细想。
在这种环境之中,想一想都该知道踩断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穿行过程之中,那人突然将手中的火折子放下了一点,然后在他的前面就出现了一具已经腐烂得几乎看不出来原来面貌的腐尸,那个人一点儿都不惊讶,足尖一抬,直接将腐尸踢到了一边去。
那具尸体撞到硬质的墙面,腐肉和石壁撞在一起,发出来了一声闷响。
咚得一声。
谢妧喉中发紧,原本就涌动在内腑的恶心感现在更是压不下去,之前就曾经听说,其实越远离皇城的地方,出现做乱的事情就越多。
不管唐琸到底与这些腐尸有没有关系,至少可以说这个州牧府邸,必然是存在着一些不可见人的阴私。
那人也在这个时候突然回头,手指在谢妧的手腕上游走了一下,指腹之上结了一层厚厚的茧,粗粝的质感就顺着这只被他握住的手腕,霎时间朝着脑海之中冲上去。
“说起来,殿下的闺名应当叫做妧吧?那我唤作殿下妧妧,殿下应当是应允的吧?”
谢妧自幼其实一直算得上是顺遂,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僭越,从前最为出格的人就算是楚月珑和谢茹。
可是就算是她们,也至少披了一层和善的皮。
从来都没遇到过这么直白的,让谢妧觉得只看一眼,内腑就已经开始泛上恶心的人。
谢妧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因为这个人身材干瘪,再加上他又是佝偻着身子,所以当真是说得上这个人是被谢妧俯视着的。大概是因为眼中的冷意实在是太过明显,所以那人哼笑了一声。
“怎么,公主殿下气恼了?”
他吞咽了一口吐沫,眼周的褶皱深得像是被人用刀刻过一般,眼珠子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点儿直勾勾的意思。
“先前听说景大将军和公主殿下的婚讯的时候,梧州城中还有人说殿下和景大将军并不相配,我原先倒是也说不上是在意,但是现在我倒是当真觉得,殿下和草民这样的枭雄相配。至于大将军,连点殿下一个女人都护不住,又怎么堪为殿下的夫婿?”
那人原本以为这个娇生惯养的公主殿下必然是会吓得浑身发抖,却没想到谢妧看着自己的脸,然后突然笑了。
这笑突如其来,明明一点儿上风都不占,却又好像是稳操胜券般。
“是吗?我倒是觉得,你不像是个枭雄。”谢妧看着面前的人,“反而……像个文官。”
那人听到这句话以后,脸上的神色略微有些僵硬,也不知道到底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原本有的那点让人遍体生寒的笑意消退了一点下去。
后来的一路,便也一直都没有再说话。
他那沙哑的声音没有响起来过,谢妧喉间的紧意才略微好了一些。
谢妧垂眼看着那人的手指之上的茧,出现在手指的关节处,还有食指的指腹上,在《明史·张傅传》之中曾经有过记载,“右手握管处,指掌成茧”。
谢妧虽然当年在上书房之中听得不算是认真,但是章良弼当年这句话曾经抽查过谢策,所以有些印象。
如果一个人出身于草莽,那么这个人就算略通书法,也不会在指腹有这么厚的一层茧。
自幼习武之人通常虎口处会有一层茧,就像是谢妧以前见过的武官,大多虎口之处都会有一层厚厚的茧。
而面前之人的虎口之处的茧,根本就不如他指腹的茧那般厚。
这个人必然之前是从文的,而且时间不短。而且这个人还对州牧府这么熟悉,来去自如,甚至是连密道都知道,说明和州牧府也必然是关系不浅。
而看他脸上的褶皱来推断,应该是四五十岁的年纪。
还极有可能是文官出身,不然也不至于对自己刚刚说的话反应那么大。
有了这么几个消息以后,再得到几个线索,这个人的身份,也应该就可以知道了。
谢妧知道他们大概是为了出城,但是知道了身份以后,就更好逐个击破。
也不知道到底是走了多久,只知道这个密道实在是长,长得烧完了好几个火折子,才终于看到了前面有几个用石头堆起来的台阶。
这密道仅仅只容一个人行走,原本那个黑衣人是走在前面的,但是他看到走到了台阶处,就转头看了看谢妧。
头略微一歪,“你先上去。”
谢妧现在自然是没有办法逃脱的,只能寄希望于景佑陵尽快能发现不对。
她想到之前那人在密道听到的声音,或许景佑陵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说到底,这件事还是自己太过任性妄为,以为在州牧府就平安无事。只怕是今夜过后,州牧府必将大乱了。
别的不说,谢策若是知道了自己不见了,必然是要和景佑陵狠狠讨个说法的。这件事关系重大,难保郭和光现在就要上书父皇。
谢妧略微叹了一口气,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在梧州,居然有人能知道她的身份。
待到谢妧上去,才看到这是一个小厅堂,一个身穿绛紫色的锦袍的中年人坐在主座之上,手上正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把小刃。
其余还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人,大多都是面色凝重。
看到谢妧从密道之中走出来的时候,那个绛紫锦袍的中年人很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甚至还笑着问道:“殿下受惊了,殿下不必多虑,我们请殿下前来,并无意伤害殿下,只是想邀请殿下前来另宿几晚,等到梧州安全以后,立刻就将殿下送回去。”
至于其他人,其实脸色就说不上到底是宽慰多一些,还是担惊受怕多一些了,大概是担心掳掠公主的罪名,又或者是害怕梧州城内的境况。
谢妧侧头,看到那个身穿绛紫衣袍的中年男人,应当是这里面的领导者,身上的衣着价值不菲,恐怕在梧州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至于其他的人,就看上去有些鱼龙混杂了。
他们现在这般作为,恐怕求得就是一个出城,只是谢妧也当真是没有想到,为了出城,居然能想出将自己作为人质的事情来。
那个身穿绛紫衣袍的人正是冯廊,他眯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姑娘,不愧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帝姬,这样的浑身气度,果然是梧州城内的姑娘不可比拟的。
若不是现在出城更为紧急,恐怕自己都难免要生出别的心思。
紧随着谢妧身后,那个夜行衣的人才从密道之中走出。
等到他一出现,原本气氛就有些诡谲的大厅之内,更加让人觉得凝重。有几个人正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冯廊却好像不知所觉一般,走上前去帮那个黑衣人掸了一下身上的灰尘,“此番能平安无恙地接到公主殿下,还需要多谢我们的袁永安,袁大人。”
“若不是袁大人挺身而出,及时将公主殿下的尊驾请到我们这里,那恐怕我们的梧州城,当真是完了!”
冯廊说完以后,哪怕是袁永安还带着面罩,众人也能看得出来他瞬间冷了面色。
谢妧听到这个名字以后,霎时间手指略微动了一下。
袁永安这个名字当真是耳熟——
谢妧脑中电光石火般涌现出来了这个名字从前的经历。
文臣,州牧府,四五十岁。
怪不得入州牧府如入无人之境。
原来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目测今晚可能还有一章。
“右手握管处,指掌成茧”出自《明史》
第52章 · ✐
在谢妧最开始离开房间的时候, 景佑陵站在原地静默着站了一会儿,还是拿着一把冽霜。
他自嘲一笑,然后就扣住窗棂推开, 垂眼看着谢妧离开的背影。
其实从头至尾, 谢妧才是那个最无情的人,刚刚甚至就连顿步都无。
大概过了盏茶功夫, 景佑陵再思忖了一会儿, 还是准备跟上她。虽然现在府外府内都有守备严格巡视,但是她毕竟是自己孤身一人。
明明以前……她那么怕黑的。
他没有从门口走,而是从窗户之中翻了出去。景佑陵感知能力一向是出众,在到水池边的那一瞬间,他就在霎时间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这里刚刚,绝对不仅仅是一个人。
梧州现在情况紧急,唐琸勒令府中上下侍女小厮夜间无需走动,只有朔方卫和府上护卫在巡视,但是刚刚出现在这这里的这个人, 绝对不是朔方卫或者是护卫。
景佑陵的瞳仁瞬间就变得暗了一些。
他的手指扣着冽霜, 身上散发着一股凛冽的气息。若是乌使现在看到景佑陵的这幅模样, 必然会认出来, 因为自从当年从朔北回来以后,景佑陵就再也没有这样凛冽到摄人的气势了。
景佑陵提着剑将周遭一一看过,剑锋每划过一寸, 眼瞳的颜色就更加深沉。
变得深沉的眼瞳就像是冬日里砚池的寒冰, 不含一丝一毫的温度。
乌使因为最近的事情实在是太过芜杂,所以睡得有些沉。他在睡梦之中, 就听到外有人速度极快地叩了两下门,乌使刚开始还以为是在做梦, 含糊不清地问道:“谁啊?”
叩门的人声音有些哑,“乌使。”
这个声音,乌使自然是熟悉的,公子没有大事不可能这个时候前来找到自己,乌使在想到这个的时候困意全消,随手套上了一件衣物,然后就准备开了门。
等到开了门,乌使才发现景佑陵现在,瞳仁的颜色变深了一些,手上拿着冽霜,剑刃在月色之下发着耀目的寒光,而景佑陵的身上是让人不可忽视的凛冽气势。
这样的公子,除了当年在朔北的时候有这样锋芒毕露的时候,在陇邺和梧州,从来都只是冷淡一些,何曾还有这样让他都感受到杀气的时候?
若是说之前乌使还有一点儿倦意,看到现在的景佑陵,原有的那点儿倦意瞬间消散,沉声问道:“公子?出了什么事情?”
几乎在问出话的同一时间,乌使就猜到了这件事情,多半是和夫人有关。毕竟现在公子是孤身前来,况且现在能让公子变成这样的人,恐怕也只有夫人一个了。
乌使惊疑不定,可是公子一直都在夫人的身边,夫人又是怎么可能会出事?
“现在召朔方卫,”景佑陵语调冷淡,“从现在开始,一寸一寸地搜查州牧府。”
“以及现在,一一通知郭和光,唐琸,谢允和谢策四人,到正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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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策被人从睡梦之中强行叫起,原本还有着几分睡意,毕竟现在天色还只是熹微,听到景佑陵有紧急事情,一瞬之前也清醒了不少,大概是还以为城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步伐也变得有些急切起来。
谢策因为之前拖拖沓沓,所以去到正厅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个到的了。他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偷偷觑了一下站在厅中,手里拿着一把剑的景佑陵。
今日景大将军好像格外气性不好,以往好歹只是冷淡,今日就可以说得上是冷冽了。
恐怕这件事情,当真是一件大事情了。
谢策扫了一遍周围的人,有些不明所以,看着景佑陵道:“长姐呢,怎么长姐现在还没有来,总不会是比我起得还迟些吧?”
景佑陵在听到谢策说到长姐的时候,眼睫略微动了一下。
也就是在谢策说完,久久没有人应承自己的时候,他才陡然意识到,在自己说完这句话以后,原本就有些凝重的气氛更甚。
郭和光好心想出来打个圆场,不过他其实自己心中也没底的很。毕竟谁会知道,这长公主殿下甚至都没露出身份,居然还能被贼人给惦记上,而且还是在景大将军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他也不免有些悲切地想,若是公主殿下此行当真出了什么意外,恐怕自己回到陇邺,必然会被谢东流的怒火波及。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来了一趟梧州,原本就说不上是什么好差事,两个皇子盯着,就算是有些油水也不敢捞,来就来了,结果来碰上了瘟疫。
这碰上瘟疫倒也不谈,原本可以去其他城镇避一避,结果呢,这几位都想着要进城。
现在倒是再来了一个长公主被贼人所掳,实在是命途多舛。
郭和光看着谢策道:“这个……端王殿下。长公主殿下现在不在这里是因为,就在刚刚,小半个时辰以前,长公主殿下在州牧府当中——”
他原本想说被掳走了,但是想了想谢策对谢妧的态度,还是换了一个较为委婉的词,“消失了。”